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扬王府的时候已经略晚了,宫里很快来人说,北无歌现在在宫里,问扬王府有没有人要去照料的。
戏怜像众人一样茫然,但她只站在小院中,没有到正厅去。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扬王府内众人都愣愣的,不敢相信。府中也没个其它人物,管家很快反应过来,急着跟着太监上马车。他要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还有个戏怜,很匆忙地回了一下头,然而并没有看见戏怜的身影,又想起即使戏怜跟去也名不正言不顺,只好赶紧钻了进去。
戏怜原本也是打算去的。她很忧心,很焦急,但她在抬脚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是的,是文德帝原本要杀的那个戏子。
于是她站在原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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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宫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文德帝在听说北无歌失忆的时候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好在下人很快来说,北无歌只是忘了最近三年的事情,先前的还记着。
文德帝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呼吸几乎都有些不畅。好不容易把这儿子扶持得当上了太子,朝中派系也好,其它事务也好,北无歌也算是熟了,转头便来了个失忆,一切的一切都白了,他此时头疼欲裂。
他亲自去了一趟北无歌躺着的寝殿,嘘寒问暖,关切得真情实意,然后放下了大半的心。情况比他预料得好得多,北无歌虽想不起来全部,但经人提醒过也能想起一些事情,再把忘掉的那些记起来也蛮快的,大概休养一阵子也能好。
整座宫中皆大欢喜。北无歌还躺在宫里,扬王府中的管事却不便在那里继续待着,又哭又笑回了府中,宣告道:“殿下没什么事!再养一阵子便好了!”
事实果然如此,又过了三天,北无歌仿佛突然开窍了一样,先前种种忽然又都被他想起来了,细致如某个大臣新纳了几房小妾都记得清清楚楚。
消息传到府上,众人都很是欢喜。
然而,一切似乎都那么正常,独独有一点使人难以相信――
北无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戏怜了。
无论如何。
这事还是管家发现的。他在宫里对北无歌嘘寒问暖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戏怜,说怜姑娘很是忧心,给您带来碗汤。
北无歌随口问谁是怜姑娘。
管家愣了一下,赶忙解释说,是您喜欢的姑娘,先前是个戏子,如今在咱们府里住着。
北无歌皱眉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人?
这已经是北无歌恢复记忆之后了,管家愣着,又解释说,就是怜月楼那个戏怜姑娘……
北无歌摇头,说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让个戏子住在扬王府?
管家懦懦地说,您那是忘了,您对怜姑娘情根深重的啊。
然而北无歌怎么都不肯信。
又过了三日他回扬王府,大张旗鼓的,府中侍从热泪欢迎,北无歌进门,一开口便是问那个怜姑娘在哪儿,他要见见她。
戏怜已从管家那里听说了北无歌唯独不记得她,在人把北无歌带进这个小院的时候定了定心神,沉默地起身。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她难以控制自己的眼眶湿润,几乎要淌下泪来。
她逐渐信了北无歌是真失忆了,方才踏进门时的张扬与自得,同他当时踏入怜月楼求见戏怜时一模一样,属于那个不受宠的逍遥的扬王,而不是后来逐渐沉稳,学会隐藏自己心思的太子。
她收敛思绪,俯身行礼。
在她兀自慨叹的时候,北无歌也在看她。
“免礼。”他道,又看着她直起身子,然后道,“姑娘,说实在的……我还是想不起我认识你。”
戏怜眼眶红红的,轻声道:“不说我,殿下……连整个怜月楼都想不起来了?”
看北无歌的表情,也的确是想不起来了。
“那也不说怜月楼。”戏怜甚至笑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问,“那监介酒公子呢?”
“监介……我是记着的,没说过几句话,后来他是上沙场上去了吧?”北无歌不确定地问,“是个将军。”
“那北无钦殿下呢?”戏怜紧紧追问,“这位您还记得吗?”
“当然,毕竟是我的长兄。”北无歌沉默了一下,道,“若我没记错,他刚死不久,似乎是因什么失了君心被关在大牢里了,记得不大清楚……”
他眸子深沉,看着地面又说:“我不瞒你,以我对自己的了解,他的死应当是与我有关系的。他在大牢哪行,我非让他入地狱,这应是我的想法。”
戏怜道:“殿下何必这样说自己。”
北无歌道:“本就是事实,说也就说了。倒是你,戏怜姑娘……我实在是不记得啊……我真的对你情根深重?”
戏怜垂眸,道:“或许是的。殿下今日见了我,没有点什么‘事实’要说吗?”
“你很聪明。”北无歌眉毛一扬,但吐露出的话却转折了,“可我不喜欢这么聪明的人才是。我实在想不出之前我为什么喜欢你,如果有的话。”
还是不信。
北无歌看着她,继续慢慢道:“事实就是……我喜欢令人惊艳的,光芒四射的事物,虽然你并不是事物,但你这般平静,这般温和,应当不会对我胃口才是,所以我怀疑你。”
“怀疑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戏怜第一次不这么温和,“或是怀疑我是哪方派来的势力?只等时机成熟就对你下手?”
“不,也没那么严重。”
北无歌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也不知道我怀疑你什么。但我不想看到你。”
戏怜的心终于真正地被戳痛了。
“抱歉,我说得太直接了。”北无歌反而温和了一点,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一看到你,这里就不大舒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我觉得不是,对现在的我而言。”
他安慰道:“也许以前的我很喜欢你,喜欢到连这份不舒服都忽视了。”
你的心脏,有我一样痛苦吗?
戏怜闭了闭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北无歌知道自己彻底伤了一个姑娘的心,终究有点于心不忍,赶忙道:“但我不会赶你的,你就在这里住着吧,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哪怕日后我登基了,你仍然可以住在这里,就当……”
“不必了,殿下。”戏怜的嗓音不易觉察地发着抖,她也换回了第一次见北无歌时,对他的语气和表情,温和道,“奴家还是搬出去吧。”
“这……你倒是不必如此。”北无歌讷讷道。
“要的。”戏怜笑着,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
她带过来的实在很少,要收拾的东西也没什么,北无歌看着她的微笑,听着她的语气,忽然又有点后悔了似的,道:“你一个弱女子……”
“不必再说了,殿下。”戏怜拿出一个小包袱,回头看他,轻松地说,“……若不是您说喜欢我,我也……”
她忽地又不说了,请北无歌出去,倔强地收拾着自己的包袱。
她此时甚至恨不得失忆的是自己。不再记得怜月楼,戏月,穆青哥,君离艳,不再记得监介酒,不再记得那段难得的时光,也不再记得与北无歌一同在伞下,不再记得元宵夜灯下的亲吻,更不用记得人走茶凉,曲终人散,到现在最后一个人,深爱过她的北无歌,也若无其事地装作不记得。
可能是真不记得了,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求一个体面,也求下辈子,千万千万别再遇见北无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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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当日下午,戏怜便带着自己小小的包袱,遮掩着从扬王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