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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贾宝玉撰纪从前事   史湘云戏谑石头记

    只说史湘云与卫若兰新婚燕尔,日间说不尽你侬我侬卿卿相怜,十分恩爱。直至十数日后,史湘云方才将山庄内各处厅堂馆舍亭榭楼台并前院后花园一应大小内外通便门窗所题之名儿熟记下,因有几处只叫改了,如杜宇另使作了名儿为子规,雨蕉改了听雨,晚钟改了菩树,槐花堂改了蜂香堂,尘玉轩改了宝砚轩,临水那一处名儿作双燕亭的子母亭使改了归巢亭,如此等等也难备述,史湘云山庄内主局行居,自是一番天地。

    此日史湘云见园内应喜日采买来的各色菊花在花圃内遍开,早起因亲往旧府请了卫老夫人赏菊,只在庄苑后花园孔雀堂设宴,堂前空地上早搭起大戏台,请了戏班往园中椒香院里使皆暂储住。卫老夫人至晌午才一队仆妇丫头的伺候着过来,史湘云门外接入,跟着轿子进了园内方请了下轿。卫老夫人乘兴观看了一二处菊花桂花,见戏台高筑,宴罢茶也不吃便要回去,史湘云只要亲送一回。一时回来伺候进了堂前,老夫人叫丫头端茶上来,史湘云告坐谢了拿杯。老夫人叹了道:“大家的,不是我又想你这里听我韶叨,我瞧你也爱排场,今日叫赏花摆了酒也罢了,又作了那些阵仗,我还混派你不孝敬不成?叫外头听了,还当我老人家原爱你们凭着泼天的使费了,才算是孝敬。日后也要多知俭省才是,不可究了奢华便任事也不顾的。你原是深宅侯门里出来的大家子小姐,我便提了醒,总知是为你们日后操心,你也听得。”

    湘云早站起的听了,见说完只福了一福,笑道:“老太太说的很好,我自然懂得老太太费心说这些原为了我们。还怪我忘了早该向老太太回了这话,因明日里媳妇想请了娘家几位嫂子姊妹往我花园子里也赏花,所以几日里便使预备下了,早起见天气好,过来请老太太去瞧了花的散散,不想老太太又不爱看戏,这会子过来,又没有别事,就请老太太歇了晌,赶晚想起来吃什么,只叫人往那边吩咐去,我好叫他们做了再送来。”老夫人听了,笑道:“原是这样,如此便好。”话未完,就听门口丫头报了“大爷来了!”

    门帘起处卫若兰已进来,向上问了安告坐了,笑道:“原都在这里说话呢。我才回园子里,见都是那些人挤着看戏。燕妮只在他房中睡觉,初儿书房里同人下棋顽,越发没个人了。”说只接了湘云递上的茶杯吃了,老夫人听了摆手道:“竟去罢,也耽搁工夫的,只管叫那头没了王的蜂一般,也是个淘孽。既明儿预备要待承亲戚的,黑来竟不必再过来了,我也消停。你叫卫顺两口子也跟了过去,明日人手多了也好派用,再瞧着院里哪个麻利些,只管带了去使唤,等明儿你那头完了,再打发了回来罢了。”史湘云答应了,向大丫头细凤问了几句话,又嘱了一回,方拉卫若兰一起作辞,老夫人见他二人出去,因想起一句话来,又只作罢,丫头细凤便叫小丫头一起伺候老夫人进房歇下,又另人备车送了兰湘过去。

    翌日早起,藕官带着丫头伏侍了湘云洗漱罢,正廊上叫小丫头拿沐盆换了清水,便见蕊官走来。藕官忙迎着挽他往游廊那头踏板上坐了,蕊官早笑道:“我特来寻你,先告诉了,我们宝二奶奶只懒着,一早起又只说不想过来呢。如今连向上头请安也叫免了一月工夫了,说了嫌出了门又须换了衣裳,心里萺乱,只叫来说了,若有新鲜玩意吃食,打发人拿了过去给他也尝尝罢了。这会子都在老太太屋里一处吃早饭,一会子只怕乘车抬轿的统过来,只我们宝二奶奶不来,所以我那里支吾了,先来向这里大奶奶回话,竟提早想个法子使宝二奶奶今日也来了这边才好。”藕官笑道:“你们伺候的几个人想今日来挤这里的热闹就罢了,你们奶奶不来,你们自然着急。才我们奶奶还说呢,叫人抬了他的轿子往荣府里专接请去,只防着宝二奶奶托了有喜的话头不出来呢,你才又说了那些话,怕今日竟认真不过来了呢。如此竟是须立刻回了奶奶,好叫知道这话也好对付。”说着便另蕊官原回去,就要上去回话,蕊官忙一手拉住,笑道:“这边大奶奶又说轿子,我们哪里又少了那个。依我,竟变个法儿,好叫宝二奶奶不要扫了这里大奶奶的兴头。”藕官回坐了,因想了一想,笑道:“亏了我只当你来寻我的,拾头先拉了你坐了这里,我们大奶奶还不知道你来要回了那样话,不如你原回去,竟向宝二奶奶跟前扯个谎儿,就诌说我们大奶奶昨儿后晌在园子里荡秋千顽,自高失手掉下秋千踏板,摔的伤着了,脸也肿胀着,今儿断不能陪客。这里上下皆忙着伺候请医瞧病呢,竟是这些,两位奶奶自来比人亲厚,宝二奶奶保管得了这样诓话,屋里只坐不住。你再想着添些话,横竖叫二奶奶听了只动了心思,竟过来完事。”

    蕊官听了点头,合掌的答应了起身才要去,藕官又拉住悄声的道:“你回去走了园子后角门进去,顺路在那里树上取几个果子,等来时便捎带了来给我吃。”蕊官谑笑了道:“你们又少了那些眼馋物?又巴巴拿住我白生受。”藕官只推他使去,笑道:“我早向他们几个人许下,等那边园里果子熟了,竟叫人拿来给他们好尝尝,不过人情话,若正经叫他们见了吃了,日后一处当差,彼此也好说话,你只依了我,我自然承你情,少不得底下终须还了你的好意,我竟不信日后你一事也不求我的?好姐姐,你拿些园里的果子,又不费事,赖好依了我,我自然也有好东西给了你的。”蕊官少不得口里叹了答应着,一面摆了手起身只去了。

    藕官心里得意,向小丫头只称蕊官寻他来说话,因也无人疑心他。藕官问了丫头,遂向史湘云处伺候。

    果然黛玉这里听蕊官几句话,只惊异了问起,蕊官还只管道了:“因藕官和我好,才叫丫头悄悄寻我只告诉了。亲家奶奶的意思因怕误了今日那边赏花看戏吃酒的事,才叫瞒着这边。老太太昨日早起听了那头请去赏花,这会子最该瞒着不使知道了亲家奶奶的那样事故。”黛玉搁杯,忖了道:“既然统叫瞒着,不如我倒趁早赶去先瞧瞧他,若认真叫一跤磕碰得伤了,他自然因有今日的话,心里只犯急躁,竟不知如何是好的。我瞧了他伤的如何,也好替他叫这里今日暂不过去了,若只是擦损了胳膊腿的油皮,只怕还好些。竟是立刻往那边看了再说。”藕官听了早门外另人拉了车来候着,一面吩咐叶儿向园子里摘下几样果子,叶儿答应了回屋拿了果篮忙向园内去了。屋里诸人伺候黛玉添换了袍服,拾掇了会子,扶了出来,院里上了车,又另不使人知道了他先去了枕霞山庄的话。因也隔得不远,蕊官只另几个小厮拉着车,便依命只由后园门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那时卫若兰同了宝蟠冯陈等只在薛蟠处,门口知道今日迎客之事,见是林黛玉来,只请将车拉入院中方住了,林黛玉下了车,跟着的媳妇婆子早叫院中闲人回避开去,蕊官双儿等扶着径向西跨院湘云屋中,等进了门却见人影全无,原来皆跟了史湘云只在园子里伺候,且应差的弄些事务。

    蕊官扶了黛玉坐下,因跪下告罪,只将私自舞弊欺哄的话说了,黛玉听此因指了他正不知是叹了恼了,史湘云后头园里听报了来人,早赶来厮见,进屋看原是林黛玉先来,只欢喜的无可不可。黛玉早示意蕊官起了只缄口,湘云称了“姐姐”问好罢,只请黛玉往炕沿歪着,又使丫头拿茶拿果点上来,因陪坐了吩咐道:“缕儿你向卫安卫顺家的说去,竟叫他们妯娌两个代我去接了那边老太太奶奶姑娘们底下过来,叫卫安家的见了只向老太太说了,就说宝二奶奶想我,先已偷偷的过来了,我这里近身伺候着,走不开。叫那边老太太带着那些人只赶紧的都来,这会子露水已下去了,正好赏花。”翠缕答应了早领命的出去,蕊官官忙回了话,只跟着一起的去了。

    湘云吩咐道:“藕官五儿,你两个领着伺候宝二奶奶来的一队人,竟往后头园子里走走的顽去,也瞧瞧我这里的花园子比大观园如何,今儿凡来了这里的,只管尽着闲散了去,有我叫这里的丫头伺候着你们奶奶,我也不离步的只陪着,你们只管放心。”五儿双儿芽儿等磕头谢了,丫头胜儿招手使皆辞过了走出,湘云又使瑞钰向桌案下抽斗里取了钱袋子,跟了外头向那些人发了赏,只听那些媳妇婆子丫头门口得了赏又谢了,下了院中便始叽叽喳喳欢声笑语的只跟着往园中去了。

