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秋雨将二十四桥浸润成青玉色,牧月如掀起乌篷船舱的竹帘。船过小金山时,她瞥见水面漂浮的残荷上竟凝着薄冰——未到霜降的节气。牧月如指尖的残荷梗在晚风里轻颤,半片荷叶斜插在乌篷船头的青铜鱼锁上,叶脉间凝结的露珠倒映着渐次亮起的渔火。
船舱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湘妃竹帘被江风掀开半寸。顾玥初蜷缩在织锦软榻上,素白中衣浸着斑驳血渍,那些淡金色的龙鳞纹正顺着脖颈向面颊攀爬,在左眼睑处凝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当年先太子萧茗清与敦煌郡主大婚的盛况如今还在盛京为人津津乐道,可是顾玥初的生母明明是那玥火圣女,那他岂不是...
玥火教与覆灭的北羌之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与大武萧氏表面上维持微妙的和平,暗地里却摩擦不断。如今玥火教更是牵扯进黄河决堤案中,顾玥初如此尴尬的身份,今后又该如何自处?萧氏皇族若是知道他的身份,为了掩盖皇室秘辛,又会不会容不下他?
牧月如思绪翻涌,一时间万千愁绪集于心头。一向勇敢、坚强的自己,居然有了对未来的迷茫。
"东家,漕运司的官船在瓜洲渡设了关卡。"船娘将红泥炉拨旺,铜吊子里熬着川贝枇杷膏。她递上一封印有“苏”字篆文的密信,信上用苏家暗语写着"丙火逢癸,当避东南。雨过天晴,平安勿念"。“这是黎夫人派人送来的”船娘道。牧月如稍稍放下心来,如此看来,苏雨蘅应当已脱险。
"阿姐..."顾玥初突然翻身坐起,少年喉间滚动的气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嘶哑,龙鳞金纹突然暴涨,将琥珀色瞳仁染成熔金。三日前九条盘龙锁链绞碎穹顶的瞬间,少年以身为阵强行催动紫微心经的画面再度撕裂牧月如的记忆。
"水下有东西在啃船板!"他抓起船桨横扫水面,浊浪翻涌间浮出裹着青苔的青铜罗盘。那罗盘竟似活物般吸附在船底,指针逆时针疯转时,两岸垂柳无风自动,柳叶如刀刃割裂雨帘。
"转舵!进瘦西湖支流!"牧月如厉喝声中,乌篷船底弹出六片青铜桨叶。暗流裹挟着河灯残骸撞向船舷,她分明看见纸糊的莲花灯芯里蜷缩着焦黑婴孩。
追击的官船撞上暗礁时,船头玥火教图腾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阿姐...黎锦送来的密信,墨汁里,混有北羌特有的雪狼血。此血所制的墨,见阳光便即可消散。"少年攥住她袖口的手青筋暴起,颈项上的龙鳞纹宛如游龙盘旋。他突然呕出黑血,身体摇摇欲坠。牧月如扯开他衣襟,惊见三根银针已没入心口的皮肉大半。
压制蚀心散的龙血草,与顾玥初身上的紫微心经相冲。寒山寺的住持一再告诫过他们,不能让顾玥初再动内力,否则内力反噬危及性命。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不知动了多少次内力,却是用这样的险招——以银针封住心脉!长期下去,必将心脉受损。
"阿姐..."沙哑的尾音化作齿关间破碎的喘息,顾玥初撞进她怀里时,指尖无意识地揪住她腰间玉珏,滚烫的呼吸扫过锁骨,在皮肤上燎出细密的灼痕。“苏雨蘅,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庭秋,庭秋有孪生兄弟。那玥火教的祭祀...”
