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
“钦此”二字还未落下,立刻有个浑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只是这么一听,盛春朝顿时来了精神——要没记错的话,出口反对的那人正是崔珩之。
“陛下驾崩还未出一日,哪有此时另立新帝的道理?再说了,臣衷心侍奉陛下多年,从未从陛下口中听过什么傅渊……此遗诏尚存疑,臣以为不可施行。”
此话一出,其他朝臣纷纷应和起来,虽有三两支持声音,但很快便被淹没在更为强势的讨伐斥责中,可这片嘈杂并未持续太久,暂处于下风的傅渊不紧不慢出声——
“崔尚书所言甚是,陛下晏驾实在令人痛心,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崔尚书即便不认这封遗诏,难道连历代天子的亲传玉印也不认识了吗?”
朝堂上登时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从众多不掩惊讶的语气也可听出,有人因此而动摇了。盛春朝自然不相信父皇会把象征皇位归属的玉印交于外人,可身上像是被缚上了无形的绳索,任凭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行动受限,消息也传递不出去,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傅渊登上皇位吗?
片刻后,另一个听起来更加苍老、但也更具威信的人发话了:“盛国自创立以来,便有得玉印者得天下的规矩,可老臣追随三代天子,通读盛国古今历史,从未见过有哪位陛下不是姓盛的。”
“赵相此言差矣,”傅渊道,“我盛国立国六十多年来,无一不是选智慧才干当先者为君,何时连亲缘关系也成了不可或缺之条件?赵相这般意思,和数百年前周朝施行的宗法制又有何异?”
“傅将军说的不错,国之君者,非以血脉,当以才能……”
“是啊,既然古往今来未有外姓称帝的先例,那现在便破了这个先例又如何?”
“……”
纷纷扬扬的附和声不绝于耳,看来傅渊这些年在朝堂中拉拢的势力也绝非少数,不过即便这些声音再多,也敌不过几位开国老臣的威严,赵相怒喝一声:“放肆”,全场瞬间落入死一般的寂静。
“当年盛元帝凭一己之力收复前朝失地,统一中原,故而改国姓为盛,六十年来从未有变,岂是尔等不入流之辈便可随意更改的?妄议国事藐视皇族……裴涟,你该当何罪?”
被直呼大名的裴涟忙不迭跪下谢罪,有此前车之鉴,其他人再不敢随意作声。盛春朝也暗暗松了口气,有赵相和崔尚书为首的老臣坐镇,傅渊定不可能轻易得逞。
可这口气还未完全松下,眼前突然洒落大片刺目的白,身子失去控制被推出的前一刻,盛春朝听见傅渊说:“既然本将军坐不了这个皇位,那她便可以了吧。”
还未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后背某处不知被哪伸出的手随意一敲,盛春朝顿觉浑身一松,白光缓缓散去,入目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还有高位之下几十双或震惊或呆滞的眼睛。
“先帝与昭德皇后之女,二公主盛春朝。”
掷地有声的尾音响彻大殿,盛春朝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无助地逡巡一圈后,对上同样面色凝重的崔珩之。余光被几处扎眼的明黄色占据,盛春朝又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穿着的,正是那绣着五爪盘龙的黄袍。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参见陛下”,四面八方的朝臣如受到感召般纷纷行礼,大殿里乌泱泱跪倒一片,转眼间只有赵相和崔珩之等几位年长者还立于原地。
盛春朝迷茫极了,她从未专门思考过皇位该谁坐,对于自己坐这个位置更是没有半分设想。或许是早知道会遭此为难,所以傅渊将盛春朝带了来,并推上了龙椅……可盛春朝心知肚明,自己日后也不过是傅渊的傀儡,是他套于独权之外的空壳子。
傅渊倒是把势在必得的样子收敛个干净,一掀裙摆,跪地叩首道:“参见陛下。”
众目睽睽下,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盛春朝,还有那把闪闪发光的椅子,有热切的、激动的,或是不甘的……那是万人之上的权利,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而现在,盛春朝已经唾手可得。
不能坐,不能坐上去……盛春朝在心底不住地默念,可身体像是被什么人操控着,指引她朝这那个方向迈腿,一步、两步……快了,近了。
傅渊嘴角微勾,负手立于旁侧,单手轻抬,一旁的公公很快扯着嗓子高声道:“公主明德,携以玉印,登基大典开——”
“慢着。”
梦惊醒般,盛春朝的动作被这个男声突然打断,身体的支配权缓慢回到自己手里,让她得以迅速转过头,看却见正好从门口飞来的流箭,以千钧一发之势直逼而来。
盛春朝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羽箭刺破空气,穿过人群,将太监呈于手中的玉印打了下去。
玉印落地,顷刻间四分五裂,碎裂声激起阵阵回音,空洞地回荡在四壁之间。四下寂静时,角落里有人颤着嗓子喊道:“这个玉印,是假的……”
犹如投进湖面的石子一般,很快激起层层涟漪,接二连三的忿忿之音此起彼伏。而盛春朝还无暇顾及,目光死死钉在大殿门口处、逆着光而立的身影。
眼见目的达成,那人收了势,随手将长弓负于后背,利落抬手间更显得身姿颀长。背光下叫盛春朝看不清他的脸,但能肯定的是,对方一定也正在看着自己。
偌大的朝堂乱哄哄闹作一团,那些挣扎着想辩解的声音终究还是被淹没了。毕竟身为盛国子民,几乎无人不知传国玉印的材质之特殊,并非单纯青玉所制,而是在最外面覆上了一层用作保护的材料,故而怎会如此轻易被摔坏?