    黛玉炕边靠枕上歪着,递去茶杯笑道:“你倒说我半夜里跑来你这里才好。原是夜里梦你在花园里打起秋千,竟忽倏失手滑下秋千索,跌了个眉眼乌青,我才着急忙慌赶着来瞧你。”史湘云递上橘瓣儿使他吃,听了笑道:“这个托词原不错,只可去了僭越着老太太先独自过来这里的失礼处。”黛玉笑道:“只你托实,我们老太太再不问了我先来后来不跟着伺候的事。反倒问了你仔细伺候了我不曾。”湘云笑了道:“若真如姐姐说的,才认真是好呢,我倒多虑去。”说着又命瑞钰出去传了话,另管事的再只午间宴席各处复查看一遍来回,瑞钰答应了领命出去。湘云叫小丫头取了几幅针线来使看,黛玉因见是新儿小衣帽绣鞋肚兜这些,因接了览看一回又道谢,姊妹正闲话,便听丫头门口回了王夫人等车轿已进了街口,二人放下话叫人收拾了这里,湘云请黛玉往中院弥福堂坐着,命几个丫头跟前伏侍,因亲往门口接迎。

    一时只见尤氏平儿芷菁三姐儿贾梅儿芳官胡氏等诸眷左右簇拥着王夫人走来,黛玉早门边候着,接了王夫人进槛,史湘云请诸人暂坐歇吃了茶,王夫人便问林黛玉不告自来的话,黛玉那里靠坐谑笑了道:“因我恐云儿今儿布置的欠妥,只不放心,所以先过来替老太太验看验看,才还说今儿罢了,正想打发人回去传了话,请老太太只管屋里睡觉的歇着,倒不必过来这里呢,没的扰了老太太清养,不想只迟了一步,竟已来了呢。”众人听了皆笑起。

    王夫人笑道:“又说这多话来,还养胎要紧。你如今身子重,我也规矩不得你去。倒是不是我偏心哪个,素日你们孝敬都是知道的,纵有一时一星半点的差错,原也有你们的缘故,我也不算得开明霍亮,然终究老了,也闹不过你们的心思,横竖说的都是孝顺的话,便使得,我还不餍足,白讨了你们嫌,竟落得个糊涂,叫你们还失了体面,又有何趣?”尤氏平儿听了点头无语。史湘云因问身后侍立的管事女人几句话,便站起笑道:“进了我这弥福堂里,个个只得了福气。老太太一辈子养下两个三甲进士,原万福万寿的富贵命,说出的话也叫我们得了教益,只享用不尽的。竟是这样,老太太教化罢了,还该叫戏台子上的人再接了教化去,竟请老太太宝二奶奶动身,阶下坐了敞轿,我伺候着,往后头园子里吃酒看戏去。”众人听了一笑只纷纷起身,门口伺候他婆媳各个乘了竹椅敞轿,只跟着往枕霞山庄来,进了只由管事几个女人领着,逶迤折往排宴花厅处。只见厅间屏开孔雀褥设芙蓉,众人扶了王夫人正中坐褥上搭了银鼠皮毛垫子上坐了,这里小姐燕妮和子初兄妹便上来请安,玉钏只将预备的金锞子嵌玉宝戒分给了,他兄妹致谢叩领,接向诸眷请安,各人也早来预备着,因也给了燕妮作见面礼。

    湘云使他兄妹下首坐着伺候,桌上渐渐添摆了时鲜瓜果,藕官几个丫头伺候分献了请吃。史湘云上来请王夫人带众人赏花,王夫人笑道:“我还歪一会子,这里眼界也敞亮,我远远的已瞧见了那些花儿朵儿的,叫颦儿这里陪着我,你们都去看花去,赏完了也掐几枝拿来这里,我再闻了香不香罢了。”湘云不敢拗着,只另几个人好生跟前伺候,因带了诸眷辞出,且往几处花圃那里。

    半日陆陆续续回来,道叫日头晒的热了,坐歇了评一回园子。此时桌上茶窠果品已尽撤下,湘云请了更衣罢,只亲握着筷子安席。只见来往端菜烹茶的丫鬟媳妇婆子皆咳嗽不闻,一时便见几张桌上猴头熊掌的囊尽海兽猛禽的只摆上来,王夫人叫这里哥儿姐儿同桌坐着,芷菁三姐贾梅儿贾棠姐弟几个陪着,黛玉尤氏平儿湘云四人一桌,胡氏芳官又拉着银蝶丰儿玉钏雪雁藕官蕊官等一起添了杌子一桌围坐,此一桌只虚设位子,只尽了上两桌伺候。厅外阶下又只摆下两三桌,凡荣府来的丫头媳妇婆子使聚坐散吃去。下剩车把式一众抬轿骑马诸仆丁则前院里使一处吃了酒。

    原来此处花厅匾额上书着东仁厅,另有南和厅,西前厅北地厅与之形成曲四角布设于园内四处,前厅原义天厅,取了天地人和之寓意,然因忌讳天字,故谐音“乾”才作前字用。东仁厅只与孔雀堂呈犄角而设因相隔不远。宴罢请了王夫人及众人挪了孔雀堂前,这里早搭着遮阳棚,三面竹丝垂帘阻尘,孔雀堂四合花镂彩绘的格子门掩着,阶下放置了贵妃矮足榻,榻两侧一对楠木高几,座靠皆丝绒闪光锦面,内裹着厚绵毡,犹较锦垫松软,坐面又铺垫了针黹水田刺绣大条褥。王夫人使林黛玉榻首靠座,婆媳二人只榻沿欠身歪靠着。余者皆锦裀椅搭绣花软垫大靠椅,两侧雁翅序齿的坐着,椅间几个高几上满摆着个酒壶酒馔茶果,林黛玉靠椅因空着。

    子初此时上来向王夫人递上戏目折子,请了点戏。王夫人接了览看,只叫给了黛玉。黛玉摆手使尤氏接了,尤氏点了一出,再转递了平儿,平儿复起身拿了王夫人前,王夫人只使点了,正看戏目,便听得台上锣鼓声早敲击起来,一声昆腔女音只由幕后响起,众人正看史湘云过来站着笑道:“我自专先已叫扮了惊梦一场,省的老太太又这里请让的费工夫。台上这个坤角才十三岁,却台上瞧着纪年倒大了许多,我前儿也听了他唱练这里的段子,所以叫他先演着罢。”子初只复请了众眷皆点过,辞了走出。众人见装扮的角色眉清眉秀,嗓音婉转,便只顾瞧着台上的皆住声的看戏。

    偏三姐儿贾梅儿两个只丫头跟着顽了一回才回来,二人走近王夫人前,将手里的满把折花献上,王夫人接了一枝菊花瞧了,便给了黛玉,三姐往黛玉前,称了“二伯妈”,因请黛玉挑了手里花顽,史湘云扭头笑道:“不如簪了菊花,也好应了秋气。”

    平儿手里拿着荔枝正剥皮,只回身坐了笑道:“我们家的菊花还愁没人折了戴去,又来你这里想簪了你家的花?”湘云扎了手笑道:“我这只是做东的规矩,显摆殷勤罢了,又管琏二奶奶各人爱戴不戴的。你们家原色色不缺,莫若今儿还独自守着去不成?”听得众人皆笑了,尤氏回头也笑了道:“便簪菊,还要老太太起了头。”王夫人便道:“先看戏罢,等戏唱完了,再吃了茶,去时再簪了花,也叫外头的人看了,便知我们一队人闹哄哄来了这庄园里,今日原为着赏花来的。”诸人听此住了闲话且看戏。

    湘云一时请了更衣,一时示意伺候的添茶拿了果点,叫翠缕藕官另人换了漱盂沐盆,又问黛玉靠着也乏了不曾。那戏只唱的堪堪日头偏西,王夫人恐潮气上来,因便称先回去,道:“叫颦儿同我先回去,你们只管想瞧演戏的由着你们这里顽,便迟一些回去,隔得又不远,还怕迷路了去。”诸人听了,忙离座的伺候王夫人出了棚下,戏也叫暂住了。王夫人便叫将花分了伺候的人皆头上使戴着,诸眷送了王夫人黛玉坐了敞轿的离了园子,直送至前院垂花门外,看着他婆媳二人上了院中轿内,芳官贾梅儿三姐儿贾棠芷菁周瑞家的等皆分合的坐车骑马的跟了王夫人辞了往回,尤氏便使胡氏也坐车的伺候着跟送了去,再只回去。

    尤氏平儿史湘云三人送王夫人黛玉去后,只回了孔雀堂前,又接看了两三出戏,方才罢了。湘云请尤平二人往前院锦书阁里坐了,另丫头伺候盥漱一回,便先茶后酒的一处吃了晚饭,一并跟来伺候的人也叫下处的吃了。这里便叫伺候摆开桌椅始抹牌。直至起更方才住了,丫头各自数了钱,原是尤氏赢了。史湘云苦留他二人吃了点心再回去,平儿丫头伺候早穿好褂子的结束了,笑道:“看只今日一场戏酒,到了这会子,你也不知已预备了几日工夫的。还不想歇了养养乏,又操心点心起来,不说原不饿,便是饿了,再搅扰你这里的吃了,我也难咽得下,明儿后儿还不得见了似的,只管尽心了今儿这一遭去不成?”湘云方罢了,叫丫头伺候皆净了手,他二人便忙作辞,丰儿银蝶门外吩咐了,湘云带着众丫头仆妇秉烛掌灯的直送出了大门外,看各自上了车,又彼此挥手的复辞,湘云望着只嘱了道:“几日里好请你们再来!”回身进来又吩咐了一遍,方回屋栉浴卸了妆,只一夜酣梦,霄禁无话。