青铜朱雀灯轰然倾倒打断了顾玥初未尽之语。七支狼牙箭破窗而入。牧月如甩出水袖缠住箭矢,绯色鲛绡在空中绽开血棠般的弧度。少年突然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牧月如焕然惊觉,十五岁的少年一年时间已然长到同她一般高了。
顾玥初反手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剑光如练,苍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脖颈处金色龙鳞纹已蔓延至耳后。"去死吧!"三个个黑衣人破窗翻进船舱,挥刀劈来,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幽蓝,显然淬了剧毒。顾玥初揽着牧月如旋身避开,软剑缠上对方脖颈,精准割断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喉咙。
顾玥初的软剑缥缈诡异,瞬息之间,已经取了两人的性命。牧月如大叫道:"留活口!",顾玥初的软剑瞬间改变剑势,封住了最后一名黑衣人的穴道。
然而被制住的壮汉突然口吐黑血,转眼气绝身亡。顾玥初蹲身查看,指尖沾了点血迹在鼻端轻嗅:"七步断肠散,玥火教惯用的毒。"
牧月如扶起已然力竭的顾玥初,少年滚烫的额头贴在她颈侧,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她颤抖着去探脉象,却被少年按住手腕:"先离开这里,追兵马上就到。"
夜航船破开漆黑水面,船舱内弥漫着浓重药香。
"苏明远当年参与过黄河堤坝的修建,他是否参与了磁宫的建造,尚未可知。"顾玥初急促的鼻息拂动她耳畔碎发,鎏金铃舌在饕餮纹凹槽磕出清响。暗格里的《河工图志》哗啦展开时,泛黄纸页擦过他泛红的耳尖,落下几道墨痕蜿蜒如泪。
“你怀疑苏雨蘅?可他数次救你我的性命,无凭无据,怎可无端揣测?”牧月如猛地推开顾玥初,已是满脸惊怒和失望,任由他踉跄地跌倒在地。
顾玥初垂眸不语,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牧月如眼看少年跌坐在地上,心中有了一丝不忍和歉疚,却还是缓缓收起了伸出去想要拉他起来的手,决绝地转身走出了船舱。
少年冷漠地看着她转身离开,渗血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乌篷船在支流岔口剧烈震颤,青铜桨叶与暗流中的异物摩擦迸出幽蓝火星。牧月如扶住舱壁的掌心触到湿滑苔藓,借着渐起的月光望去,整艘船的木纹竟泛着青灰尸斑般的色泽,像是被某种活物反复舔舐过。
"是磁宫的水脉!"顾玥初掀开帘子走出船舱,龙鳞金纹在月光下流转出星宿轨迹。他染血的手指划过《河工图志》某页残卷,"前朝工匠为防运河淤塞,在瘦西湖底埋设二十八星宿青铜轨。苏明远改造时..."话音未落,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六片青铜桨叶同时崩碎,残片如刀锋倒卷而上。牧月如旋身将少年护在身下,碎铜擦着她发髻钉入舱顶,削落的半截湘妃竹帘上竟凝着冰晶。夜风裹着零落柳叶灌进来,其中一片恰落在顾玥初掌心。少年瞳孔骤缩——本该青翠的叶片表面凝结细密霜花,叶脉间浮凸着玥火教特有的赤焰纹。
"阿姐看这纹理!"他颤抖的指尖抚过冰晶,"北羌寒髓咒需在子时取活人..."凄厉鸦鸣突然撕裂夜空,两岸垂柳无风自动,千万枝条如同绞刑索疯狂扭动。水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青铜罗盘,所有指针逆时针飞转时,整条河道竟如巨蟒般缓缓抬升。
二十四桥方向腾起冲天火光。那些雕栏玉砌在烈焰中扭曲变形,青玉桥身渗出墨汁般的液体,将秋雨染成腥臭黑雨。"闭气!"顾玥初撕下中衣系在牧月如口鼻处。少年滚烫的指尖擦过她耳垂时,龙鳞纹已蔓至太阳穴,在苍白皮肤下构成狰狞的脉络。
黑雨坠船发出腐蚀声,船娘惨叫着跌入水中,白骨顷刻沉底。顾玥初拽着牧月如跃上舱顶,却见两岸垂柳根系正吞噬鱼群,眨眼间将活物吸成干尸。"磁宫生祭大阵。"少年琥珀色瞳孔染上血色,"他们要毁了扬州城!"
