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温暖尚未完全散去,立夏的微燥已悄然渗入紫禁城的风里。钟粹宫小院的海棠果在叶间又圆润了几分,透出淡淡的青黄色。
许怀素坐在廊下的竹榻上,眯着眼看晓棠给那盆长势过于喜人的薄荷掐尖儿。指尖捻着一颗刚剔了核的冰镇樱桃,却不急着入口。
养心殿引路的太监出现在院门口时,许怀素捏着樱桃的手指微微一顿。晓棠也停了手中的动作。
福安快步上前,与那太监低语两句,旋即转身,脸上自然流露出欢喜:“主子!传万岁爷的谕,召您去养心殿伴驾呢。”
许怀素放下樱桃,从绿荫斑驳的竹榻上站起身:“晓桃,更衣。”
穿上合宜的浅绿色缎绣博古花卉纹棉袍,质料清爽又不出格。发髻匀整绾好,簪一支简素雅致的青玉平簪。匀一层薄如蝉翼的粉,唇上只点一抹浅淡的胭脂膏。周身清爽净澈,只余隐约的水汽和皂角清香。
养心殿,乾隆背对着门口,身着宝蓝色暗团龙纹常服,站在紫檀书案前,正悬腕提笔,在铺陈开的雪白宣纸上挥毫。
案上置着一方墨色莹润的松烟墨锭,一盏青玉笔洗盛着清水——正是用新呈贡的澄心堂纸。
“臣妾给皇上请安。”许怀素轻步踏入暖阁,依规垂目敛衽,声音温婉却沉稳。
“嗯,起吧。”乾隆并未停笔,笔下行云流水,只略抬了下眼示意,语气平和,“来得正好,来瞧瞧这江南的新纸如何。”
许怀素依言上前几步,在御案侧前方三尺开外站定,目光落在纸上。
那纸张雪白柔韧,不染一丝尘色,墨迹落于其上,晕染出极为纯正浓郁的黑,边缘分明,更衬得字势刚健。
“墨色真是纯正,”她开口,语调清晰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落于纸上乌亮如鸦羽,却不洇散,可见纸性上佳。江南贡纸,名不虚传。”
乾隆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朕瞧着也甚是称手。”
他停笔,侧首对着侍立其后的李玉吩咐:“李玉,给伊常在裁一张试笔。”
“嗻!”李玉立刻上前,麻利且无声地裁下一方大小合宜的澄心堂纸,连同砚台、一块同样新研、浓淡适宜的松烟墨锭、一支细管兼毫笔,稳妥地置于旁边早已备好的小几之上。
“谢皇上。”许怀素道了声谢,这才走至小几后坐下。她并未推辞,手指先抚过砚台边沿,感受那石质的凉润,然后执起笔管。
李玉已将墨研磨好了,她蘸了墨,并未急于落笔,而是先提腕悬停纸上方寸许,气息微凝。
她并不看向乾隆的方向,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片空白上,旋即手腕稳落,笔锋压纸。
一个“水”字缓缓成形。结构周正,笔画横平竖直,干净利落,透着一种沉稳的练习之气。
写罢,她轻轻搁下笔,并未立即言语,而是仔细端详着纸上笔墨与纸张结合的质感。
乾隆不知何时已搁下了自己的笔,踱步至她小几侧前方,目光落在那个新写的“水”字上。
“纸是好纸,”他开口,声音不高,目光却带着审视,“墨是好墨。” 他略作停顿,指尖在虚空中点了点字的结构,“字……倒也算得端正。”
许怀素垂眸,心里暗说乾隆嘴毒,表面却依旧虚心道:“皇上说得是,臣妾定当勤加练习。”
乾隆嘴角微挑,似笑非笑:“朕瞧着你这字,中规中矩有余,灵动不足。”
说完这些,他话音一转:“不过比起之前,还算有些进步,可见你这些天没有懈怠。”
许怀素抬眼迎向他的目光,坦然说道:“臣妾这字确有不足,算是沾了这纸的光,看着似乎也齐整了些许。”
乾隆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倒也实诚。”他微微颔首,并不继续字的话题,似乎对这次“共享新纸”的效果颇为满意。
“接着写下去吧,趁手感还在。”他说着,便踱回自己书案后坐下,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一份摊开的奏疏上,似乎只是留她在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继续这份新得的体验。
许怀素重新拿起笔,这次不再犹豫。她依旧专注地临写着案上摆着的几句诗稿,笔触不疾不徐。
阳光移动,暖阁里静了下来,只有两份笔落纸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倒也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静谧。
手腕渐渐泛酸。许怀素再次搁下笔,将手自然地垂于膝上,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