    半早起史湘云睡醒,隔窗只见红日高照,因不见卫若兰,才要问,便见卫若兰进来。卫若兰只一身素衣短打,进槛回身掩了房门,见湘云已醒,往榻沿耽坐了笑问:“几时睡醒了?”湘云被中一手曲肘支了额角,只枕上欠身的道:“你又往园子那里和初儿一起习练剑术了,竟是早起可往上头也瞧了不曾?”胜儿拿了卫若兰袍褂上来,伺候的换穿,湘云另取了那一身来再换下。卫若兰缚了束绦,笑回道:“自大奶奶来家,我独自也不曾上去过,你只白问。老太太要见的只是你这个当家人,若我一人去了,还叫老太太疑心我俩个还拌嘴了呢。我这会子回房原想再接了榻上困一困,不想你又醒了,我只有不睡去。”湘云坐起嗤了道:“越发不成事儿了。早饭你也吃了没有呢?”卫若兰回坐榻沿看着笑道:“我叫他们等你叫时再一处吃。”史湘云咳了,只作速下地,翠缕忙叫人进来伺候。

    湘云使取来包袱,自挑拣了一回更衣换穿毕,那卫若兰也一起的复洗漱。一时史湘云妆罢,藕官早传了饭来。二人只窗下炕桌对坐了吃饭。藕官翠缕近边伺候,只使几个丫头退出门外听唤。

    湘云吃了茶,拿筷道:“你也该早叫醒了我。”卫若兰笑道:“你只熟睡的那样,我也想请醒,只不忍心混搅了你的清梦。且有一句作,真名士自风流的话,还有,只恐石凉花睡去的。”说只向史湘云碗中添了红豆糯米粥,却拿笑眼只看他。史湘云便知是宝玉手尾。道:“你还说起这些。只说今儿你也不管我们老太太了?”卫若兰只顾慢咽且搛填了嚼口的道:“老太太又不是猛虎,还怕他吃了你似的,又一幅担惊样儿做什么。只放心,昨晚我那时节回来,听你只在那边阁子里同女眷抹牌,那会子便往那边去了,寻了老太太房里回了话,道你半夜里还在陪客消遣的,老人家便指我今儿早起不用叫你一起的上去。”史湘云长叹了,搁筷嗔了道:“这个话你也该早告诉了我。”卫若兰乜斜了眼笑道:“你忘了,你回房那会子,我已睡去,等早起我起了出了屋子,你还熟睡,竟不是岔过去了。”史湘云一笑,拿筷往卫若兰碗里添菜,看着问道:“才那些混话不是宝玉那里听来的么?”卫若兰伸了懒腰,笑道:“又道了混话。宝二爷又不是馆子里说书的,又白说那个?才是我百遍千遍的打问了,才和我单说的。光为这个,请那几个人吃酒也吃过几遭呢。”又低了声儿看着笑道:“竟还有你们小时候一处,学着人成婚拜堂的话,也叫我还问出来了。”湘云咽粥,手拿匙停了道:“也无聊的很。”卫若兰向他搛菜,只笑道:“听旁人说起这个,确也无聊。若只各人说了,算是追思怀顾过往。只如此,那说人的和听的人,便也不觉得无聊了,可是不是呢?”湘云笑道:“偏你爱听这个,若闲了扯起那些旧话,认真讲起来,不知又絮叨到了几时才完。”卫若兰却笑回了道:“还有几时?不过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时候罢了。”史湘云不觉“噗嗤”一笑,只叹了不语。一时饭罢,漱口盥手,湘云向翠缕笑道:“看我今儿又穿了身儿什么?你叫他们在园子东头扫叶轩里备了茶点,里头先擦扫齐整。再叫厨子里将昨日弄的那蒸制的枣泥绿豆馅儿的糯米糕弄些,叫他们蒸时多浇些蜂蜜膏子,先便这样,再有的等去了哪里再叫罢了。”藕官等一一的答应,见吩咐完,出了门口叫人一起往各处传话。

    兰湘携手出屋,穿廊过院往山庄里来。因园中小洞庭湖里荷花渐败,史湘云几日里意欲亲拾了莲蓬顽,因说了顽趣,二人一路拂柳渡桥说笑,半日行至港头方住了。这里才得了话,早将游舫已备好,湘云只另换了乌篷渔舟来,吩咐余者一概不许跟了上船,两个驾娘撑舵搭了竹筏,卫若兰扶了湘云沿着港道下阶,两边攀扶着缆索,摇摇晃晃几步过了竹筏登舟,驾娘驾舟两侧稳着,扶了湘云舟篷外坐了,又使驾娘原上岸去,只叫岸沿跟着伺候。

    兰湘二人舟头舢板并坐着,举棹拨桨只驾起渔舟,向着湖中苍碧残伞田田深处划桨而去。榆柳两岸丫头媳妇一众人跟着观看,藕官等一时又见残荷芦洲只遮掩了那船,便叫驾娘驾了画舫跟去伺候,驾娘手脚利索早开出画舫,也向湖心只漂去。屋里院里伺候的丫头婆子因依着只在两岸寻望呼应,只听此起彼伏高声唤了“奶奶”“大爷”,驾娘因跟着那渔舟后头,只代了作答“在这里”,如此日景也不肖多记。

    却说薛姨妈只从此番入京,因与宝钗咫尺天涯,不免思女成疾,人参吃了几斤,直至近日方渐好些。这日在院中丫头扶着瞧了那墙根儿下几丛黄花,忽听得远处雁声凄厉的,几个丫头便怂着登楼,只扶着薛姨妈上了楼梯站立楼廊上,薛姨妈仰面看时,只见空中黑黢黢雁阵正整齐飞过,竟连羽翅也瞧得见似的。不觉依栏举目寻望,那雁队留下叫声渐渐朝着天南的飞远,竟不知是飞往哪里。眼看着只剩下星星黑影儿方收住,又见得碧苍高空如洗,远无边际的一派冷淡,半日回屋坐着叹息一回,便吩咐叫人备车,丫头伺候添换了褂子,叫人携了表礼,向屋里嘱了,邢岫烟李琦妯娌二人送出门口,看着上了车,只依命回房,薛姨妈等径往荣国府来。

    王夫人屋里听报,起身亲往二门内接进,姊妹堂前坐着絮话。王夫人因说起亡人临终遗命,薛姨妈听了心中罕异,握杯落泪道:“早年里宫里大选,方上京来,至如今只落得骨肉分离,生死不见的,可见头里竟是不进了京里的好。为着点子体面风光,巴巴水里车里颠簸一程,只赶着送了来,还叫只拘着费心费力的,娘儿们想厮见也难。可见富贵生闲心,反不如民户人家,一辈子也无有这般煎熬。”

    王夫人不觉亦眼里滴,泪,遂道了这门里日后由着贾环所主,只恐不日竟闹出了不才之事,因思不如回归了金陵,薛姨妈听只点头,暮年同胞姐妹正对着垂泪喟叹,林黛玉那里听薛姨妈来,打发了双儿来向薛姨妈请安,薛姨妈因叫同贵将拿来的点心及几匹尺头拿去给黛玉,双儿代黛玉谢过,只辞出门外的候着,里头靖文叫丫头一起拿出方同着送去了。

    王夫人道:“媳妇这些日子只在房里懒着,单另份例吃用已几个月工夫,若能来见你这妈,早也亲来了。”薛姨妈听此不由笑道:“我还忘了给姐姐道喜,宝玉房头再添了一男半女的,这里一家子心里越发踏实了。老国公爷下世,我因病着,也不能亲来,桂儿成亲又放了任上去了,我也不过应了景儿罢了。他既不来见我,倒是我得了这话,很该走去瞧瞧他去。”王夫人止道:“那媳妇自有了喜,最喜静的,那专门伺候把脉的太医隔三差五的只瞧脉。前儿还来这里请安呢,今儿听你来了,想是不自在,才叫丫头上来。若你去了,只怕又惹得他吃心,也竟是这十天半月的事儿了。到日子你再来,也是个齐头的茬。”薛姨妈听如此,口里连称了几个“是”,又问了已寻了奶妈的话,才吃了茶,就听丫头传话薛蟠遣人来接,薛姨妈站起作辞,王夫人叫周瑞家的送出的去了。

    一时这里传饭,王夫人使叫来蕊官当面问了黛玉日里膳食,蕊官笑回道:“老太太昨儿才问这话,又问着。柳家的单经管宝二奶奶食水,原是亲家奶奶还在府里时候,竟早拿了银子给了柳嫂子,叫给宝二奶奶提另的单做了每日吃食,再献了果点的,又不使告诉宝二奶奶知道这话,我们二奶奶还当了是老太太派人弄下的呢,又夸了柳家的手艺好,还赏了。”王夫人一笑,使回屋小心伺候,这里玉钏等伏侍着吃饭,不提。