寒山寺钟声穿透雨幕,七盏天灯在墨色苍穹排成北斗。顾玥初突然咳出掺着金砂的黑血,牧月如惊觉他心口银针已完全没入皮肉。记忆闪回三日前地宫场景——当九条盘龙锁链绞碎穹顶时,少年也是这样用结冰的手掌推开她。
"紫微心经第七重叫'逆鳞'。"顾玥初指尖轻点心口惨笑,"这里本该有片护心龙鳞。"月光穿透云层,牧月如看清那些金纹实为锁链,正顺着血脉向心脏攀爬。"当年母妃产下我时,护心鳞就被剜去镇水..."少年话音未落,整艘船突然被连根拔起。
河水形成巨大漩涡,青铜残片裹挟在水柱中冲天。牧月如红色鲛绡织成的披帛被飓风撕碎,坠落时见少年张开双臂如献祭白鹤。鎏金铃舌在狂风中清越鸣响,顾玥初周身爆出金芒,龙鳞纹宛如锁链寸寸裂开化作星屑一般坠入漩涡。牧月如伸手去抓飘散的衣角,却只握住一片冰凉的龙鳞。
漩涡深处传来古老吟唱。二十四桥幽蓝火焰中浮现北羌咒文,当第一滴龙血坠河时,运河竟违背常理开始倒流。岸上百姓惊呼声中,倒流河水托起乌篷船残骸,在扬州城上空形成巨型水幕。
原来这才是玥火教真正的目的——毁了扬州城,为北羌后裔攻入中原打开缺口。
顾玥初当初送给牧月如的那半块写着“玥初明珠照”的玉珏浮空投射出紫微星图,她终于读懂少年惨笑含义——破磁宫阵需萧氏血脉为引,他早将自己炼成阵眼。"你早计划好了?"她在漩涡中嘶喊,"银针封脉是为将龙血封印至月圆..."
"否则怎让百姓看清皇室丑闻?"苏雨蘅白衣如鬼魅现身水幕,折扇展开露出玥火图腾。牧月如剑锋抵他咽喉,双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你一直都在伪装?""月如还是天真。"他弹开剑刃露出锁骨处隐隐约约的龙鳞纹,"你以为,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要放任顾玥初流落人间颠沛流离?因为...庭秋和如今的玥火教祭司才是萧氏真正的嫡长孙。"
水面轰然炸裂。顾玥初破水而出时眼尾拖曳金红血线。"快走!去寒山寺毁掉..."苏雨蘅折扇穿透少年胸膛,青铜轨破水将其钉在半空。玥火图腾绽放夜空,扬州雨滴开始倒流回云层。
"游戏该结束了。"苏雨蘅抚着少年染血脸颊,"我的好弟弟。"牧月如的尖叫混着寒山寺钟声回荡,顾玥初染血指尖突然结印。倒悬运河中浮起万千青铜符箓,每一片都刻着枉死工匠的名字。二十四桥残骸化作星斗坠落。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自己是谁?"少年嘶哑笑着,手指突然插入心口。整条运河突然沸腾,河底二十八宿青铜轨浮出水面,在月光下拼成巨型浑天仪。"丙火逢癸,当避东南——苏明远当年改的,从来不是河道方位!"
浑天仪转动发出洪荒之音,被镇压的黄河水脉在扬州城地下奔涌。苏雨蘅折扇突然燃起幽火,锁骨处的龙鳞纹裂开渗出黑血:"你竟敢逆转浑天仪!"
牧月如手中的半块玉珏突然炽热,寒山寺方向升起金色光柱。当身上最后一片龙鳞纹消散时,少年化作流光坠入漩涡,整座扬州城的地面开始浮现血色脉络——那竟是放大万倍的人体经络图,而二十四桥所在正是心俞要穴。
"原来磁宫大阵...是拿扬州城当药鼎炼化龙血。"牧月如剑指苏雨蘅,"你们要炼的不是阵眼,是长生药!"白衣公子放声大笑,面容在火光中龟裂:"现在明白太迟了,月如。你腰间半块玉珏才是最后药引..."
寒山寺钟声突然转为悲鸣,倒流的雨幕中浮现顾玥初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