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然后呢?”
盛春朝手上搅粥的动作一顿,不解道:“然后什么?”
吴阿荞恨恨地轻啧一声,解释道:“宋大哥啊,与心上人久违重逢,又亲眼看着你受伤……宋大哥的心肯定都要碎了,他难道没有赶紧跑过来,握着你的双手深情款款地说‘卿卿,你受苦了’,或者……”
“打住打住,”盛春朝飞快将手缩回,打断了女孩声情并茂的独角戏,“傅渊死后,我便急匆匆赶去相宜殿找你,生怕傅渊留了后手对你不利。至于你的宋大哥,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吴阿荞眉头一皱双手一抱,粥也不喝了,立马换上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愤然道:“宋大哥怎么这样?亏我之前看他着急成那样,还以为他对你用情至深,没想到竟然这么冷漠……樱娘姐姐,你还是别喜欢他了。”
盛春朝刚想否认,门外传来个气势十足的女声:“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吴阿荞你伤养好了?”
吴阿荞顿时如临大敌,擦了擦嘴就要往盛春朝身边靠,一副寻求庇护的模样。盛春朝用眼神询问:“你受伤了?”
“那天晚上打架的时候磕了几下,我皮实不要紧,秀莲姐就爱大惊小怪。”
吴阿荞满不在乎地解释,正这时门被推开,孙秀莲先走了进来,跟随其后的女子一袭素衣,正望着盛春朝,浅笑时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
放碗的手霎时失了力气,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响,盛春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声线还是颤得不成样子——
“母后……”
她是当年凭一己之力开辟毒香派的毒娘子妙手,也是官家小姐、盛国的昭德皇后,可对于盛春朝来说,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孙秀莲招了招手,吴阿荞很有眼力见地跟着离开。盛春朝噌一下从床边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快步走过去,可越是走近,心头的胆怯却越来越强烈,最后,盛春朝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虽然已过半百,可眼前人依然不失美丽,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痕迹,却也将她雕琢得越发雍容典雅,似是经霜秋菊,愈见年月,愈见风骨。
明明是自己至亲之人,可盛春朝总有种做梦时的恍惚感,好像只要轻轻一碰,这一切便会消失殆尽。
“朝儿。”
平和又慈祥的语气穿过数十载光阴,隔着许多个午夜梦回时的辗转呢喃,终于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被按进那个温暖的怀抱时,盛春朝总算有了几分念想成真的实感。
“傻孩子,哭什么,”林樱安抚地在那颤抖不止的后背上拍了又拍,温声道:“十年多没见了,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瘦了,也憔悴了。”
盛春朝任由那只手抚过自己的耳廓和脸颊,泪眼朦胧间,对方眼角也明晃晃缀着两颗晶莹,她轻轻抬手揩去,道:“儿臣不孝,请母后责罚。”
眼泪越擦越多,倒是让林樱顿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因盛春朝重生一世而改变了惨死的结局,自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久别重逢却是悲喜交加,手足无措的又何止盛春朝一人。
盛春朝心知这个事实,囫囵整理了情绪,掩饰道:“儿臣不孝,当年错爱了小人,之后也未能留在母后身侧侍奉,害得母后独自在福兴寺受苦。”
林樱摇了摇头,声音虽缓,却很是坚定:“喜欢了不好的人,这就是那人的错,而喜欢本身是无错的。再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母后从未埋怨过朝儿……这么久不见,莫要再说些不开心的话了”
毕竟也是大孩子了,再往母亲怀里躲总归是不好意思,盛春朝直起身子,自己胡乱抹了泪,道:“当初傅渊说去过福兴寺,我还以为他会对你不利,你可有受伤?”
林樱露出个温和的笑,道:“这要多亏了宋将军未雨绸缪,在傅渊找上福兴寺的前一晚,崔尚书已经暗中派人来将我接到了老宅暂避。”
“宋将军……宋景舒。”
盛春朝闻言微怔,说不上的情绪涌上心头。林樱将这片刻犹豫尽收眼底,却看破不说破,只是笑道:“我住进崔家老宅的第二晚,宋将军曾专程上门拜访,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他说什么了?”
话出口,盛春朝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在意和期待。经历种种,自己的心意已然无需再确认;傅渊身死亲人重聚,日后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只是重生秘术一成,便再无了逆转的可能……
一旦动真心,便会承受烈火焚烧之苦,自己该如何回应宋景舒的感情?