    不日林黛玉便诞下一女,王夫人感宝玉已是儿女双全的,自是十分称心,因百般请医问药,使灶里炖羹烹煨滋补他母女,爱惜之情自不必说。

    耐至女婴出世初月,便举家欢庆,宴请同宗至戚亲朋,连同合府下人,足的酒戏畅饮唱闹了两日方罢。隔日因为女婴取名,一家子聚坐上房,依着抓阄法子,将几房里各自取的名儿拿纸笔的单记着,使王夫人拣取,不想便只抓了宝玉的,遂只照宝玉取下的“胭脂”一名儿便叫开了。

    宝玉自来喜女孩儿,起初不免沾沾自得,忽又思起自来所见众女儿,各个只命数多舛,连史湘云也落得二度鹊桥的,因不觉暗自又落一回泪。

    时下荣禧堂里已派了两个奶妈一起住着,王夫人早使宝玉挪出,百日后方许回房。平儿领命只带人亲看着使细细拾掇一回蘅芜苑,供了宝玉暂居住。一应答应杂使人等自是十分安妥。

    只说大观园里,除去当值收管水地所出值钱物事的各房婆子媳妇外,各处馆苑楼榭早已无人行居,桂儿润格子初三人去了,余下三姐贾梅儿芷菁贾棠等群龙无首,早也归了房,各自原处住着,不过偶尔约会了往哪一处摆了酒顽闹一日便原离了园中,如今宝玉挑了蘅芜苑暂居,园中旧灶原另柳家的掌着,只操持宝玉黛玉两处日里三餐。宝玉便命茗烟带人将大书房内里书籍画册多搬来。自此宝玉每日吃饭盥沐外便是伏案遍览籍册至挑灯写画,偶有薛蟠卫若兰等请出吃酒,也便应酬婉拒,原回了屋下只足不出户的,惹得王夫人亲来瞧一回。

    这日午饭后,屋里丫头知他早蠲了午歇,又要临案搦管的,见蕊官往前头去了,伺候漱口盥手毕,留一个人跟前答应,余者乐的门外四处游走,才几个人出了院门,却见是贾环向这里来,因便迎着支吾了道:“二爷才歇了晌,三爷来的不巧了。”不料宝玉只在院中闲步,手里拿着纸笔,只低头思索的,忽听了门外说话,只张声问道:“谁来了这里?”贾环答应了进来,后头跟着小厮怀里搂着个西瓜。

    宝玉止了贾环礼拜,使往树下棋桌旁坐了,丫头屋里端了茶托上来。贾环谢了座,兄弟二人对面坐下,贾环另丫头接了西瓜,笑道:“听二哥哥只闭门发狠,只和我们老爷在日一般的,无日非手不释卷起来。不如给二哥哥寻来几个门客,一处理论参顽那些琴棋乐典,岂不有趣,强似一个人总闷着屋子里。”宝玉拿杯道:“想我曾离了家十来年,也便如此只同影子一处混过的,倒不觉闷倦。”贾环搁杯笑道:“才珍大哥那边遣人向老太太孝敬了那样一车的西瓜,我正好往老太太屋里去,这会子那里正叫人分西瓜,我想二哥哥住着这里隔得远,所以命小厮先给二哥哥送来了。我寻二哥哥,也想说说话。”宝玉拿笔写字道:“叫你费心想着。”贾环索性拿杯吃尽,举杯另丫头添茶,看宝玉写字,半日接道:“二哥哥自来清闲惯了,原不理家下一应繁琐事务的。如今我只应着旧日规矩行事,半步也不敢多走。今日也才懂得高处不胜寒这句话里的意思。”

    宝玉听了只忖贾环意在炫耀只袭了世职,心存奚落。才冷笑了欲说,却见贾环离座只仆了脚下便磕头道:“只我们老爷殁了,旁人不知心里咋样,竟只二哥哥和我兄弟落单,我如今除了二哥哥你,再无人可说了心里话,我和二哥哥才算得至亲骨肉,我所以这会子才寻了见二哥哥。只要这里求了二哥哥多少疼了我这孤寡弟弟。”说了只闷声哭起。宝玉吃惊早挽他使起,贾环只跪着道:“我来为求二哥哥,哥哥不答应,我才不起。”宝玉叹道:“叫丫头跟前看着这样,又算什么?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话,也犯的如此,我只受不起。”贾环流涕看着道:“我恍惚听老太太只要回南去,还请二哥哥再劝了只说说,千万请老太太还住着京里,赖好府里一处守着,我保管拿千倍万倍的孝心伺候着。因我想老太太若只去了,珠大哥大嫂子也前后的殁了,二哥哥必然跟着老太太的,临了这府里只剩下我一个孤鬼,纵人前赫赫扬扬,这样一大家子,只堂上空落,落得我竟是了容不下人的忤逆子孙了,益发只丢尽祖宗体统,只求二哥哥超生,好歹成全。”宝玉闻此不免心下惊惧,跌坐了抬手使起。因思他母亲若定了回南,断不会只向他瞒着,他只字未知此情,却贾环倒寻来求祷,足见贾环日里用心,也不管此刻凭空拿此话只惊扰了他。半日咬牙只轻声道:“这也不难,我倒可劝劝,若老太太收了这心思也好。”贾环使袖抹了脸,诺诺站起垂手侍立,拿眼暗察宝玉,又听了答应劝止,只破涕为笑,复磕头谢了,依命坐了笑揄道:“到底是我一个人的亲哥哥呢。”宝玉叹了往纸上书写,道:“我答应你劝了上头,若老人家把我还攉开去,派我张狂谗逆,更待如何?你这里教了我,我且依着你的主意描补去,只说罢。”说了搭腿的坐了,拿起纸稿端看,却把眼快速扫过贾环神色。

    贾环空兴头一场,回思无趣,便作辞悻悻而去。宝玉回屋向榻沿歪着,就见靖文进来,跟前站着传话,道王夫人叫往上头去,宝玉便惯力略抬了右脚一个下落,只挺了背身儿的只离榻弹身站起,屋里几个人早拿来袍服伺候添换了,蕊官使芽儿一起跟着便向前院。

    王夫人这里见宝玉来,先笑道:“才刚叫人将西瓜已拿了你们房里,我跟前少拘了礼只回屋同颦儿吃了去,只防着迟了吃他,恐怕又不新鲜了。”宝玉早请了安,贾容贾棠兄弟二人侍立见过了,宝玉笑问了他二人家里人好,便辞出。

    回至荣禧堂,进门只自解扣卸了褂子,贞儿五儿等上前伺候,拿来背心换下,双儿打起房门绣花软帘,宝玉进了耳房向炕上寻看,只见奶娘怀里搂着小胭脂,黛玉那头隔炕桌依了靠枕,身上搭着幅锦缎薄裀,手肘耽了引枕上歪着。宝玉凑近瞧了姐儿,黛玉另丫头拿西瓜。宝玉炕下靠椅上坐了,丫头拿了沐盆伺候盥手,五儿蕊官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向炕桌上摆放,小丫头拿着漱盂近前伺候。黛玉看了只赞了西瓜瓤口,因坐起一手拿竹丝盘,一手拿西瓜请了始吃,因不敢多吃,咽了两三口瓜瓤便撂下,丫头端着沐盆上来,黛玉复净手,搽了香膏毕,宝玉方吃完跟着盥手,黛玉因使高奶娘吃,五儿早接了襁褓向椅上坐着,阚奶娘听唤由那边姐儿房里过来,见过宝玉,跳上炕边坐着只依命吃瓜。

    丫头伺候宝玉漱口罢,宝玉接了巾帕擦了,坐着道:“才刚环儿寻了园子里,只是淌眼抹泪,竟为求我劝止老太太回南去,亏了他倒还说什么堂上空虚的话,我早听丫头私底下只混说,他那边只是个混账世界了,头里给的那些丫头,多半已自封了妾室,如今只等底下求准了哪一家离了眼的人家,只把了女儿给了他当太太去,芳官倒当了姨娘罢了。”

    黛玉那里靠坐,使银耳挖剔着,道:“你就该问着他,各人怎不亲寻了老太太跟前说了,若他只求得老太太还改了主意,倒成了新闻去。只可惜自知原也上不得高台盘,才往你跟前作了一幅相声。老太太又不独是二爷一个人的老太太,他何苦只绕了弯儿的,单凭这一节,便可知那心里原藏奸罢了。再是老太太即拿了正经主意,他如此动作,分明是在变法儿驳了老太太回呢,倒作出那样阵仗,也算是假途伐虢大逆不道之举。如此以下犯上宵小莽端,也只他能做的出,还有别个不成?”宝玉笑道:“又叫你劳神去,还怪我提起这个话。你也不犯又派下他这些罪状的,他也敢?”黛玉嗔看了道:“又蝎蝎蟹蟹的。早日里赵姨奶奶祸害你和凤姐姐不成,因他年纪小,倒不与他相干,后头故技重施,蛊害我那回,连丫头都说他分明早知道,当日却只管缩起头任凭歹孽把戏施为,只幸叫恶事干败了,亏了也没人问着他去,由他脱滑到如今。我只可惜赵姨娘也算是最下流没造化的,先短命死了,竟见不得贾环今日,才是报应。府里还有那些人,只睁着一双富贵眼,日里只思赶着浮上水,跟着那个后头,哄了那个高兴倒是得了意,叫人瞧着好笑。”

