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暖风彻底化开了清明的寒意,谷雨后,整个紫禁城被蓬勃的绿意笼罩。
钟粹宫小院里的海棠树枝叶愈发繁茂。书案上,《香谱辑要》已能顺畅翻阅大半,霉气淡去,字迹多数清晰。
“常在,林答应来了。”晓桃轻轻通报。
许怀素放下笔,抬头看见林答应笑盈盈地跨进院门,手里提着个竹编小提篮。
“伊姐姐又在修你那宝贝书谱呢!”林答应走近书案,探头瞧了瞧摊开的《香谱辑要》,满眼佩服,“姐姐真是好性子,换了我,对着这么些个半明不白的字,早没那耐烦劲了!”
她对那些文绉绉的字句兴趣寥寥,倒是凑近新插在案头青釉小瓶里的几支剪下的嫩绿海棠枝叶嗅了嗅,“还是这新叶的清气儿好闻!”
“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办法罢了。”许怀素笑着把纸笔收拢,“今儿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林答应献宝似地打开提篮上层,里面是半篮青翠欲滴、个头饱满的鲜嫩榆树钱儿:“伊姐姐!看!”
掀开布,半篮碧绿鲜嫩、带着露珠的榆树钱儿显露出来,清香四溢。“御花园东头老榆树摘的,刚掐了嫩头!”
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榆钱儿能做饽饽吗?宫里头精米白面都齐整,咱们正好试试!”
她放下篮子,言语爽利,“这新鲜玩意儿咱们自己没法收拾,不知道姐姐在御膳房有没有熟识的公公,花费用度咱们照规矩另算,绝不叫公公和底下师傅白辛苦。”
她说着便拿出一个荷包,放在篮边:“里面有二钱银子。”
许怀素眼睛一亮:“好主意!也是巧了,之前嘴馋,倒是打赏过御膳房,有一位刘公公比较熟悉。”
说着,许怀素转头对晓桃说,“晓桃,把篮子和银子一道送去御膳房,就说是我和林答应想吃榆树钱做的点心,请刘公公看着安排。”
说完,许怀素又拿了二钱银子,并林答应给的一起递给晓桃,“这是给他们的辛苦费。”
晓桃应声提着篮子快步去了御膳房后门。林答应舒了口气坐下:“还是银子管用,咱就能坐着等吃现成的精点心!”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穿着御膳房服色、干净整齐的小太监提着一个硕大的双层填漆朱红食盒进了院,后面还跟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精巧的篾竹提篮。
小太监伶俐地将食盒放在廊下净地,打开盖子。顶层蒸屉里整齐码放着十来枚精致小巧的点心——那是新鲜榆钱儿被混入了精白面粉和猪油,捏成了玲珑别致的铜钱状,蒸得晶莹剔透,薄面皮裹着翠绿榆钱,宛如一枚枚青翠欲滴的翡翠小钱。
“给常在、林答应请安,”小太监躬身道,“这是刘公公按吩咐现做的新鲜榆钱饽饽。说是让您二位尝尝头口鲜,看看可不可心。”
他又揭开食盒下层,里面是两碟应景的点心——一碟是切成小菱形块、小巧金黄油润的豆沙小圆饼;另一碟是几块切得匀整的粉红山楂糕。
林答应已等不及,用帕子托起一枚榆钱小饽饽,吹了吹便咬下一口,瞬间眼睛一亮:“哈,烫!这味道真不错!面皮又软又韧,榆钱又鲜又嫩,甜丝丝里还带着清香。”
许怀素也拿起一枚细看,面皮确实做得薄透筋道,裹着的榆钱青翠完整,入口软糯弹牙,榆钱的鲜嫩微甜与面粉融合得天衣无缝,丝毫没有粗糙涩口感。
“果然好手艺。”她赞许地点头,这银子换来的精工细作,的确物有所值。
许怀素示意晓桃取了些散钱塞给送食盒的小太监:“跑腿辛苦了,这点拿着喝茶解乏。”小太监接了赏,脸上堆满笑容,利落地行礼告辞。
林答应喜滋滋地分走了一半饽饽和一碟点心,满意离去:“下回有了好玩意儿,还找刘公公。”
