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小，却还是遭到几个人的不满，任凌赶忙闭上嘴，将后面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方清瓷和周围人一样低着头没抬起来，只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一会再问。
她知道任凌想问什么，因为她第一次见到时也不敢置信。
被视为淮城救世主的墨花神女享有最高的礼遇，哪怕是寻常日子也香火不断，神像前瓜果花束更是满到只能堆在地上。
可就是这样一位受人爱戴的神女，竟只有一尊孤零零的石像矗立在神殿中央，双手交叠处有一条扎染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些奇怪的字符。
此外便再也没有了。
而更加令人费解的是，雕刻石像的手法极其粗糙劣质，神女的五官也只能依稀按照感觉区分。眯着的眼睛和嘴巴像三条小虫子，鼻子也被随意挖下两个孔表示。
就在两人偷偷打量神像的工夫，真正的召神仪式已经开始了。
人们自发围成一个圈，将墨花神女像包裹在中心。神殿住持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灰白的长胡子一直拖到地上，右手拄着根檀木棍颤颤巍巍地穿过人群，一直走到神像前。
方清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随着两人间距离的缩短，那种被毒蛇缠绕的窒息感也越来越清晰，她甚至怀疑自己脖子是不是真的被什么东西勒住缠紧。
呼吸渐渐困难，眼前发黑的方清瓷忍不住扶了一下身旁许久没动静的任凌，伸出的手却扑了个空。
电光火石间，方清瓷脑中闪过了无数种恐怖的猜测，就算这人出事也绝不能在她旁边！
后续的责任问题太复杂，她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松手。”
方清瓷想过的全部可能在她转头的一瞬都化为乌有。
9月的淮城已经有些冷意，有时还会淅淅沥沥地下点小雨，所以她特意披了一件针织连帽的外套，以防身体吃不消。
倒给任凌勒她脖子行了方便。
他和方清瓷一样对此刻压抑诡谲的气氛感到不安，手下意识地寻找方清瓷的方向，一不小心就伸到了连帽上……
任凌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冲她笑笑，方清瓷也还以相应的微笑，眼神中透着些许无语。
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
仪式仍在继续，人们口中低声齐颂的古怪字符逐渐变得震天动地，大有风雨欲来的毁灭倾向。
老住持以手杖拄地，抬头仰望着石像，眉梢处过长的眉毛下垂到脸侧，挡住了半眯的眼。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与墨花神女平视。大殿外一缕混着冷风的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神女像彻底被笼罩在阴影中。
这一刻，仿佛老住持才是众人的信仰。
方清瓷小幅度地打了个寒颤，没被任何人发现。
回去的路上，任凌罕见地没绕着方清瓷“立体环音”式问东问西，只是安静地低着头走着。
方清瓷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在想什么？叫你好几遍都没反应。”
任凌摸了下鼻子，眼神有些涣散。
“……哦，就是仪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有点吓人。”
方清瓷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他胆子一直这么小吗？
这种活动除了土生土长的淮城人，像他们这种半路才来的，围观一次了解一下就差不多了。
墨花节的习俗的确令人难以理解，奇奇怪怪的。
一路无话。
……
等再见面已是两日后。
暖阳混着少年身上的清爽皂香一并推开了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这间小小的工作室中穿梭着。
“清瓷姐姐？”
任凌挠了挠头，每间屋子他都找遍了也不见方清瓷的身影。
奇怪，哪去了？
“汪！！！”
一只白团子不知道从哪突然飞奔出来，毛茸茸的脑袋蹭蹭他的腿，尾巴甩得要变成螺旋桨飞上天。
你这段时间都干嘛去了？本汪想死你了，减肥的日子可真不是狗过的。
饭团越想越委屈，脑袋放在任凌鞋上不肯挪开，“呜呜”地低嚎着。
浑身毛发都写着几个字：快哄我。
然而任凌的心思根本不在它身上，随手呼噜了几下毛就开口问道：“清瓷呢？你见到她了吗？”
饭团只是一只小萨摩耶，但却是只无敌聪明的萨摩耶，虽然没听懂，但它会猜呀。
“汪汪！”
“好！”
任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不止饭团会猜，他也会。
一人一狗一唱一和一前一后，迎着晨曦，披着霜露向前跑去。穿过狭窄的小道，越过黄绿的田埂，最终在一扇铁门前停下。
“汪！”
饭团拿身子拱了拱任凌。
门没锁，只是有些旧，棕褐色的锈迹铺盖了一大半，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声响。
“吱——呀——”
任凌第一眼看到的是方清瓷的背影，背对着他的少女安静地拿着调色板，听到声音也没什么反应，依然端坐在茉莉花树下。