    宝玉笑道:“你又提起这个旧话,从不曾听你说过这些,看来你只记着的。只我既应了他,便请问了老太太,再仔细忖度着,也是个长远之计。”说着起身道去,黛玉只叫住笑问道:“且立住,且容我问你句闲话,丫头们只嘴里说,你住园子里又闭门炼丹起来,你究竟是怎样勾当?”宝玉因走近襁褓,五儿忙将胭脂递上来,宝玉小心接抱了不觉满面堆笑,因瞧怀中女婴依是熟睡,只走动看着哄他道:“道爷都不做去,又炼什么长命丹呢,偏听小人胡说。敝真人此生惟书是友罢了。”说罢阚奶娘早接了襁褓递了高奶娘,自己上炕上盘坐了,请醒了女婴始喂奶。黛玉便叫伺候宝玉外头炕上歇下,宝玉出来向炕上躺着暂歇,至晚饭时五儿请起,几个人伏侍的吃了,净手罢复进内瞧了他母女一回,便辞出至上房定了安,出来在院中踌躇片时,便走回园中。

    进了蘅芜苑只吩咐栉浴,蕊官带着几个人丫头伺候,一时盥沐毕,屋中早已掌灯。宝玉此时只觉兴起,另高挑烛盏研开墨迹,当班的几个丫头研墨拿茶点的只各执其差,蕊官那边桌前灯下坐着针黹,拿眼查看伺候着,皆只咳嗽不闻。

    宝玉案前坐了,乃对灯追思,执笔膏描于纸上书写疾录的,只将连日里所思并迄今诸多过往琐节趣事尽欲一气钞备,只会集了积攒稿纸叠摞,几不曾将所有懵懂时光里记忆中或日里一饮一食一酒一戏,出行婚丧肄业师训父诲善友荣禄文臣武将王公至皇风,再有僧道伎商贩夫走卒稚子耄耋贵贱穷通等,仅以实境真话演说,洋洋洒洒长篇巨幅似穷尽此生也难囊括。一时起身向榻沿歪了枕上筹思,一时又临案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时吃茶更衣,时伏案假寐,静夜之中唯林之孝家的查夜略扰了问一回,嘱了安歇,再无他状,只是自业其乐神色婉转不知疲倦。

    听得远远三更鼓响,又觉饥肠辘辘,便使叫饭吃。蕊官此时早另几个小丫头睡去,只与双儿两个伺候,蕊官拿水伏侍宝玉盥漱,双儿端了饭菜上来,又切了西瓜使吃。宝玉桌旁坐了,抓筷拈了薄饼吃了两角,配了糟拌水晶鸭信,后吃了碗鸡皮火腿羹便下桌,双儿伺候净手,又打茶使吃了,宝玉擦了手只倒了衾中方安歇了求寐。蕊官双儿掩了帐子,炷了安息香罢,回了桌旁,寂然将下剩的西瓜饼羹粥菜用了些,轻手轻脚洗漱了,方向那边炕上睡下,二人枕上又分了后夜当值,一夜无话。

    宝玉酣甜一觉直睡至巳时二刻方自醒转,欠身一手掀了罗帐,便见得日光只由窗口照射当地。五儿正近旁坐守,听醒了立起伺候,宝玉掀被榻沿坐了道:“怎不叫醒了我,竟懒了这早晚。”五儿伺候收了帐子笑回道:“今儿大节下的,老太太爷奶奶们姐儿哥儿才已进园子,老太太清早起原打发了人来请,听二爷昨晚屋里灯只亮了一夜的,便不叫请醒呢。我们二奶奶后头又遣人来送了些过节鞋服衣帽的,爷即起了,由我们伺候二爷将奶奶叫穿戴的那些只穿了,也是过节的意思。”

    宝玉拈青盐擦牙,只思又是八月节下了,却才得听了这话,许是混忘了?心下因纳罕一回。一时盥漱了,蕊官叫拿饭来吃,嘱他稍事吃些,防一时又吃酒的,宝玉点头,坐着接了盅红豆江米粥,执匙咽了两三口,便叫茶漱了,屋里几个人解了黛玉使拿来的包袱,伺候换了穿戴罢了,宝玉坐着吃了杯枫露茶,搁杯便起身走出来。可巧王夫人又遣人来叫,进院见宝玉已冠带,回了话因请了往藕香榭,蕊官使丫头颜儿跟着。

    走至廖凤轩水畔一带,便见得女眷丫头等只那里掐花顽,宝玉绕过由这头进了,见王夫人正坐在里头孔雀屏前的靠背矮榻上,坐下铺着大红锦褥,诸眷一色老藤椅铺着绣花团垫两厢坐着说话,各个服饰鲜亮珠翠钗瑤。见他来几个人因站起,宝玉跪蒲上跪了拜了节安,王夫人使起,笑道:“都是你琏二嫂子闹的,今儿进来瞧瞧,我竟有日子也没进园子里逛逛了。”遂另宝玉往榆荫棠贾珍贾琏处去,宝玉答应着,正要辞了,就见丫头跑进回道:“宝二奶奶来了。”众人听了扭脸看向门外,芷菁三姐贾梅儿站起向外接应,只见林黛玉披着短斗篷,额前勒着红缎绣花攒珠勒子,几个丫头拥着,三姐贾梅儿两边扶着进来。黛玉拜了,王夫人起身叫扶近往椅上坐,笑道:“叫你不用跟来,想是屋里也圈的闷了,罢了,散会子还回屋罢了。”宝玉扶黛玉坐下,只辞了去了。

    尤氏笑道:“听了我们这会子伺候老太太都来了这里,你一个人越发屋里捂不住了,若都不来园里,你也便房中安稳些。”平儿笑道:“我头里特亲请了,还只管说了不进来呢。”黛玉笑道:“珍嫂子说的何尝不是,因见窗外天气好,原想只往院子里转转晒了日头,不知怎么竟走了来。”尤氏掩口笑了道:“竟是我们这位宝二奶奶,巴巴各自走来,又这里问着人了。真真如那架上的鹦哥儿,叫人听了声响的发笑。”说的皆笑了。

    平儿示意丰儿等拿茶,王夫人吃了茶,笑道:“数你素日身子弱,坐坐竟回屋养着去。我也不同早日里你们老祖宗,到节下只图又典雅的闹些酒兴大家一处取乐,只是不忍拂去他们孝心,应景的来此散散心就罢了,指不定一时便散了,你既爱这里多坐会子,也不可吃用桌上饭菜,等回屋还吃你的体己饭。底下我叫他们将些新鲜东西送去你那里就是了。”黛玉因撒手笑了道:“阿弥陀佛,我原为解馋涎才来不是?”众人复笑起,王夫人也笑了。

    尤氏指了黛玉道:“瞧宝二奶奶又得了个宝贝女孩儿,倒乖了,叫我看,只是老太太惯的他这样。我只说,你也仔细太娇底下又闪着腰的。”平儿听完早笑得岔气,半日只忍住的道:“饶是大嫂子呢,竟只咬牙歪派的,我原不知大嫂子竟爱悍妒的小气。”王夫人笑道:“你又喜成那样,我竟是看你们说笑才解闷。”平儿笑道:“老太太不用岔开我的话,竟请大嫂子接说罢,林妹妹如何逞了娇,底下恐闪了腰去。”尤氏笑道:“你不用得意,又笑成那个样儿,只兴的拿我的话倒各人排解一回。我们宝二奶奶自来便娇贵,如何,我现只接说完了,你倒再说罢。”平儿手指尤氏,笑道:“我又要接什么话讲,我原有眼,只瞧脸色,便知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尤氏看他笑道:“怎么不是真话?难不成宝二奶奶另样儿娇气这里上下人还不知道的?我还讲了何诓话不成?”平儿手只指着笑道:“嗳嗳,大嫂子才说这话,竟叫人又觉不得酸味了呢。”尤氏笑道:“好个二奶奶,才说拿眼瞧脸色,说话听声儿,又说起酸来。酸不酸的,你拿鼻子闻的,还是使各人油嘴吃了尝得的?亏了也不嫌啰嗦,只管混捣烂米粥和稀稠起来。人说个话,你倒通共两只耳朵还不够,又是眼睛鼻子嘴的全用着了,这也算稀奇。”平儿看黛玉笑道:“我才是为你,又招大嫂子一篇长话只编派去,你也说说罢。”黛玉吃茶,笑道:“我可不敢,人家心里原觉我说话牛心轻慢,又只犯酸,再搁得住我拿话只搅去?老太太常日吃斋念佛,更不忍心,你们只管闹,老太太和这里人瞧着白解闷。”说着便两手交指的搂了膝头,仰面扭脸故意作出睥睨态度,王夫人见他如此,道:“你这又轻狂的,真真叫我爱呢还是咬牙呢?”话音未落,那黛玉早打断了,只向尤氏道了:“都是因为我来又说了那几句话,才招得嫂子这样,妹妹原小,说话又拿捏不得尺度,竟叫大嫂子听了心里还犯酸去,这竟是作妹妹的不是,大嫂子只当心疼妹妹,不要酸了罢。”尤氏忍笑叹了,觑看平儿笑道:“林妹妹撒个娇,我也好了。竟不知这里还有哪个也须治治酸病的。”平儿转了眼道:“大嫂子既好了,我也不敢不跟着好了,归踪林妹妹也是我妹妹,大嫂子一时觉不爽了,一番编派奚落也只全了我的心,又白问着。”王夫人向尤氏笑道:“终究序了齿,你妯娌三个里你年长过他两个,斗嘴吃了亏是自然的。”尤氏叹了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还能再说何话去?”王夫人笑道:“我的话还没完,你又急着说。横竖我知道你叫他两个只管宾着赖你端起大嫂子的款儿,也由不得性子,底下我来补了你的亏心,你只放心。”尤氏听了忙立起,走近便伺候捶捏的笑了道:“这竟是我的不孝了,又劳老太太费心惦念了去。”平儿便道:“还是大嫂子呢,一天只趁着踅摸老太太手里的好东西,才老太太给个杆儿,便赶紧顺着只上去了不是?林妹妹也该评评这个理。”黛玉扎手笑道:“二嫂子叫我评理,也该教了我,我才好如何评了理去。”平儿因摆手,遂笑道了:“只管娘儿说嘴,倒耽搁了今日吃酒,饶舌到这会子,归踪总是大嫂子讨得个乖好的。”尤氏笑道:“拾头还说恐误了吃酒,又说来回话。你若心里依是不忿,咱们只管接着贫嘴,横竖我有乖老太太收着,只依着老太太就完了。”王夫人叹了笑道:“罢罢,我听了这里,少不得一碗水端平了,底下你妯娌两个往我屋里头,各人挑了那些顽意儿去罢。”林黛玉两手半日拍了笑道:“这可不是珍嫂子才说的,可不是白闪了腰呢。”话落,只惹得周围伺候的大丫头等一起跟着皆轰然笑起,尤氏只笑的前仰后合,少不得又说了句:“林妹妹原不是那般小气的。”娘儿们方笑闹的完了。

