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牛皮,将黑风峡的峭壁压得愈发陡峭。我勒紧缰绳,玄甲在风中泛着青灰的冷光,三千玄甲军列成雁翎阵,长槊如林般指向前方悬垂的冰棱,每柄长槊的锋刃都凝着薄霜。林立夏的马车停在中军位置,青鸢掀开半幅车帘,露出她苍白的侧脸——她今早喝的参茶大概又没下肚,唇色比马车上的狼首纹章还要淡上几分。
“青冥,”我按住腰间那枚断成两半的银锁,冷声道,“前军五步一火把,后军刀盾护顶,辎重车卸掉三成冬粮。”亲卫统领青冥握拳抵胸,甲胄上的狼首纹章与我的腰牌遥相呼应,他转身时,铁靴碾碎了一块覆雪的冰棱,发出细碎的脆响。林立夏的马车忽然颠簸,辕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她伸手扶住车辕,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红痕——那是今早替伤兵包扎时蹭到的药汁。
沈聿的红袍从队尾闪过,他弯腰替辎重车加固麻绳,动作利落得不像个文臣之子。十年前,他还是个总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小孩子,如今却能在颠簸的马背上用匕首削出工整的木签,替伤兵固定断骨。他抬头时与我对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云纹——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佩剑,剑鞘内侧刻着“守正”二字。
冰棱断裂的声音从峡壁深处传来,像极了冬日里琉璃盏裂开的声响。我猛地抬头,只见二十丈高处,一块磨盘大的冰棱正缓缓倾斜,表面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全体止步!”我暴喝一声,长槊直指峡壁凹陷处,“盾牌护顶!躲进岩凹!快!”
惊马的嘶鸣几乎与此同时响起。林立夏的马车被狂风卷着向峡心滑去,辕马人立而起,车帘彻底掀开,她攥着车沿的手指发白,发丝被风扯成凌乱的弧线。沈聿已冲至车前,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拽住缰绳的手青筋暴起,靴底在冰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勒住!”但惊马受了惊,前蹄腾空,将他带得踉跄半步。
碎冰飞溅如利刃。我策马狂奔,长槊挥出半道弧光,却见沈聿已拔剑斩断缰绳,旋身用后背替林立夏挡住飞溅的冰晶。她踉跄着跌出车厢,本能地攥住他的袖口,而他反手揽住她的腰,带她滚向最近的岩凹,红袍扫过雪地,溅起的细碎冰碴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钻。
“伤到哪里了?”沈聿的声音混着风声,他快速检查林立夏的手臂,指尖掠过她腕间的菱形吊坠——那是她从不离身的物件,吊坠内侧刻着极小的“禾”字。她摇头,睫毛上凝着冰碴,却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碎冰:“你的披风破了。”他这才注意到肩头的裂口,扯了扯布料,笑了一声:“破就破了,你没事就好。”
整面冰壁开始剧烈震颤,仿佛有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我能听见冰棱相互摩擦的“咔咔”声,那声音顺着靴底传入骨髓,让人不寒而栗。“用长槊敲击岩壁!”我大吼一声,“震碎悬冰!阻止连锁崩塌!”青冥立刻会意,挥槊砸向冰柱,玄甲军纷纷效仿,金属轰鸣声响彻峡壁,激起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发疼。
沈聿从靴筒抽出短刀,刀柄上的“聿”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敲击冰柱的节奏与我完全同步,如同两块契合的齿轮。林立夏被护在岩凹深处,仰头望着不断坠落的冰棱,忽然低声道:“像银河倒悬。”沈聿侧头看她,眼尾扬起一丝笑意:“你倒是有闲心看风景。”
冰崩如暴雨倾盆而下,我率亲卫在岩凹口结成盾阵,长槊挥舞间,碎冰砸在甲胄上发出密集的闷响。沈聿始终用身体挡在林立夏前方,后背抵着冰冷的岩壁,却仍时不时侧头确认她的状况,每次转头,红袍领口都会扬起一片雪沫。
“跟紧我!”我抓住冰崩的间隙大吼,沈聿立刻扶着林立夏起身,三人贴着岩壁向峡口挪动。她的靴底在冰面上打滑,沈聿便半步不离地护着她右侧,手臂虚环在她腰际,却刻意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只在她踉跄时轻轻带住。我的长槊挥出无数道弧光,将坠落的冰棱砸成齑粉,碎屑飞溅间,听见他低声提醒:“注意脚下凸冰。”
