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上的尸首晃到第七日,绳结处凝出暗红的霜。寒气卷过王府时,檐下忽地悬满白灯笼。惨淡光影里,每盏灯面浮凸着不同人脸,被风扯着无声尖嚎。明初夜仰头,见徐静姝那张皮正悬在自己窗口,唇洞翕张似有话要说。
“怕了?”
赵勿吟的声音缠着药气从背后漫来。乌木轮椅碾过青砖,停在离她三寸处。明初夜没回头,袖中素银簪抵着掌心那道旧疤:“比不得您腿骨里的三十六根透骨钉精彩。”
轮椅猝然调转!他枯瘦的手指毒蛇般擒住她脚踝。前日被捏碎的骨裂处尚未愈合,此刻再度陷进冰刃似的指爪里。剧痛炸开前,明初夜嗅到他袖口逸出的冷香——那是燃烧人皮灯笼的油脂味。
“令尊没教过你,”他的声音贴着她耳骨刮过,“揭人伤疤,要付代价?”
?咔嚓!?
新生的骨痂再次碎裂,混着井底沉璧的尖笑刺破死寂。明初夜身子一软跪在青苔上,冷汗瞬间浸透后襟。赵勿吟的手却没离开,反而顺着她小腿滑下去,停在渗血的踝骨处摩挲。冰冷的触感像蛇信舔舐伤口,又痛又痒。
“恨么?”他俯身问,墨色袍袖拂过她潮湿的鬓角,“你父亲打断我的腿时,我比你现在痛十倍。”
药池的水是赤褐色的。明初夜被铁链锁在池心,药气蒸得人头晕。水面浮沉着碎骨渣似的草药梗,一荡一荡擦过她断裂的脚踝。赵勿吟的轮椅停在池边,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她唇畔:“当年明家满门饮下牵机药时,你也这般伺候令尊?”
药汁灌进喉咙的刹那,五脏六腑烧灼起来。明初夜咳着蜷缩身体,黑血溅在池沿。赵勿吟却展开一卷泛黄画轴——八岁的她骑在父亲肩头,笑得像枝头初绽的杏花。画底角落,一个双腿血肉模糊的少年跪在污泥里,枷锁陷进他嶙峋的肩骨。
“认得他么?”赵勿吟指尖轻叩画中少年,“你生辰那日,令尊为驯服这漠北药奴……”他猛地撕开锦缎裤管!溃烂皮肉下,腿骨扭曲变形,密密麻麻钉着乌黑的透骨钉。腐肉深处赫然烙着明家火焰纹!“……用烧红的剑鞘敲碎膝盖,笑称‘人彘当配凤凰’。”
池水突然沸腾!明初夜挣得铁链铮响,碎裂的脚踝撞上池壁,血丝在药汤里洇开。那些透骨钉……每一根都沾着父亲手泽。当年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剑诀时,这双手是否刚刚碾碎过谁的膝盖?
“疼吗?”赵勿吟忽然俯身,指尖沾了药膏敷在她踝骨裂口。冰凉的药膏渗入皮肉,疼痛奇异地缓解。那只手却未离去,反而沿着她小腿的线条向上游移。明初夜全身绷紧,伤口处传来细密的刺痛与无法言喻的痒。他手上力道似抚慰又似凌迟,停在膝窝最柔嫩的肌肤上:“令尊打断我腿时,用的就是明家追风剑的剑柄。”
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另一只手突然扯开她肩头湿透的衣料。锁骨下暗红的烙痕暴露在雾气里——慎王府暗卫的徽记。“他把亲生女儿送给仇敌当狗,”赵勿吟的指甲刮过那道疤,“你说,他活着时该有多痛快?”
午夜更锣骤响!
檐下百盏人皮灯齐齐大亮。明初夜拖着断腿冲出寝殿时,正撞见慎王对一盏灯笼喃喃痴语。灯面映出徐静姝被强辱的雨夜——雕花窗外,明侍郎的脸贴在琉璃上,唇角勾着讥诮的弧度。
“岳父……您害得本王好苦!”慎王嘶吼着撞向灯柱。颅骨碎裂声被灯焰吞噬的刹那,所有灯面骤转!通敌信笺、军粮账册、买凶契书……明侍郎的罪证在光影里轮转。最后凝成一张血契:以女为质,换徐静姝父兄性命。
赵勿吟的轮椅碾过溅血的石砖:“令尊为灭口,亲手将你送给慎王。”半截银簪扔在她脚边——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那支!“猜猜是谁把它插进令堂眼眶?”簪头残留着一点干涸的脑浆。
明初夜跪倒在地。不远处一盏灯幽幽飘近,映出她最深的噩梦:七岁生辰夜,父亲抓着她的手,将银簪捅进母亲惊惶的眼球。温热血浆溅满她脸颊时,父亲在她耳边笑:“?当归你看清,心软的人只配喂狗!?”
井底传来沉璧的哭谒:“?骨作灯芯皮作罩,亲仇燃烬照天宵……?”
明初夜猝然呕出一口黑血。烛龙香……原来赵勿吟给她灌的是烛龙香!此香遇悲怆则焚心。他是要她活活在父罪母殇里烧成灰!喉间腥甜翻涌,她终于看清这局棋——赵勿吟留她性命,是要明家血脉亲眼见证父剜母目、族烹亲儿的罪孽,再守着这滔天血债发疯腐烂!
“恨么?”
赵勿吟滑到她面前,匕首塞进她染血的掌心。“杀了我报仇,”他咳喘着掀开衣袖,小臂密布刀刻的“当归”——她的乳名!新伤叠旧疤,字字见骨。“……或者用这双腿,替明家赎罪?”他将残腿伸到她眼前,腐肉间透骨钉闪着寒光。
明初夜握紧匕首。刀锋寒芒映亮他灰败的瞳孔,那里头沉寂如古井,唯有一丝几不可见的波动。她忽然想起昨夜药池里,他敷药的手指曾在她膝弯停顿,抖得不成样子。
刀光倏然下劈!
?咔嚓!?
利刃狠狠扎进自己脚踝!筋腱断裂的闷响惊飞檐下寒鸦。
“这一刀……赔你被碾碎的傲骨。”冷汗浸透额发,明初夜拖着血淋淋的残肢跪行至他轮椅前。温热血浆漫过青苔,爬上他锦缎鞋面。“你我血债两清……赵勿吟。”
沉璧的尖笑撕裂夜空。枯发蓬乱的老妪怀抱点燃的人皮灯,纵身跃入深井!烈焰轰然腾起,井壁苔藓瞬间焦黑蜷曲。明初夜在火光里抬头,看见赵勿吟捂在腿骨上的手——那里新烙的“当归”正渗着血珠。火光跃动中,那双手抖得几乎按不住伤口。
“两清?”他忽然嘶声大笑,轮椅猛地前冲碾过她染血的手指!骨裂声中,他染血的指尖抠进她脚踝断口,生生扯出一枚带血的玉扣:“令尊从徐静姝肚子里剖走的边关布防图……”腐肉碎骨在他指间黏腻作响。“藏哪了?”
明初夜在剧痛中仰头。烈焰吞没沉璧的刹那,井底突然浮起半焦的鎏金钥匙——徐静姝生前悬在颈间的秘库钥!
火光跃上赵勿吟的眉峰,在他眼中燃起两簇幽绿的鬼火。明初夜染血的手指猛地抠进青砖缝隙。冰凉的钥匙纹路烙进掌心那刻,荒园所有白灯笼齐齐炸裂!
人皮碎片混着火星如雪纷扬。一片焦皮飘落她唇间,咸腥味弥漫口腔——是沉腮颊上那颗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