    平儿只吩咐传宴,胡氏门口站着,指挥外面的将饡盒皆跟步的拿进来,玉钏银蝶丰儿五儿蕊官等伺候取出各样菜色摆放。不过两张圆桌,上首一桌王夫人同三姐儿梅儿惜春贾棠坐着,王夫人又叫了赖家妯娌二人一处坐了凑数,胡氏芳官跟了尤平林一桌,他二人只虚设座位,只带几个大丫头在两桌前伺候,一时酒菜齐了,胡氏接了干净杯子斟满酒,林黛玉执此杯向王夫人进酒,王夫人接了,笑道:“你既完礼尽了心,可该去了,留下你屋里丫头这里代你伺候着就是了。”黛玉应了“是”,使五儿蕊官二人这里答应了伺候,因辞了自往回去。这里只吃酒圆节,一时酒过三旬菜尽五味,王夫人便吩咐另伺候的人这里收拾,只叫几个人贴身丫头跟着,便回前院。

    王夫人坐着竹椅敞轿回至屋下,众人伺候向矮足榻上歪着,皆依命坐了,玉钏等拿茶拿了瓜果饼糕上来请散吃解酒,平儿见玉钏招手,便起身跟着进了内里,见尤氏早在房中,妯娌二人相视一笑,便向王夫人格厨上随意挑选金玉顽器,尤氏挑了件琥珀玉石雕刻的弥勒菩萨,一尺来高,袍子裹着坐姿憨鞠笑目可亲,两手垂落握着柄乌金如意在怀。平儿挑了对银座金盏烛台,又拿了串迦南佛珠,早叫了彩明来,因查看了这里许多顽器名册,命将凡拿去的皆对注了单子,才下架的两三样也使现勾了单子,依例记着日期下处等。玉钏叫丫头递上红绫布角,只伺候包裹了,命先送去尤平二人屋里。几个人才出来,见赖家妯娌已去,王夫人便嘱了道晚上赏月不用理他,叫他们几房里自在安排,众人见此只一一辞出各散。

    尤氏胡氏婆媳回屋料理一回家下琐事,至晚复过来承欢。王夫人这里才命众亲丁散了,见他妯娌来请,笑道:“说了由你们且乐,难得你们一年间孝顺,操心着一大家子大小事,我去了,倒闹的你们不得自如的。我又骨头犯困,平儿才说已设了酒宴往那凸碧山庄上头,只在高处赏月,我也不想攀延了那山顶上去,没的又兴师动众的,也叫都应着过节的便宜,我也懒了,乐的多歇歇。”平儿笑道:“若少了老太太,还叫闹什么节呢,只管放心,哪里又费多少事。”王夫人那里歪靠笑道:“如此你们先去,你们等我打发人去告诉了,才知我当真去不去。”尤氏笑道:“老太太若只打盹的忘了,跟前伺候的人也不敢惊动,倒叫我们在那里巴巴等去,倒辜负了好月色。”见王夫人执意不同去了,几个人只得辞出,先往大观楼前燃了斗香,尤氏带着诸眷祈福,就见珍琏环蓉贾棠等打听王夫人并未出屋,便由着贾环邀请了往贾环院中听曲斗酒,宝玉因迟了,只认了罚,受了几个人侄儿酒,至起更便早人辞了回园里去。

    彼时尤氏平儿等上了凸碧山庄,不料黛玉先已到了,尤氏平儿见了欢喜道:“你竟是个观自在,由着只背了上头的来去,你倒也真潇洒。”黛玉见过他二人,笑道:“你们瞧着我人不在那里,却老太太屋里的动静我一概尽知的,所以才悄悄来了,比你们早就是了。”平儿笑道:“也是,林妹妹原该出了屋子顽,却老太太只管嘱了叫一径歇养,他若总依着,也不是宝二奶奶了。老太太便是知道了他也同了一处赏月吃酒,又不能怪罪了去,倒叫我们妯娌二人眼羡只你那一房里有个婆婆。”

    尤氏看了这里已是各色妥帖,只打头向正位坐了,又请平林坐,笑道:“先歇歇儿,叫他们拿茶来给胭脂娘吃了,再说话。”平儿另芳官叫人打茶来,笑道:“你只往老太太位子上坐,也算派头。”尤氏笑道:“此刻我先受用,等姐儿来了再说,何必啰嗦。”说着请了,几个人拿杯吃了茶就见三姐贾梅儿芷菁三个携手来了,尤氏等挪了坐次,受了礼,胡氏调停着使皆坐着。

    胡氏芳官带人依命叫摆齐了酒馔瓜果点心饼糕等,平儿尤氏左右坐了主位两侧,接下林黛玉,胡氏,贾梅儿,三姐儿,芳官儿,又给史湘云空了座位的等着。因王夫人不来,诸亲丁往贾环院里吃酒,这里只有女眷聚着,那边一桌原是贾环那里的几个人陪着银蝶雪雁蕊官丰儿等凑够了一桌,皆不敢坐,只在这边桌旁伺候。

    众人环坐拿眼四下望,果然诸般只在眼下,唯见一轮冰月正升起的照着,似也馋观满桌琳琅果酒珍馐,只寂寂醉香洒着,人人展沐精华,神怡气宁,恍惚觉眼前故人犹如新朋似的。那一桌上只另自在吃酒,不过几盘果饼,一壶酒,这里又使拿去几盘酒馔应景,内里有个名儿唤作绿罗的,原是世爵复萌时节哪一家公侯敬贺顺便给的个丫头,因分了贾环院里,年方十七,却也认得几个字,原只在王公旧苑里当差,颇知些公府规矩道理,贾环早也分了屋子使住着,又派了小丫头常日只跟着答应,常日自恃有几分姿色,总以姨娘自居,此时见使都坐去,便执壶先走过来,伺候这桌斟酒,笑道:“奶奶们赏脸,我们也不敢自专凭着丫头伺候去,还是伺候着奶奶的是。”尤氏道:“斟了这杯,你还回去坐着去罢,用时自然叫人叫了再上来罢。”绿罗听了口里忙答应:“是”,福礼退开,只暗自悻悻往那桌坐了。

    尤氏便命人将馆内那扇曲屏挪出来,只将两桌拿屏风隔开方拟了酒令,正借月各自诌了村话俗语嬉笑赏罚的自在斗酒,那边桌上也听得咣酌交错,有人领罚叫唱起来,不过戏里的唱段,倒也哼唱的字字入板嗓音不俗,正叹他腔如撕帛,方觉尴尬,只顽趣凭阑。平儿心里自不忿,然顾着贾环颜面,少不得拿话岔开的道:“我们老太太想是认真不来这里瞧了,满桌这些倒是辜负了去。”尤氏笑道:“老太太一辈子好东西原见得比人多,哪里又稀罕。便是再添了老太太一个人,竟可叫吃完了这些去?哪一年弄这些不是叫白偏了这些伺候的人?满月在天上,单照了你我不成?”又扭头向黛玉道:“拇战几个过子,饶是你赢了,只滴酒不沾的,也不说话,还等着老太太呢么?”林黛玉衬着帕子,正自剥了石榴籽儿嗑吃,笑道:“老人家原怕来了又规矩着,只凭咱们顽闹,亏了还不明白老太太苦心。”平儿笑道:“老太太爱这们着,再不明白岂不是个糊涂的蛋了?越性便这里坐守天亮。”说的皆笑了。

    就听那边桌上又始一阵争吵笑闹声,忽一声“老太太来了!”,登时皆安静下来,尤氏平儿离座,往通道阶口迎,又问了人,须臾便见原是史湘云坐着竹椅敞轿的正上来,藕官带着个小丫头左右跟着。众人等湘云下了轿子,揭开头上斗篷套头软兜,方恍然失笑,姐儿几个忙一一见过了,请了节安。史湘云走近黛玉只捱着坐了,笑道:“原来林姐姐也在,害我往你们家白寻一回。相公也叫人拉了那边去跟他们吃酒,院子里竟没个人了。”黛玉拉他笑道:“也不叫人先来回一声,你们主仆这样促狭的上来,这里还当了老太太来,都唬了一惊。那跟着的人呢?”湘云复见过了尤平,彼此请了皆归座。

