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娘你是没看见,那些人可凶了!骑着大马,逢人就去揪他领子,问有没有见过什么宫里的贵人……你说我们这穷乡僻野的,怎么可能会有宫里的贵人呢。”
吴阿荞的话突然在耳边浮现,拨云见日般,一切都说得通了。盛春朝将目光落在那男人的身上,触目依然是无边际的黑,可那夜玉楼金殿的大火依然灼得人眼睛发疼。马蹄踏进水洼激起清脆的“哗啦”声,入耳清晰可闻,这座木屋并不起眼,但若建在这山林里,有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若怕生事端,自己去地窖里躲一夜便是,可这个人呢?
是留下来,还是交出去?
交出去或可高枕无忧,与皇家也再难生什么瓜葛。可如今朝堂上君主软弱外姓当权,议和的使团前日已从皇宫出发,骁骑军众人却是首当其冲的主战分子,若真让这人落入他手,恐怕是凶多吉少。
握紧衣摆的手悄然捏紧,马蹄落地声声铿锵,仿佛敲在心上的密集鼓点,地窖就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可若要不走正门过去,就只能翻窗,如此来一人行已经颇为费力,更何况再带上一个比自己重好几倍、却毫无行动力的男子。
狗吠声急促响起,那群人已经进了院子,来不及再多想,盛春朝快步上床边去,摸索着抓住那人手臂,低声道:“醒醒,追你的那群人就在外面,你可还有力气走动?我带你去地窖里。”
手上传来反被握紧的触感,盛春朝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这人还有意识,也不枉自己大费周章救他。下一瞬手上的力猛然收紧,盛春朝反应不及被拽着直直跌了下去,脸上身上顿时撞上坚硬的铁甲,鼻头像是被重物砸过,疼得盛春朝登时泪水涟涟。
一系列变故打得人猝不及防,惊呼声还没出口,却被对方早有预谋般捂住嘴,屋外脚步声渐近,盛春朝用力挣了挣,反被贴上腰身的手臂大力禁锢住,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之感袭来,身上的重量似有千钧,再一动便会落到地上,盛春朝动弹不得,下意识闭紧了眼,手攀上对方的肩头紧紧搂住。
失重感果然在瞬息后传来,不过对方已经换到了自己身下,预料中的落地并没到来,恍惚间盛春朝似乎听见床脚传来轻小的“咔擦”一声,接着像是掉进了无底洞,周身陡然一凉,震耳的破门声响起,木板轰然倒地,可声音却是在头顶上,像隔着一层什么,再加上耳边风声嘈杂,叫人听不真切后面的动静。
盛春朝紧紧抓着男人肩头的衣料,所幸对方也并未松开,腰间的手始终坚实有力,几息后坠落感猛地消失,还好这次盛春朝早有防备,迅速腾出一只手来垫住头,免了又被撞个头晕眼花。
相比之下盛春朝的情况好了太多,可对方都疼得身子止不住发颤,还是咬着牙将声音刻意压在喉头,吐出口时成了粗重的喘息。不管怎么说,对方此举是救了自己,盛春朝便不可能坐视不理,光听那难抑的闷哼声就能想象到对方忍受着多大的痛苦,盛春朝急忙起身伸手去扶,说话不免染上几分焦急:“你还好吗?先起来,我给你看看伤。”
知道对方此时一定疼痛难忍,盛春朝便也不强拉,扶着他慢慢坐起身来。意料之中的,盛春朝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摸到一块半尺宽的木板,于是搬过来搭在墙边,让男人能靠着休息。这地窖本不高,安静下来后倒也能把上面的声音听得二三,劈里啪啦的是桌椅被推倒的声音,屋门反锁,打开后却未见有人,如此这般定免不了一番搜查,盛春朝拦不住,只希望他们能少砸坏些东西。
屋里能用的家具本就不多,这之后又不知道要花多少修缮费,门板早些年就已经摇摇欲坠,倒不如干脆当木材卖掉,贴些钱换个新的……盛春朝想着,不自觉摸了摸左手袖口,那块的布料摸起来比其他地方略厚实些,里层缝了个口袋,装着自己全部身家。但说是全部身家,也不过是十几个铜板罢了。
盛春朝漫无边际想着,不自觉入了神,阴凉密闭的地窖里只有呼吸声隐隐交错,湿衣服也还没换下,里衣被体温烘了半干,外衣还是冷冰冰的,凉风争先恐后往里钻,盛春朝只好又缩了缩身子,将头埋进臂弯里,等待相贴处慢慢泛起温度。
手背上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盛春朝抬头朝那边看,黑暗中空无一物,只有手上的温度逐渐变得真实,对方指节粗长,掌心宽大,轻易便将自己整个拳头握住,丝丝凉意化去后,一点不属于这里的温度缓慢在方寸皮肤间升腾,盛春朝心下了然,手腕轻转换成掌心紧贴的姿势,然后小心问道:“你害怕?”
