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月的坟在郊外一处荒山上。
原本是应该让她落叶归根,回到自己曾待的小村庄的,但那离得有些远了,戏月也曾说过再也不想回那里,她们便把戏月葬在山上。
山高路远,草木深深。
戏怜不知道现在墨尾和阿喆去哪儿了,也许还在京城里,做着杂活糊口,也许他们早已离开这伤心地,换个地方,仿佛没有过热闹美好的时光,在不知名的角落,在迷乱中回想着当年的怜月楼,当年在千呼百唤中登场的戏子,还有一个个痴迷于戏、兴高采烈的梨友。
那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她自己也很少回想了。
戏怜离开扬王府以后,也先去了一趟怜月楼。
大门关了,牌匾灰败,没有了曾经的神气。戏怜久久地站在门前,终于沉默着抬脚走开,拿出钥匙开了旁侧的小门,从那里进去了。
在扬王府住了几个月,但到怜月楼仍是无比的熟悉。她把小包袱放好,坐在屋内,哽咽着呼出口气,靠着墙仰头,把眼中湿意忍了回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少女时,怜月楼独有的气息带给她一瞬安心感。但这毕竟转瞬即逝。热泪淌了下来,她仍以那样的姿势,孤独而又无力,终于痛哭出声。
她一人也在怜月楼呆了一段时间。她把门从里挂上,偶尔才出去。手头还有些钱,是怜月楼的各种首饰衣裳换的。她笨拙地做饭,一个人在大圆桌上吃,不抬头时总会觉得大家都还在,但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她在忐忑地等一个消息。
又过了一个月,等到了,却是坏消息。
――大军战败,几乎全军覆没,监介酒被斩于马下,尸骨无存。
那么不止监介酒,穆青哥和君离艳也一定回不来了。
戏怜闭着眼睛,几乎连呼吸都停了。
又是一月,文德帝终于离世,北无歌继位,年号兴宛。
他倒还算是聪明些,止了战乱,又免了不少赋税。百姓终于喘了口气,有人也赞他是明君。此时已是冬日,戏怜蜷缩在榻上,无力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新年将至,南国也难得地恢复了些热闹气,街上也有红彤彤的装饰,有小贩的吆喝。这些事自然都与戏怜无关,但就连她有一日走出怜月楼时,才发现怜月楼大门上不知也被哪个看不下去的贴好了对联,红得喜气洋洋,自然地融入京城过年的氛围,却与戏怜格格不入。
她沉默着笑了一下,心中也感谢那未知的人的好意。但她还是在夜黑时小心翼翼撕下了那副对联,又亲手贴好了一对绿色的。
哪有人夜间贴对联。
她摇着头嘲笑自己。
但她已不会顾及那些了。
这是戏怜度过的最惨淡的年。戏怜也在盘算着,她还会过几个年。
她还在等。还在等另一个消息。
但她也知道这急不得,甚至是很慢很慢的。没关系,她早已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孤寂,她耐得住性子去等,即使她痛苦得每天都恨不得死去。
终于,三年后的一日,她等到了那个消息。
――墨王北尘弑君,登基为帝。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京城百姓却是哗然。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位突然杀上来的皇帝,先前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是不管上头怎么换,百姓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他们议论一会儿也就散了,戏怜听着人群的交谈,眼珠终于转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
她太久没有笑过了,笑得古怪而生涩,又让笑被泪水淹没。她知道,此时在宫中的那人与她的状态也差不了多少。戏月死后,北尘不过是未亡人。北尘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为戏月报了仇,可日后的人生,也是无限的孤独。她猜想他应该会来一趟怜月楼,但她自觉无颜见他,便只留了张字条告诉他戏月的坟墓在何处,随后自己买了许多纸钱,水果,换好一套半旧的戏装,却未为自己上妆,最后一次将怜月楼的一切看了一遍,最后落锁出门。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成戏子模样了,但心里却如释重负。手中是带去给众人的东西,还有唯一一样东西是给自己的——一把剑。
她走了大半天才到那处荒山,一路走一路哭,她都忍不住骂自己在哭什么,但她就是控制不了,哭成了一个泪人。可叹人生在世间犹如梦境,一路上俱都是黄土新坟。她在黄昏时找到戏月的坟,还有旁边的几个衣冠冢,都是她立的。
――穆青哥,君离艳,监介酒。
她一点一点把纸钱烧了,摆好吃的。她还记得他们各自最爱吃的东西,放了一点,随后闲话般地道:“阿姊,北无歌死了,是北尘杀的。”
她宛如天真少女一般轻声道:“……太好了。”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戏月的坟与其它人有点距离,戏怜在戏月坟前跪着,泪水再次泛上眼眶。仿佛戏文里唱的那样,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辛酸处泪湿衣襟。她缓缓起身,站在戏月的坟前,呜咽着开嗓: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太久没开过嗓,她声音干哑生涩,完全不像当年名动京城的戏怜。桃红色的戏装在夜间暗淡极了,戏怜唱了一句,潸然泪下,努力地唱第二句:“不想团圆在今朝——”
多可悲的团圆。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也踏起了步子,宛若碎莲。山间的风缓缓吹过,像有人在珍爱地抚摸她的脸。她仿佛又找到了一点当年的感觉,眉间被人点上一抹转瞬即逝的生机,步子踏得稳而娇,就像她唱《折月辰》时一样。可惜颤抖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什么,仿佛美梦中的疏漏,她唱道:“回首繁华如梦渺……”
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她再也唱不出一句话,脚下忽地乱了,一下子摔在满地尘土上。她痛哭出声,仿佛濒死的小兽一样毫无意义地哭喊着,蜷缩成一团。
她终于跪坐起来,一把抓起掉落在旁边的剑,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脖子上,用力划下。
宝剑丁当一声掉落于地,戏怜喉间鲜血直流,但她却微笑起来,艰难地轻声念道:
“我生薄命如蓬转……”
她嘴唇翕动着,还想唱出下一句来。
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戏怜倒在了戏月坟前,缓缓闭上了眼。
在最后的时分,她仿佛听到了几年前那个少女初次登台时大方而精致的唱腔:“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她安详地躺在那里,结束了如梦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