这微小的动静引得乾隆从奏疏上抬起了头。他看她一眼,并未多言,只是自己也放下了手中笔。
之后便是晚膳时间,乾隆与许怀素一同用膳,期间两人偶尔交谈几句,气氛融洽。
晚膳过后,便是侍寝的时刻。
暖阁一侧的东暖阁已备好了温水、洁具和新的素白中单寝衣。
两名垂手侍立的宫女恭敬上前,无声地为许怀素除去簪环钗饰,解开常服,仔细帮她在温润的浴水里清洗身体。动作轻捷熟练。
头发也用加了清淡花露的温水仔细清洗梳理通顺,最后用细葛布擦干水分。
换上柔软合身的素白寝衣,未再挽髻,长发如墨色绸缎般松松披在身后,仅用一根素绦带松松在腰间系住。
脸上脂粉洗净,只余干净光洁的肌肤本色。
梳洗毕,再由宫女引着,穿过连通内外殿的门廊,悄然进入皇帝日常起居就寝的西暖阁后寝殿。
此处灯火调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沉香气息。龙榻前的屏风已被撤去,宽阔的明黄榻上锦被整齐。
此刻乾隆已换了寝衣,坐在榻边,没有多余言语。
“安置吧。”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落定的印章。
红烛摇影,暗香浮动。锦衾之内,暗涌潮生。
窗外鸟鸣清脆,天色是初亮时那种澄澈的蓝灰色。
随着李玉的一声呼唤,许怀素和乾隆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紧接着两名年轻太监和两名垂着头、捧托盘的宫女便无声鱼贯而入。整套流程行云流水,显然已在外等候多时。
许怀素也立刻跟着坐起身。没等她下床,一名训练有素、神色肃穆的宫女已经将一件质地上乘的素色丝棉寝袍披在了她身上。
许怀素滑下龙榻,安静地站在地毯上稍远一步的位置,垂手而立——等着“上班任务”。
乾隆舒展了一下肩颈,然后张开双臂。两名宫女立刻上前,动作又快又轻,利落地替他除去了丝质的寝衣。
紧接着,两名捧托盘的宫女上前一步,托盘上整齐叠放着中单内衬和洁净的丝袜、绦带等物。
整个过程无声、高效、默契,没有丝毫拖沓犹豫。
许怀素像个站在旁边观摩的实习生——她没被分配活儿,也不能干看着发呆显得失礼。
目光就落在宫女的动作上,看着那些繁复的带子怎么系,内衬的领子如何整理得一丝不苟。脑子里顺便想:这早起穿衣比健身还累……
当中衣穿妥,袜子套好,李玉拿起叠放好的宝蓝色暗团龙纹常服外袍时,许怀素终于找到活儿干了。
她早就注意到这里需要系腰带,目光迅速地在旁边侍立的宫人托盘上一扫——上面有条整整齐齐卷着的明黄色锦带,配着一块雕龙玉佩。
她立刻上前一点点,伸手拿起那条分量不轻、温润冰凉的玉带,小心翼翼的替乾隆系上。
接着,李玉拿起龙袍外衣给他套上,又整理了一下衣袖,衣服就算穿好了。
好了,工作交接完成!衣服总算是穿完了,真比练字累多了……许怀素心里默念,稍微退后一步,继续“待机”。
走出围房时,乾隆已由李玉打理好,发辫梳齐,外袍玉带俱全。就去上早朝了。
初夏早晨的风吹散了养心殿里沉甸甸的香气和紧绷感。一踏进钟粹宫熟悉的小院,仿佛连空气都轻快了几分,带着海棠叶清新的气息和墙角薄荷的微辛。
“主子!”晓桃立刻迎了上去,“可算回来了。”语气里是真切的关怀。
晓棠也放下手里刚提起来准备浇花的铜壶,快步过来,声音轻快:“常在,小厨房温着冰糖莲子羹呢,还有新炸出来的芝麻小酥饼,脆得很!”她指了指廊下小桌上已经摆好的青花小碗和点心碟子。
福安立在院门口,一如既往地躬身憨厚笑着行礼。
“累倒是不累,”许怀素揉了揉还有点儿酸的肩膀,实话实说,“就是饿了。”
她的肠胃发出非常诚实的抗议,养心殿那顿规规矩矩的御膳远不如这点家常小食让她动心。
她说着就往廊下竹榻走,“快,把那羹盛一碗来,先垫垫。”
“诶!”晓棠脆生生应了,脚下生风地转身把东西拿过来。晓桃也赶紧跟上,片刻就从屋里捧了个素锦缝制的软靠垫出来,仔细垫在许怀素腰后。
她在竹榻上靠舒服,阳光透过繁密的海棠叶,在地面上、在青石板上、在她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金色碎影。
院子很安静,只有树叶的沙沙细语,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墙头、屋檐间叽叽喳喳的鸣叫,越发显出这方天地的宁谧。
那薄荷被晓棠掐过的尖口处,散发出的清凉气息混着晨风,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龙涎沉香带来的压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