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怨六

    那被吊着的人,脖子支着,脑袋垂得很深,不着力地完全坠在纤弱的脖颈上,像死得不能再死。

    他许久未听人声,已听不懂人语一般,叫他也没反应,恍然间听道“慕野”二字,浑身一激灵,神志竟慢慢清明起来,脖子牵着重重的头颅,非常吃力地缓慢抬头——

    他虽强撑着抬头,可眼睛却并不聚焦,只看到眼前模糊飘着两个人影。

    他啐出满口血沫,含糊笑道:“杂种,你就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杂种。”

    祭灵澈平白无故捡了骂,便拍了拍手:“喂喂,看清再骂好不好?”

    他却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头脱力地慢慢地垂下去,这时曲无霁忽然道:“慕小公子,本尊进城前,受了某人之托寻你。”

    祭灵澈心中想:这人怎地这么抢手,一个两个的都在找他?

    曲无霁:“记得亓向晚吗,慕小公子——”

    “你的结发妻子。”

    声音传了好久才传到他耳朵里,然后在他脑中慢慢地过,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亓……亓向晚?”

    “亓向晚!”

    三魂七魄骤然归位,终于是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缚着他的铁链哗啦啦剧烈晃动。

    他声音嘶哑:“晚晚怎么样了?是她托你来寻我吗?你……”

    曲无霁语调冷冷,毫不委婉:“亓向晚多年前就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只见慕野恍然愣住,双目圆睁,两颗血泪蜿蜿蜒蜒地滑下,鲜红的印在惨白的脸上,他疯了一般大喊,铁链响个不停:“骗我,不可能的!你们肯定是在骗我!!……”

    祭灵澈看得直皱眉,便问曲无霁:“是谁托你来找他?”

    曲无霁:“亓凤元。”

    祭灵澈一愣:“濯缨山庄,亓君梧?”

    说道亓凤元,她端地想起许多桩事来。

    她记得,那时濯缨山庄的果树长得尤为好,且四季不败,盛时几乎可以与广爻峰的桃树媲美,她少年时,一得闲便去偷果子,那亓凤元是个脾气古怪的,平日里又没事做,只死守着他那些果树,每次都能把祭灵澈逮个正着,他仗着自己岁数大,搬出师长的架势,好一顿训斥她。

    祭灵澈那时心气极傲,又岂能任人揉圆捏瘪,亓凤元喝她三两句,她便也来了脾气,趁夜把他满山头的树一把火全烧光了,几千几万年养出来的仙树,连根都烧没了,算是彻底地毁了。

    结果亓凤元却是个耍混的,一点都不在乎脸面,直接闹到了逍遥门,扯着她师父的衣领要说法,好大一把岁数当堂撒泼打滚,倚老卖老,声称要是见不到果树一夜之间重长回来,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山门前!

    这亓凤元与她师父萧弃冕私交甚笃,祭灵澈挨了骂,只得扛着锄头给人家种了半年树……

    结果却又一环扣一环,扯出不少事端来——

    这半年里,亓凤元天天就在她旁边盯着,不准她用术法,还振振有词道:树是最通灵的!你须其力亲为,岂能偷奸耍滑,用术法?你对它越真,它才长得越好!土,须得一铲一铲挖,树,须得一颗一颗种,若是用仙术,它是长不高大的。

    祭灵澈一铲一铲挖了半年,才种了不到十分之一,老东西又成天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说这铲子挖重了,一会说那铲子土没盖实……

    祭灵澈咬牙切齿:“老东西,再有一句废话,我把你胡子一根一根都拔光!”

    亓凤元捋着胡子:“行,我找你师父说去,他要是不管,我一头撞死。”

    祭灵澈:“……”

    给他使唤了半年,虽然种出来的树,还没到原来的一成,但她也已是仁至义尽,正要甩手走人,亓凤元却找上门来,她刚要骂人,却顿了顿——

    亓凤元身上带伤,脸色沉得可怕,毫无玩笑颜色,与跟她撒泼耍赖形如两人。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帮我办一件事,树我就不用你种了,咱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祭灵澈一笑:“老东西,我给你使唤半年已经够可以了,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哦。”

    亓凤元:“你想要凤凰血我知道,我可以帮你破阵,你去偷禁器。”

    祭灵澈顿住脚:“哦?你知道的还不少——你想求我办什么事?

    亓凤元:“偷凤凰血的时候,把殷沛给我杀了,于你而言,顺手的事。”

    祭灵澈嘶了一声:“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亓凤元:“我杀不掉他,但你可以。”

    祭灵澈眯起眼睛:“殷沛……是云中殷氏的新任家主吧?你要杀他做甚——”

    等等……

    祭灵澈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老东西,你这人真是坏透了,我隐约记得,那殷沛是你女婿吧?”