林樱自然察觉到了盛春朝急切过后的犹豫,不过她只把这以为成犯过错后的顾虑,于是安慰道:“朝儿不必有担忧,你的终生大事,母后不会随意干涉,你听凭自己的内心便可。”
“至于宋将军对我说了什么,有些话,还是让他亲口讲与你听才好。”
盛春朝一时不知道作何应答,正好有丫鬟端来解毒的汤药,还顺便带了话来:“公主殿下,老爷现下在与三皇子议事脱不开身,他吩咐奴婢告知您一声,请您午膳后去书房一趟。”
盛春朝心中了然,应过好后便面色不改地把黑黢黢的汤药几口喝了个干净。林樱原本从袖中摸了颗糖出来,见状动作一顿,转而将糖放在桌上推了过去,道:“我倒是忘记,朝儿早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喝药就喊苦的小丫头了。”
“药当然苦,”盛春朝三两下拆开包装把糖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不过离了母后,就没人喂我糖吃了,药再苦也得自己忍着喝下去。”
林樱爱怜地轻抚过女儿的发顶,神色染上几分哀伤,道:“等这边事了后,同母后回福兴寺可好?那边冬暖夏凉,生活闲慢,僧尼和主持都是很好的人,你定会喜欢。”
盛春朝原本打算同吴阿荞和孙秀莲一起回石坂村去,重操起制香卖香的旧业,这样便和过去那十年的安稳日子没什么两样了。
可自那次被傅渊推上龙椅之侧时,盛春朝才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逃避便会消失的。
若是世道不安,自己又能在小小的石板村,或是福兴寺里躲多久呢?
午后阳光热而不燥,风起时更是凉爽,盛春朝和巧玲一路寻着阴凉处走,花了些时辰才到主院里的书房。正等通报时门被打开,盛春朝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好和来人对上目光。
“呃,三……”
“春朝。”
对方这般坦然,倒显得盛春朝过分扭捏,那声“三皇兄”在嘴里滚过一遭后还是咽了回去。此时阳光正刺眼,映入男人眼底却融成一片寒色,唇角还是当初那样弯成温和可亲的弧度,可现在再看时却是皮笑肉不笑之感更甚。
之后又是相顾无言,盛荣先出声道:“崔尚书正在里面,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盛春朝点点头示意,目送男人干瘦却挺拔的背影渐远,心头不知该先怅然还是先感慨。傅渊开始布局的时间只会比盛春朝想象的更早,那盛荣呢,他又是何时布好的这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棋局?又是何时……从那个忍辱负重的皇子变成了冰冷无情的猎手?
“公主殿下,老爷请您进去。”
盛春朝回过神来,刚进门便看见起身相迎的崔珩之,褪去官服的他身上少了几分肃穆之感,见人来后,释然叹道:“老夫还担心毒香发作严重,害得你受伤,早上管家送去的补品,你可得一点不落地吃完。”
“崔世伯是关心则乱了,这毒香受血腥影响,血气越浓,则中毒越深,我不过是沾了少许,喝药调理一下便是,不打紧的。”
两人正在这边热切地说着话,书架边那人也就这么站了许久,过了会,崔珩之忍不住催促道:“宋将军,不如来这边坐,该商量正事了。”
宋景舒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来,墨发玉冠,身姿端正,瘦而不柴,看得出是常年习武之人,眼角那道疤更算得上佐证,五官轮廓硬朗,皮肤带着久经风吹日晒的粗糙,细细看来,倒没了当初为状元时的文弱书生气。
虽然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但不管是宋状元,还是宋将军,都是极为俊朗的。
见盛春朝在看,宋景舒很没出息地走成了同手同脚,坐下时差点被绊到,任谁也想不到这就是率领骁骑军征战四方的大将军。
“这些天忙于收编叛军,整顿队伍,还未来得及去看你,公主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此情此景让人不难想象,当初的憨宝闹笑话时该是怎样的姿态,盛春朝暗暗觉得好笑,道:“有劳宋将军挂念,我已无碍。”
如此便算是打过招呼了,可崔珩之并不满意如此,也乐于为这个憨小子推波助澜一把,于是忙纠正道:“宋将军此言差矣,虽说今日军中事务繁杂,但宋将军每日早晚便往公主的住处去,老夫可是亲眼见过许多次了。”
盛春朝是仿着临溪县周老爷一案,将茉莉花同其他几样遇血腥便会变性生毒的花草融合制成了毒香,虽然中毒尚浅,可宁神助眠的效果却是丝毫不减的。
再加上死里逃生后的疲倦袭来,盛春朝回来后又是睡觉又是昏迷地躺了三天,期间却从未听巧玲说有人来拜访。
宋景舒面上有一瞬被戳穿的慌乱,抿了抿唇,妥协般老实交代道:“丫鬟说你在休息,我怕打扰,就只在门口站了会,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