踏出峡口的瞬间,胡杨林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树干上的冰挂像无数柄短剑,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青冥带着援军赶来,递来温热的酒囊,沈聿接过时先对着囊口吹了吹,才递给林立夏:“小心烫。”她捧着酒囊,热气熏红了脸,却在抬头时,目光落在沈聿肩头——那里洇开一片深色,不知是雪水还是血迹。
雪越下越大,我们在胡杨林边缘扎营。林立夏坐在篝火旁,裹着沈聿的红袍——他坚持让给她的,自己则披着亲卫的玄甲披风,颜色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我坐在帐前擦拭长槊,听着远处青冥清点伤亡的声音,余光瞥见沈聿正替她烤干湿掉的襦裙,火苗映得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晃了晃,像株被风吹弯的胡杨。
“疼吗?”林立夏的声音很低,我这才注意到沈聿的左手攥着一块带血的布——他的掌心划了道口子,血迹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花。他抬头看她,笑了笑,将手藏到身后:“小伤,比被你踩碎墨砚那次轻多了。”她一愣,随即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酒囊上的狼首纹:“那时你非说墨汁是西域进贡的星砂,要我赔。”
“自然要赔,”沈聿挑眉,“那墨汁写出来的字,在月光下会泛蓝光,你倒好,全泼在我新抄的《孙子兵法》上。”林立夏轻轻哼了一声:“后来我替你抄了三遍,手都写肿了。”“是是,”沈聿低头替她理顺裙摆,“所以我才把父亲送我的玉镇纸赔给你了,那镇纸现在还在你闺房案头吧?”
我摸出腰间的银锁,触感冰凉,听着他们压低的交谈,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雪崩,阿禾也是这样蜷缩在沈聿身边,两人絮絮叨叨地拌嘴,仿佛外面的风雪只是一场儿戏。此刻林立夏的侧脸被火光映得柔和,与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叠,却又在她抬眼时骤然清晰——她的眼神比阿禾更坚韧,像冰原上的胡杨,经得起风雪。
雪落得更急了,沈聿忽然起身走向辎重车,回来时抱来一捆毛皮,扔在林立夏脚边:“垫着坐,地上凉。”她抬头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说了句:“谢谢。”他摆了摆手,转身替篝火添柴,红袍在风雪中扬起一角,露出内里半旧的中衣——那是件月白色的襕衫,袖口还留着墨渍,像是匆忙间换的。
这一夜,篝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沈聿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兵器架旁,默默地擦拭长剑,偶尔抬头望一眼林立夏的方向。她裹着红袍靠在树桩上,指尖拨弄着菱形吊坠,不知在想什么。我躺在帐中,听着风雪拍打帐幕的声音,忽然听见沈聿低低地说:“阿禾,睡吧,我守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起身巡营,看见沈聿靠在胡杨树上,头微微低着,像是睡着了。林立夏的披风滑落在地,他立刻惊醒,弯腰替她捡起,重新披好,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他抬头望了望星空,指尖在剑柄上敲出细碎的节奏——是首江南小调,阿禾生前最爱听的那首。
雪停时,我们拔营启程。沈聿策马走在队尾,红袍洗去了昨日的血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林立夏的马车经过我身侧时,车帘忽然被风吹开一角,她抬头看向前方的雪山,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冰晶,像缀了串细小的珍珠。
“将军,”青冥忽然策马近前,低声道,“黑风峡的冰崩……会不会和七年前的雪崩有关?”我攥紧缰绳,掌心的旧疤隐隐作痛,却只是淡淡道:“先回京,等沈公子验过赤砂样本再说。”青冥领命而去,马蹄碾碎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林立夏的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她伸手扶住车辕,目光与我相撞,又迅速移开。沈聿策马到她车旁,不知说了句什么,她轻轻笑了,笑容像初春的融雪,带着些微的暖意。我勒紧缰绳,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七年前的雪崩场景突然在眼前闪过。
有些秘密注定要被风雪掩埋,有些伤痕则会在时光中结痂。但至少在此刻,我们都还活着,都还在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行。黑风峡的冰啸渐渐消失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