本是满腔热血,立志不破楼兰终不回的热血男儿,面对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也丝毫不惧,却难防身后暗枪,最后只得逃亡在外,委身藏于这一方小地窖里,任谁不心怀怨怼、骂一句老天无眼呢?
对方并未出声,但盛春朝能感觉到手被握得更紧了,顺着血肉骨骼传来的,是一阵阵细小但密集的颤意。
“什么人?”
突然的怒喝吓得两人皆是一滞,那声音粗犷有力,中气十足,一听便不是好惹的主,盛春朝缓过神后,只觉得浑身一松,心底那块大石头也落了地,顿时又惊又喜。福根哥是村里最有力气的汉子,早些年还给有钱人家当过护院,学了点厉害本事,这样一来不管是讲理还是动手,我们都不至于落了下风。
那些人果然没再继续翻东西,不过气势上也丝毫未输,很快就有另一个凌厉的男声响起:“这是你家?为何入夜才回?”
这声音听起来颇具威风,官腔十足,不过赵福根也并非等闲:“我干得是码头搬货的活,今天下工晚,倒是你们,分明穿着与我不差的粗布衣裳,擅闯了别人家,说话还毫不客气,要不想我把你们抓到村长那去,就赶紧离开。”
空气突然陷入沉默,上面像是空无一人般安静,盛春朝即便没能亲自在场,却也能感觉到隐隐危险的暗流涌动在两人之间,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那些搜查的官兵乔装打扮来到此地寻人,可行事作风却毫不遮掩,让人摸不透他们下一步路数,倘若真动起手来,赵福根一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屏息凝神时,脚步声响起,听方向是闯进来那群人,步调沉稳,缓慢朝着门口移动,几个瞬息间两方人已然靠近,盛春朝心头一紧,预想的打斗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却是方才那个官兵又说话了,语气依然张狂,但言辞却是收敛了许多:“我们奉大人之命,前来寻找画上这个人,老实交代!你可有见过?”
果然,这几个和白天吴阿荞在街上看见的是同一批人,既然是寻人为重,也便没有必要多生枝节,盛春朝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就听见赵福根粗声粗气的回应:“没见过没见过,赶紧走,别耽误我休息……走走走。”
嘶鸣声短促有力,不过几响,空余激荡山林的狗吠随之渐远,盛春朝放下心来,又去探身侧男人的情况,依然是高烧不退,不过还有呼吸和意识,再加上一身的伤,再拖下去只坏不好。这地窖也并无多宽,不怎么费力就能摸到上厨房的木梯,于是盛春朝拍了拍那人的手,也不管还听不听得见,低声安抚道:“找你的人已经走了,你在这里先等等,我上去叫人背你出去。”
意料中的没得到任何回应,盛春朝正要收回手,突然手背也被拍了拍,同样是两下,不缓不急,像是在触一朵很轻巧的云。之前情况危急,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这下身心都放松下来,盛春朝这才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粗茧划过皮肤有些痒,像是小虫子挠了一下似的,酥酥麻麻,入肤入骨。
“樱娘,你在下面吗?樱娘……”
赵福根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地窖空旷,敲击木板的“扣扣”声就显得格外响亮。盛春朝也不知怎的,下意识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忙提声应道:“福根哥,我在下面,马上就上来。”
脸后知后觉有点发热,盛春朝也说不上来,今夜一同走过这遭,两人的肢体接触到的次数早就两只手也数不清,又为何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接触乱了心神。地窖的梯子之间间隔略有些宽,盛春朝小心着落脚,尖细的”吱嘎“声不疾不许打在石壁上,几步过后,陡然间耳目一新,清爽晓畅的气流瞬间包裹全身,直教人浑身轻快不少。