越往深走，茉莉的幽香也越发浓郁。
这是一处种满茉莉花的小院子，可惜已经过了它的主要花期，枝头只残留着一些星星点点的花苞。
但香气也足够沁人。
怪不得他每次只要稍微离方清瓷近一点，便能闻到一股茉莉花香。
任凌一步步走向那道专注的背影，早秋的晨光穿透叶子抚上她精致的侧脸、单薄的后背。
最终在离她还有1米的地方停下，任凌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面前这副即将完成的画作上。
方清瓷似乎并没有察觉有人来了，又或者根本不在意，拿着画笔的手一刻也不曾停下。
这是一副基调极其苍凉悲戚的画作，只看一眼便会令人心头一跳。
一名白衣女子瘫坐在岸边，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波涛汹涌的大海，载满人的小船摇摇晃晃地漂在浪中，船上人们的狂喜与岸上人的神伤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场人人欢呼畅然的胜利中，她是唯一的牺牲品。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欲落。’。”
随着空中最后一滴雨的完成，方清瓷缓缓起身，眼神一直没离开画中那名白衣女子。
这句话任凌显然没太听懂，皱起眉头又向前迈出一步，问出一个与前面毫无关系的问题，却是他好奇的。
“怎么突然想要创作这幅画？风格也不像你平时会画的。”
方清瓷听到这话才终于舍得将目光短暂放在任凌身上。
“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真实到让我感觉就是我在经历这一切。”
放下画笔，方清瓷慢慢闭上眼睛。
“自从从墨花神殿回来后，我一直感觉不对劲。仪式上的疑点太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晚上我就做了个噩梦。”
“在梦中，我身穿白衣，和几个村民约好一同出海捕鱼……”
……
浪花重重拍打在礁石上，掀起阵阵海水的咸腥味。
方清瓷一身白裙地站在码头，她想说话却无法控制身体，只能意识清醒地任由这具身体自由移动。
“阿耀哥，你来的真早！”
少女扬起天真的笑容，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向远方挥舞着手臂，不被任何云彩遮蔽的阳光倾泻而下，全部的光与热都汇聚到她身上。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逐渐走近，洁白的牙齿衬得他古铜色的肌肤更显黝黑。
被称作“阿耀”的男人将粗粝的大掌放到方清瓷头上揉了几下，力度有些大，方清瓷想躲却没躲开。
这本来就不是她的身体，只有意识属于她。
陆陆续续间又有几个男人站到了方清瓷所在的码头栈台上，看上去还要再等一等才能出发。
“这珍珠怎么还不来？”
“就是啊，整天跟个大小姐似的，还等让咱几个大老爷们伺候她。”
“还是芦花让人省心。”
“……”
方清瓷明显感受到这具身体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挺了挺胸脯，很是骄傲的样子。
看来她就是芦花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方清瓷眼前一黑，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已经趴在沙石滩上很久了。一侧脸颊被坚硬的石粒划破，留下一小摊血迹。
方清瓷，不，应该说是芦花。
芦花艰难地抬起胳膊将自己支撑起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7个人，不明生死。
“阿耀哥！大晟哥！”
她用力晃着地上的躯体，却是徒劳无功，没有人醒来，也没有人回答。
天色渐沉，一阵海风吹过，芦花打了个寒颤。
只剩她自己了吗？
“哎，拉我一把。”
眼泪被硬生生停在眼眶中，打着转。芦花听到声响也不管身上的伤口，拼命地向声源处爬去。
还有人活着就好，她不想一个人待在这种鬼地方。
是珍珠，她是第二个恢复意识的人。
芦花将她拽出沙坑后便抱住双腿无措地坐在礁石上，眼神难以聚焦。
海上天气变化莫测，层层叠叠的乌云笼罩过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暴雨，甚至会有台风，可其他人还是没醒。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起来，会生火吗？”
芦花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但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寻找能用的木材。
这是座不知名的小岛，再往里走似乎是片森林，错落有致的树木黑压压一片，加上天气的缘故，里面更显得阴森恐怖。
踏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芦花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
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她就这样贸然闯进去，万一有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