那种材料极为罕见,又和青玉外观色泽十分相近,再由工匠稍加装点,便能让人从外观看不出异常。
相比之下,崔珩之的神情倒是镇定许多,肃然道:“逆臣傅渊,伪造玉印图谋不轨,先押入大牢等候发落,立新帝一事容后再议。”
有崔珩之主持大局,场面很快平静下来。盛春朝有些看不清晰,但视线交错间,男人唇角的笑意不似错觉。再顾不上其他,盛春朝提着裙摆拾级而下,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到他身边去。
手臂忽然被人大力一拽,盛春朝猝不及防跌进一个冷冽的怀抱,寒凉刺骨的剑锋搭上脖颈,离划破皮肤不过堪堪半指。
“再敢上前半步,就准备好给二公主收尸。”
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盛春朝只恨当时怎么没把毒香下得更烈些,咬牙怒道:“放开我。”
涌入的侍卫、众朝臣,以及宋景舒都下意识停在原地,不敢再前进半分,傅渊轻笑一声,凑到盛春朝耳边幽幽道:“放开你?我怎么舍得……”
锋利的剑锋更近了几分,盛春朝浑身一颤,呼吸都变得小心,恍惚间傅渊的声音好似恶鬼呢喃,狰狞又疯狂:“我们可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是生是死,都要永远纠缠在一起。”
剑光闪过,众朝臣霎时慌了神,文臣们个个如临大敌般接连后退,武将们虽然不惧于此,但眼下手无寸铁,又怕伤了公主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无奈握着拳怒目而视。
“傅渊,有本事放开她,要杀要剐冲我来。”
不知何时,宋景舒已经行至众臣最前列,单手覆于剑柄上,面色虽沉静,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内心。傅渊有了把柄,相比下倒自若许多:“原来是宋状元……哦不对,应该称一声宋将军。”
“堂堂骁骑军之首,破我布阵时是何等的威风,现在怎么卑躬屈膝成了这样?”
剑锋划破皮肤牵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盛春朝忍不住皱起眉,面前的男人显然也慌了神,再装不下冷静,忙道:“别动她……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但要是敢让她有什么好歹,我要你不得好死。”
尾音里的无奈和颤抖让傅渊很是满意,他先是欣赏了一会宋景舒紧张的样子,然后才慢条斯理道:“一点小伤口便紧张成这样,看来宋将军真是对二公主用情至深,倒让人好奇,当初亲眼目睹本将军与二公主朝夕相处时,宋将军该有多难过啊。”
“你……”
像被戳中了痛楚,宋景舒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生生忍住了提剑冲上来的架势。傅渊看够了戏,敛了笑淡声道:“出来吧。”
话音方落,朝堂角落突然涌入大批披坚执锐的士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众人惊恐万状,有人试图趁乱逃跑,却被飞快出鞘的剑锋挡住去路,不过瞬息,局势已然倒转。
“正好,大家都到齐了,既然不同意本将军坐这皇位,那便呃……”
变故也在此时突生,傅渊突然止住话头,下一瞬一口鲜血直直喷出,些许溅落在盛春朝肩头和侧脸上。身上的桎梏松了些许,盛春朝心中暗喜,终于……毒香发作了。
“动手,动手!”
沾过血的嗓子变得嘶哑不堪,傅渊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几个字,可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又是一声强忍着剧痛的闷哼,脖子上的剑脱力坠落,盛春朝连忙回身后退,正好见一柄利剑刺透傅渊胸膛,而执剑者正静静立于傅渊身后半步,宽大的斗笠遮住了脸,仿佛周遭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台下,为首的士兵抱拳道:“属下谨遵三皇子殿下安排。”
三皇子……盛荣。
盛春朝下意识又回头看去,傅渊终于再没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鲜血不受控制从口中流出,可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盛春朝,嘴唇哆嗦着,语气满是不可置信:“好啊……原来不是香包……一开始你就……”
带血的红刃又往前送了一寸,傅渊再没力气说完这句话,双腿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转眼便没了声息,只有双目还不甘落败地怒瞪着。
单手利落收剑,随即斗笠被抬起,露出的脸庞既陌生又熟悉,线条似乎硬朗了许多,让盛春朝再无法将眼前人和当年那个忍气吞声的消瘦身影联系在一起。
盛荣自始至终没再看过傅渊一眼,声音虽不大,却自带掌控全局般的高傲和威严——
“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