    尤氏拿杯请了,几个人吃了酒,听史湘云道:“跟着的那些人叫他们往梨香院里各自暂歇下,我和藕官丫头才寻了这里,因才在我们那头吃酒闹的头疼,顾不得只忙着赶来,也同你们吃一杯,完了意思便罢。别说我离了荣国府便忘了你们。那个林奶奶听我吃了酒过来,伺候叫人取了竹椅杠子抬了才来这里。”尤氏笑道:“怪道林妹妹只闷坐,原是早知道亲家奶奶要来呢。”平儿拿茶给湘云,笑道:“跟你的人回了你屋子里去,那这里伺候的人都睡死在那里不成?也没个人先来回个话好的。”湘云吃茶,道:“那边树下管茶炉子温酒的几个人也是打瞌睡,有一个听声儿往下走只瞧见了,见我摆手另他噤声,便没响动的,怨不得他们。”平儿笑道:“打量你们一家子自在圆节,再不想这会子能来,我先吃一盅,谢了你费心来此。”几个人复吃了,湘云搁杯道:“正是这个缘故,所以迟了。礼也不曾预备齐的,只得明日再给你们几房里送了礼去,还有几个孩子的节赏。我和三郎只由梨香院那边腰门进来,亏了林姐姐只使人日日的擦扫那里,几日里又可在那里歇着了,明儿再拜见我们老太太。”林黛玉递了杯子给他,笑道:“特来见了我们圆个节,一来又絮叨一气,还不趁热吃了茶。”湘云谢了拿杯便吃,不想杯中却是酒,只得咽了,道:“你又糊弄了我一杯好的。”惹得众人皆笑了,黛玉又向桌上拣了蜜酒糟肉搛喂他吃了使压酒,尤氏笑道:“你迟了原该罚,宝二奶奶正忌讳这些,才你吃的原是他的酒呢,你再替他饮干一杯才全了你们是儿女亲家的意思。”说着复举杯,彼此念了祝辞,望月的吃尽,都知史湘云不宜再饮,只布了果子糕饼大家点景的用了,又说起明日的话。

    此时那一桌上绿罗几个见史湘云来,又未听叫伺候着,绿罗便过来回了,竟要先去,丰儿银蝶止了,劝了几句,绿罗耐着坐了会子,见他二人往那边伺候,便不告径只回去了,贾环那边几个人便皆渐渐自离去,丰儿回了话,这边也便由得去。平儿叫使几个媳妇婆子将桌上剩下的瓜果饼糕儿各自分了拿去。湘云见屏风隔着,因寻看,问那边桌上的人,银蝶回了是贾环屋里的人,湘云点头回来,见平儿站起笑道:“这会子身上觉凉津津的,还散了罢,我们小胭脂在屋里也想娘了呢。明晚想赏这月也有限,横竖老太太又不管这样事。”几个人一笑,又叫茶吃了,便命收拾。三姐一见史湘云便缠着说话,只撇下他妈伺候湘云一起往回走,湘云便褪下指上镶宝金戒只给了,轻声儿道:“匆忙来了,大节下见了你,须得赏了你节礼才完了意思。”芳官母女忙只福礼谢收。众眷说话顺着蜿蜒阶矶下来,林之孝家的得了话只带着人秉烛挑灯的等着,见皆离了凸碧山庄,便另各个掌灯的送回,又派人仔细收查酒宴家伙。诸眷这里园中彼此辞过各自丫头跟着往回,尤氏胡氏婆子原只坐车的回去。

    原来史湘云卫若兰才一进梨香院,上夜小厮便忙告知了那边,珍琏等只打发人来请了卫若兰先过去一处吃酒。史湘云向卫顺家的嘱了,使带着跟来的人暂安插了歇息,只带着藕官丫头胜儿两个向荣禧堂来,路上见提水壶的婆子丫头,便问了宝林的话,听是宝玉只在蘅芜苑闭门简出,诸眷往凸碧山庄赏月吃酒,便先向蘅芜苑来。

    蘅芜苑里看屋子的几个人正在灯下斗纸牌取乐。领了节下吃食瓜果点心,桌上地下只狼藉一片,忽听史湘云来,忙住了,只来不及收拾,请了史湘云向宝玉房中,拜问了节安,拿了茶果上来,湘云问了几句话,便向宝玉书案前。

    双儿便上来笑道:“大奶奶这会子来,我们爷只往那边吃酒赏月去。只二爷特嘱过屋里人,不准哪个轻动了书案,大奶奶既要瞧瞧,料也无妨。”湘云略应了声,见此方花梨案头籍册书稿只摆放齐整,因向那一摞手稿中只随手抽出一页,顾不得细看,只使手折了几折,向荷包内掖了,便走出。至院门口,回头向送出的几个人笑道:“不知二哥哥又独自弄什么鬼,倒是拿去让林姐姐瞧瞧,好叫知道知道。”双儿等不敢吱声,只得送出院外。

    史湘云踏月园中略流连会子,方向凸碧山庄,林之孝家的带人只各处查看,见他深夜来忙问了好,听是吃完酒过来,要寻了各位奶奶上山庄,便另人取了竹椅敞轿来,命送了才上去。此刻回来,路口与众人各个辞了,径回梨香院,进屋见卫若兰早醉酣沉寐中,另皆轻声伺候漱洗了,原早也乏了,只入帐归衾,也顾不得瞧了宝玉字稿,只掖了枕下,一夜无话。

    早起先命蕊官拿了银子叫人外头采办诸房节礼,并几个哥儿姐儿的节赏。一时盥漱已毕,林黛玉早叫送来早膳,二人略用了,屋里几个伺候添换了袍服,史湘云罢妆,便双双向王夫人前问安。王夫人这里已得了湘云夫妇省节拜安的话,一时见面前一对玉人怜心可面的,只各个赏了珍顽玉器使收着,兰湘复叩谢领了。玉钏早使丫头送了赏物到梨香院。卫若兰便辞出,道往各房发放节礼。

    史湘云告座近厢坐了,才说不日在山庄内为卫老夫人庆寿,就见尤氏平儿林黛玉芳官胡氏,并几个姐儿皆来请安。众人彼此见过方坐了,湘云向芷菁梅儿发了节赏,姑侄两个谢领了,又听人回薛姨妈带着女眷来。

    诸眷扶着王夫人才出门口,便见薛姨妈带着邢岫烟李琦宝琴等,同着丫头仆妇一伙人只花团锦簇的正进了院中,尤平黛湘下阶向薛姨妈请安,接扶了进槛。王夫人姊妹相请入座,尤平黛湘复上来向薛姨妈问安罢,丫头早置下跪蒲,李琦岫烟宝琴向王夫人叩请节安,和诸眷彼此厮见了。跟来的几个女人拿着礼札向王夫人诸人请安,玉钏早递了封包,丫头一一给了,那几个女人接了赏复叩谢,方退出门外。靖文等拿茶上来。

    平儿站着笑道:“昨夜里就见灯花结了又结的,原应着姨妈和几位妹妹今儿要来呢。可巧新表姑爷表姑奶奶昨儿进府,所以二爷叫赶着今儿叫了戏班子来,防着娘儿们吃酒看戏,如今可也便宜了。“又走近问了王夫人,便向薛姨妈作辞道:“我可不得这里伺候姨妈去,还须预备着姨妈和几个妹妹午饭吃酒。”说罢福礼辞过,门外丰儿絮儿等丫头媳妇只跟着去了。

    玉钏带着丫头拿来果点请众人吃。林黛玉又上来称了“妈妈”复向薛姨妈问安,薛宝琴又赶着王夫人口称“干妈”磕了头。王夫人使扶起,招手叫宝琴挨着坐了,问了几句话。

    宝琴笑道:“老早便想来给老太太请安,也想见见这里的姊妹兄弟,不知怎么竟是到了今儿才得偿所愿的,竟是日子过得糊涂,不觉得已是十来年的光景了。想想也是惭愧的很。”众人听了点头,王夫人拉了宝琴手道:“我的儿,你今儿来了才好呢,倘早些年里想瞧我,还不知这一家子还只在哪里呢。再有,若再迟了来,我只怕也不在这府里,竟是已经回了金陵去了,再想见见才难呢。”薛姨妈指了史湘云笑道:“还是这史侯家的千金,回回都能见着,这是个有福的。”王夫人笑道:“早先几个丫头,亲的庶的,也只他除去远嫁了几年,再回了京常只在我跟前,要不他几个哥哥痴心为他踩了好人家发嫁了才放心,底下见了那位姑爷就知道。”薛姨妈笑道:“我见过的,那回宝玉几个在书房吃酒,我听那个新女婿也在,隔着窗子偷着瞧过,果真人品清秀,说话也好听。比比过眼的那些东床娇客,又有哪个可比?”史湘云红了脸,笑道:“几日里我们家里庆寿,竟先这里请了姨妈也来逛一日的热闹罢。”薛姨妈笑道:“我听你们家修了个大园子,有酒吃再瞧了那园子也使得。”正吃茶闲话,惜春也赶来望安,只一身缁衣,行了礼告坐,才依着尤氏坐了,又见平儿进来,那里站着请了皆往园子里吃酒看戏,众人等王夫人添换了褂子,更衣罢,簇拥王夫人薛姨妈出来。