小院内重归宁静,食盒盖子敞着,蒸饽饽的热气混着豆沙饼的甜香与山楂糕的微酸在午后的暖阳里悠悠飘散。阳光穿过海棠树密密匝匝的枝叶,筛下跳跃的光斑,落在廊下石阶和那敞开的食盒上。
许怀素自书案前起身,步至廊下。食盒里,几只精巧的榆钱饽饽还带着温意,旁边油润的豆沙小饼和粉糯的山楂糕也安静地待在瓷碟里。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晓桃,声音温淡:“点心趁热分了,给晓棠、晓燕和福安也尝尝新。”
“是,常在。”晓桃利落地应声,手脚麻利地动手。将剩余的那碟榆钱饽饽分出四五个,连同几块豆沙饼、山楂糕,分放在两个干净的白瓷小碟子里。
院角井台边,传来木桶落地的闷响,接着是葫芦瓢刮水的哗啦声——福安刚提水回来归置东西。晓桃端起其中一个点心碟子走了过去,笑着说:“福安,尝尝新鲜蒸的榆钱饽饽,刘公公的手艺真好。”
福安闻声停下手,忙在腿上蹭了蹭水珠,接过小碟子:“谢常在,谢晓桃姐。” 他端着碟子退到墙角的石墩子上坐下,拿起一个饽饽,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眼睛很快眯了起来,显然,吃得很高兴。
另一碟子点心,晓桃则端着走向院西头的厢房门口。晓棠正弯腰整理着一小簸箕晒得半干的草药叶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看到碟里的东西,她唇角弯起,眼睛亮闪闪地看向晓桃,接过碟子,寻了个小马扎坐下,先是凑近嗅了嗅榆钱的清香,才开始小口吃起来。
饽饽、豆沙、山楂的甜香混杂着草药的微苦、石板的泥腥气、以及院中草木的青气,在暖风里交融。
许怀素已回到书案前坐下。翻开的《香谱辑要》页角被一枚小巧的青石镇纸压着。
她随手拈起一块碟子里剩下的、稍凉些的山楂糕送入口中,酸甜的滋味立刻在舌上漫开,开胃得很。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摊开书页的边缘,那里墨迹清晰处正写着“……其香若何……”,指尖滑过书页,带起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院里的声响在她耳边自然地汇集:福安嚼完饽饽,起身将空碟子轻轻放在井台边石板上的声响,随后是他用新提的井水刷洗空桶的哗哗水声;晓棠那边是点心瓷碟与板凳小石磨轻微磕碰的细响;晓桃收拾完食盒盖子,走去东边晾衣绳前抬手抚平一件晒着的小衫衣角,又弯腰捡拾起被风吹落的发巾一角。
夕阳渐沉,树影被拉得更长,颜色也染上了淡淡的金红。海棠树巨大的树影无声地延展,慢慢吞噬着廊下的光斑,也渐渐将书案、连同案前的人影一并笼入暖融的余晖和初临的暮色之中。
书页在晚照里更显黄旧。许怀素的目光在书页上游移,偶见几处模糊的字团便略过不看。指尖捻起书页一角,极其轻缓地翻了过去,
“沙”的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小院中分外清晰。她顺手又拈起一小块油光发亮的豆沙小饼放入口中,舌尖品砸着甜沙细腻的滋味。
檐角一只归巢的雀儿喳喳叫了几声,振翅飞入更深的树丛。院子里,井台刷桶的水声停了,晓棠也收起了点心的空碟。晓桃将那件抚平的小衫收起叠好。
书案前的灯光还未点起,暮色渐浓,那沙沙的书页翻动声,便成了小院将暮时分里最规律的声音。
许怀素坐在书案的阴影里,继续翻看她的书卷,偶尔动一下,拈一块点心送入口中,融进了这片只余下书页微响的安静里。
福安提水的身影隐入廊后,晓棠进了西厢,唯有晓桃在门口阶前安静地守着。日影又移过几寸,小院彻底沉入了深沉的暮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