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神清气爽。许怀素用过清粥小菜,正倚窗翻阅那本《香乘》,琢磨着午后是否采些新开的花瓣,外头响起了宫人规律平稳的脚步声。
帘子被宫女轻轻掀起,进来的是纯妃身边一位颇为面善的二等宫女云雁,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用蓝布仔细包着的旧书。
云雁垂首敛目,姿态恭谨,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给伊常在请安。娘娘打发奴婢来,是今早库房清理旧物,预备着清明礼佛的器皿,结果在书架最里头翻出这本旧谱子。”
她将书捧近了些,语气带着点惋惜,“许是搁得久了,又挨着墙根受了潮气,书页都粘在一块儿了,墨迹也洇开了些。
娘娘略翻了翻,见里头记着些调香的古方子,瞧着倒挺稀罕,就这么毁了怪可惜的。”
她抬眼看向许怀素,语气自然:“娘娘知道您平日爱看书,也常摆弄香料,就想着让奴婢拿过来给您瞧瞧。看这书页还能不能想法子分开了?
若是能把那些洇了的方子辨认着抄录下来,就再好不过了。若是实在不成,娘娘说也就算了,横竖是本旧物。”
云雁的话说得平常,姿态放得很平,没有高位恩赏的刻意,也没有郑重其事的托付。
许怀素心头了然,她面上立刻显出几分郑重又带着点能帮上忙的诚恳:“云雁姑娘辛苦了。”
示意晓桃接过那本蓝布包着的书,自己也上前仔细看了看,没有贸然动手翻动。隔着布,能感觉到书册厚重,书页明显僵硬板结,还隐隐透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这受潮粘连了确实可惜。”许怀素仔细瞧了瞧书页粘连的边缘处,
“娘娘放心,臣妾对收拾旧书页略懂点粗浅法子,定当尽力试试看。即便有的方子墨迹洇开了,仔细辨认着,或许也能抄录下大概来。”
云雁笑容轻松了些:“那就有劳常在了。娘娘还交代了,若需要些东西,像干艾草、樟木屑、压书的厚实毛边纸这些,库上都有,您只管打发人来取便是。”
送走云雁,许怀素坐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布书套。一本线装的、纸质泛黄脆弱的《香乘》古本显露出来。
书页受潮严重,不少地方模糊粘连,像被水浸透过又干涸的信笺。
她没急着处理粘连,戴上薄棉手套,先一页页极轻地拨动尚且松动的部分,试图寻找突破口,目光扫过那些洇开的墨迹。
指尖滑过一页浸透深色霉斑的下半部,几个比周围更黑的字迹艰难地透出形貌——雪中春信。
这名字听着挺雅致,有点意思。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正琢磨着,那书上散发的陈腐霉味又钻进鼻孔。
这味道让她从短暂的兴致里猛地回神。她皱着眉,指尖点了点那硬邦邦的书脊。
纯妃娘娘为何突然想到送给自己修补?
想了半天,思绪百转千回,如同线头缠绕。最终,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懒得再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至少这本书本身,尤其是这失落的“雪中春信”,对她而言确是个意外之喜。
“晓桃,”她神色恢复恬静,“去库里领些上好的干艾草和干净的毛边纸来。书页受潮,去霉需慢慢熏,急不得的。”
…………………………
钟粹宫主殿。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纱,暖融融地照进殿内。
纯妃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软缎便袍,长发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随意斜倚在窗边的榻上。
她手边放着一个针线小箩,正拈着绣花针,对着绷子上半朵未完成的玉兰瓣仔细落针,神色温婉而宁静。
大宫女海棠端着刚换好的温茶走近,放下茶盏后轻声道:“娘娘,东西送到伊常在那儿了。
常在接了书,言语间很感念娘娘的心意,还说会用心收拾那谱子。”
“嗯,” 纯妃指尖微动,细针流畅地在丝缎上穿行,声音温软又带着家常的随意,
“她愿意试试也好。” 她抬起头,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了看手中的丝线颜色是否准确。
海棠将茶盏推近些,眉眼弯弯地补充道:“娘娘真是心细又仁厚。清库房时瞧见那本压箱底的旧谱子,您记挂着伊常在对这些香料古方的事有些兴致,就叫人送过去了。”