    亓凤元冷哼一声:“不错,所以我才要杀他。”

    祭灵澈向来懒得八卦这些世家之间的爱恨情仇,更不想乱参合,她虽势必要拿到殷氏的凤凰血,但为此杀了殷沛,未免代价太大。

    她只淡淡道:“抱歉啦亓前辈,我若是杀了殷家主,怕是第二天就会被仙盟通缉,在下身上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恕我爱莫能助。”

    说罢她转身就走,结果一开门,正撞着个女人。

    那女人一只眼睛秋水般,惊慌地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被白纱蒙着,随着动作渗出片片殷红,也不知道瞎没瞎,但凡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寸好的,几乎被打的遍体鳞伤,

    这女人身上更是一大片血迹,定睛一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那孩子胸口上霍然插着一柄长匕首,正汩汩地往外淌血。

    她本不欲管,却不知怎地顿住脚,皱眉道:“怎么回事?”

    说着伸手握住那小孩胸口的匕首,一边灌输灵力一边往外拔,这可给那女人吓得不轻,忙道:“求求仙子不要拔,不然……”

    亓凤元这时也跟了出来,忙与那女人道:“慎儿,无妨,这小仙子有神通。”

    祭灵澈神色依旧冷冷,知道这些人是给她戴高帽,可这女孩子实在可怜,胸口上那把长匕首直从后背捅出来,亓凤元没本事救她,她若是不出手这孩子必死无疑。

    她一边缓缓地向外拔着匕首,一边问那女人:“这是你女儿,殷沛的孩子?”

    那女人眼泪决堤一般,良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祭灵澈心中了然,又说:“你身上的伤,和这柄刀,都是他伤的?”

    云中殷氏向来以天资纵横和暴虐狠辣著称,专出精神病,可变态毒辣到这等地步,连祭灵澈都要叹一句丧心病狂。

    那女人忽然说道:“我这伤是他打的,可这孩子——”

    还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祭灵澈不由得抬起眼睛看她,皱眉道:“什么?”

    亓凤元替他女儿道:“你当殷沛缘何能放他们回来?那畜生同我女儿说,你要走随意,但休想带走我殷氏的血脉!我女儿舍不得这孩子,一直忍气吞声受着……”

    他伸手抚着那孩子被汗濡湿的额头,眼中却已是泪光闪烁:“可怜我这外孙女,看着软弱,小小年纪却是极有气节……”

    原来这孩子再也看不惯父亲发疯殴打母亲,死命护着娘亲,结果把殷沛惹毛了,骂她小杂种胳膊肘往外拐,这孩子却挺着背脊:“汝不配为父!”

    殷沛气得发狂便道:“你们亓家这等肮脏的血脉,真是玷污我,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杂种女儿!不过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是不认我吗?!好个小兔崽子,你把命还给我!”

    结果这孩子抽出架上的长匕首,哭道:“还给你就还给你,从此往后,我娘亲与你再无瓜葛。”

    说罢那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祭灵澈听完,正巧已经那长匕首完全抽出来,她轻轻按住那孩子胸前的伤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催动灵力游走于这孩子的每根经络,将碎掉的脏器一点点拼好,她能感觉到的是,这孩子的经脉是极其普通的,这辈子几乎没有结丹的可能。

    为什么殷沛要一直侮辱这孩子的血脉,大抵是她继承了母亲的平庸?

    据她所知,云中殷氏数百年都族内通婚,甚至是兄妹相合,结果就滋生了不计其数的神经病,直到近几十年,才开始与外族通婚,可见,殷氏对于血统有着变态的追求。

    祭灵澈忽然想,收这个孩子为徒。

    可是一转念,自己麻烦缠身,怕是会给这个孩子招致祸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慢慢地将手抬起,淡淡的说道:“好了,她没事了。”

    “亓前辈,我虽同情你女儿和外孙女,可我还是不能帮你杀你女婿,见谅了。”

    她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银环,给那女孩带在手上:“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那女人愣住了,看着自己女儿手上灵光流转的手环,便知这东西是祭灵澈用自己气血养出来的,轻易不与人,她愣了愣,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谢。

    祭灵澈微微一笑:“亓阿姐,你以后也都是好日子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亓凤元拽住手腕:“我亓某这辈子都会感念你。”

    祭灵澈笑着说:“得了吧,别再拉着我种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亓凤元:“你既救了她,我便助你得到凤凰血,三日后子夜,云中见。”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他,勾起唇角:“那便多谢了,亓前辈。”

    至于偷凤凰血那天,发生了怎样的意外,祭灵澈不得已杀了殷氏守卫百余人,又怎地被当时还是仙督的少年曲无霁给捉到太华玉墟的缚仙塔里……

    那便是后话了。

    祭灵澈想,她的名声也是从那之后,一步步地坏掉了。

    而今回过神,她看着眼前被吊着的慕野,只觉世事无常,人生就是这样令人唏嘘。

    忽然间,好像有一道细小的光芒闪了一下,祭灵澈蓦地愣住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慕野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她很多年前,送与那女孩的那枚银坏。

    令狐瑾的话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她耳边:“慕野?就是那个把怀有身孕的妻子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的……疯子?!”

    把妻子的手脚砍折……

    祭灵澈忽然汗毛倒竖。

    “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她亲口说出祝福,而今成了最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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