手臂被稳稳扶住,盛春朝感觉踏实不少,心头那股劫后余生感也涌了上来,尾音不自觉发着颤:“福根哥你不是送货去了吗?这么晚还来这里,刚才真是多亏有你,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盛春朝没见过赵福根的样貌,只从平日里与他人闲谈的细枝末节得知他个子极高,身壮如牛,但一脸凶相,平白让人觉得很不好惹。但就盛春朝亲身相处来看,赵福根是极热情细心的人,女儿小禾也十分可爱。
脚下踩实后,手臂上的搀扶感便很快消失了,赵福根声线本是雄浑粗犷那类,此时却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声音放轻,语气中带着关切:“我下午回来的,去香料铺子没找着你,又听阿荞说这几天村里来了怪人,担心你就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让我赶上,不过你没事就是最大的好了。”
盛春朝心底泛起暖意,暗暗把这笔恩情记下,但也没忘记地窖下面还有个人:“对了,福根哥,还得麻……”
话未毕就被赵福根截过话头,急急忙忙得仿佛在拦着什么洪水猛兽:“千万别说客气话,你跟我还搞这么生分干啥啊,直接说啥事,哥绝对都给你办到。”
如此这般,盛春朝也不多推辞,将自己今夜的经历大概说来,赵福根听完当时便急了:“你说你一个女子,又不太方便,自己都顾不好还要去救人,我就说你咋弄得跟掉进泥巴坑里似的……”
赵福根虽然着急,但语气中还是实打实的担忧更多,盛春朝明白他的好意,毕竟这些年没有他的热情相助,自己是绝对没办法在石坂村安下身来的。赵福根说得激动,几次三番想去抓盛春朝的手,临到头还是收了回去,手边隐约传来微风似的凉意,盛春朝下意识将手往后收了收,柔声道:“福根哥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等他伤好了,我就让他走,不过事急从权,还是先把他背上来看看伤吧。”
盛春朝话说得笃定,赵福根便不好再多说什么。趁这个间隙盛春朝扶着墙根朝主屋那边走,方才乒乒乓乓好一阵,动静闹得这么大,也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屋外依然是和风细雨,空气衔着极厚重的湿意,随着檐上雨滴滴答答砸进水洼里,脆响空灵。
因着担心屋里陈设已经大变样,盛春朝先从上到下将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伸手摸了个大概,没碰到什么东西再往前迈步。出人意料的是屋里并没有变得多乱,只是晾晒的架子被推倒一个,桌凳稍微移了位,床铺上也有被翻过的痕迹,盛春朝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不过又想到其原因可能是屋里家具本就不多,顿时觉得也没什么好庆幸的了。
床沿下木板坚实,盛春朝挨着一寸寸摸过去,也没找到嵌合间有过大的缝隙,况且能迅速打开又自动关上的装置,自己从未见过,也没想到竟然家里就有一个。但毕竟盛春朝对机关也没有多大了解,摸索半天果然无果,但能肯定的是,开启这个机关的东西就在床上。
正这样想着,赵福根已经背着人进了屋子,盛春朝连忙起身搭手,不过有了赵福根的帮忙,一切都轻松不少。折腾了大半宿,男人高烧不断,伤口也发炎了,却还有意识和力气去握盛春朝的手,也算是命大,盛春朝顺势安慰道:“你放心,后面都不会有事了,我先去打水给你擦擦降降温。”
话音落,悬在空中的手臂突然被人握住,盛春朝神色忽变,手不自觉一颤,却反被对方捏得更紧,那人掌心宽厚,五指如铁爪般毫不留情收拢,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手劲如此之大,必然不会是躺在床上的男人所为,所以是……赵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