纯妃接过温热的茶盏,暖了暖指尖,浅浅啜了一口,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意:“什么仁厚不仁厚的,”
她声音轻柔,带着点温润的水乡调子,“不过是顺手的事儿。那谱子在我这儿,总归没什么用。
况且伊常在最近似乎……宫里走动得也还顺当,又知道她素日里喜欢摆弄这些花草香味的小玩意儿,就想着给她看看。”
放下茶盏,纯妃的目光重新落回绷子上的玉兰,继续手中细致的针线活儿,语气平和而随意:
“给了她便给了她,是修是看,或是不弄了收着,都随她自个儿心意。不过是个不值钱的老物件罢了,能添点兴头也好。”
海棠含笑应了声“是”,见主子重新专注于刺绣,便悄声退下,去整理一旁的衣物了。
许怀素仔细地铺着艾草熏书,又把毛边纸小心塞进能撬开的书页缝里。这活儿磨人,但她正好用来打发春日里这慢悠悠的光阴。
窗外四月的日头暖烘烘的。小院里没啥正经的大花圃,就是沿着墙根儿种了些应景的花草。
那几棵海棠树倒是移来的,这会儿新叶碧油油的,刚结出些毛绒绒的小花苞,离开放还早。
墙角边生命力最旺的是二月兰,一小片一小片地开着深蓝色的小花,看着也精神。
真正开花的也就靠门口花盆里栽的那几株迎春,细藤条上缀满了明晃晃的小黄花,算是小院此刻最亮眼的春色了。
紫禁城虽然面积大,但大多盖了建筑,真要大片的春花烂漫,那得在西苑(三海)或郊外园子,宫里也就只能去御花园看看了。
见书熏着一时半会儿不需人盯着,左右也无甚大事,许怀素换了身半旧舒适的玉色绸袄褂,松松挽了发髻,带着晓桃打算去近处的御花园走走透透气
到了御花园,果然是宫嫔妃们春日里消磨时光的好地方。
地方不算阔朗,亭台轩榭、叠石曲径安排得紧致紧凑。
此时正是榆叶梅开到尾巴的光景,枝条上挂着些颜色发灰的小花。开得最盛则是叠石花台旁的海棠树。粉嘟嘟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倒也成了园子里最热闹的一抹颜色。
低位的小主们三三两两聚在能晒到太阳的小亭子或花树下,说些闲话,或是看着宫女给石盆里刚栽下的菖蒲添水,一派悠闲。
许怀素顺着鹅卵石小道慢慢走着,绕过假山旁时,恰好遇见与她同年进宫的林答应,她正看着一个宫女在给一盆小荷花缸擦叶子边的浮尘。
“伊姐姐也来逛园子了?”林答应抬头看到许怀素,笑吟吟地打招呼,圆脸上带着点喜气,“今儿这天头可真舒服,再不出来骨头都要懒酥了。”
“可不是嘛,”许怀素笑着走近,“妹妹好雅兴,这伺候起花草来了?”她认得林答应,性子平和安稳,平日里也是个喜欢捯饬些针线、小物件的主儿。
林答应放下手里的小帕子,拍拍手:“这不也没旁的好干么!这缸是从万春亭那边移过来的,才种下去几天。”
她说着,目光落到许怀素身上,“咦?姐姐今儿身上熏了什么香料?闻着像是……艾草?”
许怀素心道这嗅觉倒灵,索性顺着答:“妹妹鼻子真灵。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在屋里熏着玩呢。
前两日得了本讲香料的旧书册子,有点霉气了,就用艾草熏熏。弄得屋里头满是这气味。”
禄常在听了眼睛一亮:“熏书的法子?还是姐姐见多识广,什么都了解一点。不过,说到艾草…”
她凑近一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新鲜事儿的兴奋,“我听说贵妃那边新进了些南边的香珠串子,里面揉了薄荷叶、香橼皮粉,挂在袖口里驱蚊子虫蝇,闻着还怪清爽的!要不咱们也琢磨点简单的?”
这倒是个投契的话题。许怀素也来了兴致:“这主意好!省事又实用。我那儿还有些去年存下的干薄荷梗子,味儿也足。
再揉点其他的进去,找个结实点的素纱缝个小香囊挂着,是不是也能顶个差不多的用?”
禄常在一听,拍手赞同:“行!这法子听着就靠谱!姐姐那儿有薄荷,我回去让丫头找个好点的素纱囊!”
她心思也活络起来,“还别说,这御花园里头,虽没大片的花开,可墙根下、石盆里那些紫白两色的二月蓝,香味淡淡的,好像也能熏东西?就是不知道味儿合不合适……”
许怀素笑道:“二月蓝采些嫩叶子、小花晾干了试试也无妨。左右是做驱蚊虫的实用物件,多试几样混着,配得味道舒服就行!”
禄常在觉得这话实在,笑得开心:“姐姐说的是!那咱们说好了,等这两天日头好,我准备好素纱囊,姐姐带上薄荷料。
咱俩寻个背风地儿,就在这园子角落里琢磨着配一配?还能晒晒太阳呢!比干站着说话解闷多了!”
两人于是兴致勃勃地又说了些配料的细处,什么用多少分量合适,用细棉线缝紧实些云云,才各自散了。
许怀素心情松快。跟禄常在这样的安分人,一起鼓捣点自己喜欢的小香囊,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对付恼人的蚊虫,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