    原来早起贾琏平儿议了,已选了园子里一处使搭起台子,为湘云夫妇拜节摆宴看戏,薛姨妈等既来,各亲丁同诸眷只分席同宴,伺候王夫人姊妹吃酒。薛蟠昨日已是来过的,少不得又只请了来一处作陪。只在大观楼前设宴,戏也叫那里演唱,不等酒阑,戏也早开始,如此闹景也无须多记。

    只说宝玉昨晚同珍琏等一处吃酒,等回了园中,一进屋,听丫头回话史湘云偷看了案头手稿,午时吃酒看戏当着众人又不好问他,只等宴罢,辞了王夫人薛姨妈,独请卫若兰往园中闲散。那卫若兰乘兴复浏览园内景致,只口夸如何壮阔端方,道:“才见时,只道是皇家缔修做成,不以为奇,今日再看了,不由叫人叹这内中匠心经纬,才知是一番才艺工夫。”宝玉笑道:“你因建造了枕霞山庄,方又留心工程构造匠才,此大观园局设规划虽称得上是好的,然日后属谁却难知。不比你卫世兄扩建别墅做只了独家香坞,总不与他人相干的好。”二人闲话园林技艺,因转悠至蘅芜苑,宝玉请卫若兰屋内吃茶,遂促膝畅谈起功名身家的话,却君子所见略同,末了宝玉道:“书上有云,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道者又有为人之道,据我看来,道也罢天下者也罢,为人但凡总思天地造化恩工,便可无处不为有道,无处非可有所为。只凭为人之一世清洁如玉品性罢了。为人先有道守律自身,方可施有为于世,此方为世间始终之道本才是。”

    卫若兰至此已听得如醉如痴,叹了道:“宝二爷致辞慷慨如此,道出愚弟蠢蠢窃怀,可谓同心同理之谶。此也只宝二爷固有德能,若兰感佩之至。”言讫意犹未了,遂站起作辞,宝玉称了“惭愧”,见要辞去,送了出来,门外复别过,宝玉回身进来,只坐了书案前,拿笔记了几句。屋里几个人以为他又始劳牍工案了,忙伺候研墨打茶上来,又见摆手止了,只另涤清几支湘管狼毫使晾晾,便站起来走出。

    宝玉回至荣禧堂,进屋一眼只见黛玉在坐,走近未及坐,黛玉先笑了道:“人都说我养了个胭脂只是发福了些,我才瞧着你倒是清瘦了呢。”宝玉坐了笑道:“庸人自庸,明白人难得清简。”黛玉嗔道:“你倒拐弯打趣,嘲笑我是那起子庸赖徒子了。”宝玉坐着揖礼赔笑道:“山人快人快语,还请奶奶宽恕出言莽撞的。”黛玉笑道:“又弄这些相声,也不怕丫头看见笑话。”二人遂一笑作罢,起身向房内。丫头早打起软帘,宝玉走近寻看姐儿,舒臂要过抱了逗弄一回,奶娘接了复将女婴只轻手放入摇车哄他。宝林只向炕上对面歪着,双儿等早往炕桌摆上茶果,宝玉拿杯吃茶,搁杯笑了道:“实说了罢,云妹妹拿了我的手稿给你也瞧了,你姐妹说些什么?”黛玉拈了松子儿磕着,听了道:“我何尝和云儿背后又嚼了什么舌根?你倒正经的。”说只坐起道:“必是你同云儿一道又弄鬼,才来故意先派我不是,可是不是呢?今儿你不说了明白这话,我是不依的。”宝玉左右料推不得,复慢慢吃茶,道:“因惜春妹妹先前画下了那园子的,我只想单使人看着旧日景致人物并未尽善,还须将画儿里意思拿文字解释一番,方见得物有其因,人具其性。嗳,我也是闷得慌,白费了纸墨顽顽罢了,想你又该笑我整日无聊的。”黛玉听着倒下靠卧,出了会子神,道:“那一回你还说过的,老爷曾叫你写下什么罪己书,想是我们老爷殁了,你又愧诲一辈子浪荡,方又认真集叙起什么传什么记来,可是也不是?”宝玉听此只含糊点头,心里却早忖入他籍册题目上去了,便下了地,只暗忖度黛玉才说的“传记”的话,使手套上靴子,辞了道:“我先回园子里瞧瞧去。”丫头早伺候搭了褂子穿戴了,便只走出去。黛玉见头也不回的去了,道了:“这人可是有魔怔了。”便思求解于史湘云。

    宝玉返回蘅芜苑,进屋直向书案,站着拿笔才将传记二字写了纸上,忽听丫头跑进回道:“亲家奶奶向我们这里来了。”宝玉只当兰湘一起,忙道了:“快请。”便走门口亲迎,却见原只史湘云一人。

    藕官和几个丫头仆妇左右跟着,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史湘云才下了蜂腰桥,宝玉见他高簪云髻,一头珠钗灼灼,服饰清雅秀逸,因思他两度为人妇,此情可谓完臻善美的,见他带人已近门首,扭头嘱了丫头妇女等守着门外,只藕官跟了进院。

    宝玉请湘云进屋,史湘云走入往椅上坐下便道:“我在园子里瞧瞧散散,他跟琏二哥往珍爷那里去了,晌午指定又在一处吃酒,听还打发人来请你呢,你才只不在这里的。我那头远远又见你回来,便跟着来了。”说话丫头早拿茶上来。宝玉一见了他,并无有黛玉前的自愧自惭,陪坐笑道:“云妹妹吃茶罢。妹妹总知道我的,不过旧情难了。再者老太太已是准了不日便要离京归籍,早些时候住着这里的纷杂故事难不成竟叫人去烟消了去?你瞧了我记下的几句,不过做些早日许多情致水纪,何不这里一起理论理论。”史湘云吃茶,道:“你能如此果然算是极好。想这园中旧日,真如南柯一梦,我只说,便是神仙也终须有个老化成精的一日。汉曹孟德说过神龟虽寿,犹有竞日,何况你我肉体凡胎根本。如今恰如草木向秋,冰雪羞见东君的。我那麒麟原只在园中拾得的,想想又能隔了几时?纵眼前锦绣华光的,奈天年只有期,一辈子又剩了几何?”说着不免伤感。

    宝玉笑道:“我才前头和你林姐姐说话,不过是我闲着散闷罢了,只可作了消遣,云妹妹又只管发闷起来,快收了罢。”史湘云叹了道:“二哥哥赤子肺腑跃然纸上,叫人看了,已觉伤心,这会子又正经当个事问我,我只想人世苦短,真真白驹过隙,不觉又勾起点子伤感。你只不知,早年里我总忧心你后场只如何,不想应了今日。”宝玉笑道:“早日如何,今日又怎样,还不是我这么个人么?”史湘云拿出昨晚由宝玉书案掖拿去的那一张稿纸,摆了桌上道:“你指的你各人呢,还是说你记下的这个?二哥哥才道香我同你理论,我却不敢当,也只闲话闲话罢了。”宝玉笑道:“你也太自谦。我只记着早日那些情景,还无有个名儿呢,倒是该做什么记或是什么传的才好。”湘云噱笑了道:“孙悟空看多了,又叫什么记。”宝玉笑道:“这里头有个以拙补重,愚可藏深的道理。你是不懂的。便拿题名来说,越是落了俗套的,反不谓之庸糙,倒是此一篇长话之慨貌了。又可作日月之沉远,非烟花之疾促了。”说着早将湘云归还的那一页收着,笑道:“妹妹但窥豹斑可晓通意,只明我立笔愚衷,妹妹心思果非俗常。”湘云笑道:“题目便是那个样儿,不拘只以名惊人罢了。只是日里琐事纷杂,你也只凭记忆录下一篇半幅,再者前后怎么对搭?竟是各个人物故事只各自为营,竟成了那聊斋范样儿?”说着站起道:“你这个话只管扯起来,又无个头绪,等底下想到些话再来说罢。这会子我还往他们那里去瞧瞧。”正要辞了,只见丫头带了个媳妇门边站着,那媳妇便传话兵侍府请了过去吃酒,湘云问了,原是都叫请了过去,宝玉犹豫再三,史湘云只拉他同去,少不得一起先往荣禧堂来。

    路上宝玉笑道:“我记下那些,只限了这府里园子里,也只那些人这些人,来来去去,想也有许多话说。”湘云道:“你原外头散漫了一程,可也该记下一番游历。”宝玉拍手便道:“你提起这话,我的书写明目只可作了石头记了。”湘云也笑道:“妙得很,想那齐天大圣也是顽石幻化,竟无般不摧的,今二哥哥以以他自诩,足见得志夺天工。我先贺你一贺,日后也拿你的才气扬名立万的。”宝玉忙两手摆了道:“岂敢岂敢。”说话早走进院子,只见蕊官等门外候着,见来往里头传话,搭起帘子请了史湘云进屋。湘云坐等宝玉换了客装,遂同宝林二人往王夫人处,到了只见院中轿子已备好,正尤氏平儿正搀扶着王夫人已出屋,诸眷厮见了,伺候王夫人入轿,跟着走至前院,方各自乘车坐轿的往贾珍处。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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