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自官道进入了田庄途陌,车辙碾过干燥的泥土,扬起半米的烟尘。
稻田相接,连成一片,似给大地铺了一张金毯子。斜阳下的水稻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影。风起时,水稻翻滚如潮,也翻涌起许蔓的情绪;风停时,稻穗静静地垂向大地,像虔诚的朝圣者。
农舍稀稀落落依田埂而建,炊烟袅袅升起,远山如黛与暮色交织,天然成画。
许蔓靠在窗边,贪恋地欣赏这一副展现在眼前的水墨画。
老太太笑嘻嘻地说道:“祖母没骗你吧?”
“嗯。”许蔓雀跃地点点头,又扭过头去看风景。
马车在一处青瓦白墙的宅子停下,朱漆大门外,满脸期待的柳娘和夫婿带着下人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柳娘是徐妈妈的女儿。老太太出嫁不久后,父母双亡,原想把田庄交给徐妈妈打理的,可徐妈妈从小便跟在老太太身边,自然不舍得离开。
柳娘自小在颐养斋长大,人机灵,老实。原本也是留在颐养斋和徐妈妈一同服侍老太太的。老太太偶然发觉柳娘是个善管理的好苗子,便跟徐妈妈提了建议,让柳娘学习管理田庄,徐妈妈心里便也有了谋划,对女儿逐渐加强庄务方面的教导,柳娘确是个有天赋的,两三年便能独当一面了。
徐妈妈的丈夫去得早,只养了这么一个女儿,一来不舍得女儿远嫁,二来柳娘性子烈,觉得在田庄自在,也不想离开田庄,后来便招了个得力的上门女婿,和柳娘一同守着这田庄,这些日子也算是美满自得。
老太太扶着许妈妈的臂弯,缓步下了马车。柳娘夫妇上前恭敬地行礼:“柳娘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
“好,好,大家都还好吧?”老太太笑容满面地点点头。
“托老太太的福,一切都还好。”柳娘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妈妈,略有些迟疑,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老太太才来到,想必累了,先等老太太安顿下来吧。
“柳娘,这便是我的孙女,赵疏影郡主,你离开颐养斋时,她还小,估计这会儿也不记得了。”老太太揽了揽许蔓的腰,介绍道。
“那时虽小,可我一眼便看出,郡主定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一见,出落得水灵灵的,果真没错。”柳娘欣赏地看着许蔓,眼里都是笑意。
许蔓被夸得羞涩了,微笑着点头回应。
这柳娘约摸是三十左右的年纪,皮肤偏小麦色,眼睛清亮,鼻梁高挺,看起来是个豪爽直率之人。和她站一起的便是她的丈夫,身强体壮,皮肤黝黑,只一味的微笑颔首,似个善良的老实人。
“此次她随我一同来田庄,散散心,劳烦柳娘也多加照料了。”老太太慈爱地看了看许蔓对柳娘说。
“老太太客气了,这是奴家应该做的,庄稼人粗鲁,若有不周到的地方,郡主尽管骂了便是,奴家一定多多注意。”柳娘言辞谦诚,她在田庄多年,行为习惯逐渐入乡随俗,怕是言语行动间不注意冒犯了姑娘。
“许妈妈,你看,许久未见,柳娘说话越发的稳妥周全了。”老太太看向徐妈妈,笑道。
“只是又过了些年岁,嘴巴子越发厉害罢了,老太太和姑娘尽管提要求才是,别纵坏了去。”徐妈妈倒是不偏帮女儿。
徐妈妈看着女儿,言语行动越发的老练,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表面挑刺,心里倒是欣慰几分,也不枉老太太这些年把田庄事务交给她打理。
“是,是,娘说得对,老太太和郡主舟车劳顿,累了吧?快些进屋歇着。”
“你看,光顾着拦着老太太说闲话,这都说了好一会儿了才迎我们进屋,这腿脚都站麻了。”徐妈妈回到田庄见到亲人,便放松了许多,人也幽默起来了,惹得众人都笑出声来。
“娘教训的是,柳娘自罚,不吃晚膳如何?”柳娘一边引着众人,一边说道,又惹了众人一顿笑。
“呵呵~不吃晚膳,明日如何干活?你可别想着我们来了,你倒想偷懒歇去了。”
“徐妈妈许久未见女儿,开口便是找不痛快,你也不怕柳娘恼了你。”老太太笑话道。
“她敢。”徐妈妈把握十足地应道。
“老太太,我确是不敢。”面对徐妈妈变着法子的数落,刘娘都是笑脸应承着。
许蔓心里知道,徐妈妈爱女,所以先挑孩子的毛病,才不能让孩子给别人挑了错处去,在别人那里受委屈。或许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
老太太回到田庄,越发开朗,话多了,晚膳也多吃了些,累了一天,洗漱完便歇下了。
“姑娘今日也累了,老太太说明早带姑娘去稻田里看看,我服侍姑娘歇下吧。”许蔓看着窗外出神,霜月很久没看到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嗯。”许蔓回应着,便往床榻走去。
霜月给姑娘换下衣裙,拉好纱幔也到外间的床榻上歇下了。
月光泻下,透过纱幔,许蔓还睁着眼睛,没有入睡。
许蔓轻轻摩挲着唇瓣,她误亲了蒋韩杨后,他眼里只有严厉的警告,况她还无意中坏了他的事,会不会更厌恶她了?
赵书瑶被关了禁闭,她也跟着老太太来了田庄,下次遇见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眼下该怎么办?她都不知道力要往何处使了,这样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厉小萤很久没有出现了,许蔓又坐起来,抬头看向窗外。月如钩,今日不是满月,可就算是满月,厉小萤也不一定会出现。
想到这里,许蔓又丧气地倒了回去。
从屋顶上摔下的画面一遍一遍的上演着,然后跟蒋韩杨大眼瞪小眼,柔软,惊慌......
翌日起床,用完早膳,许蔓便被老太太喊去前厅,旁听听柳娘上报庄务情况。
柳娘“扑通”一声跪下,道:“老太太,昨日柳娘说一切都好,是骗您的,请老太太责罚。”
老太太并无半分的意外,说道:“你娘前些日子就把田庄的情况都同我讲了,我怎会一点都不知,我此次来田庄就是为了查清楚此事利害,起来回话吧!”
丹福去把柳娘扶了起来,柳娘看了看娘亲,徐妈妈点了点头。
“多谢老太太!”
“现下田庄情况如何了?”
“因这一月已将近三十日没下雨了,田地干旱,连河里,沟里的水也越发不足,水车也用不上的时候,庄稼人就去找远处的河流一桶一桶的运水回来灌溉,尽管这样,这一季的水稻产量估计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老太太嘴里喃喃重复着,眉眼里添了些担忧,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柳娘以为老太太担心这一季的粮无法按时交粮,便说道:“老太太放心,我们这些庄稼人,因为有老太太才有了这一口饭吃,养活一家子人,我们绝不会让老太太失望,每户都把存粮省下来攒一起就还够按时交粮,撑过这一季也便好了。”柳娘说着,泪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真是苦了你们了,可如今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若是如此,你让那些庄稼人怎么活?到时你又该如何?”老太太目光如炬,问到了紧要处。
柳娘想到此处,也越发地无助起来:“柳娘不知道,柳娘愚笨,现下只知道哪件事先来了,便先解决哪件事。”
老太太低头想了想,抬眸说道:“罢了,我们先到田里看看去。”
“是!”
许蔓陪着老太太来到了昨日经过的田埂上,眼下的稻田却与昨日傍晚见到的大相径庭。
夕阳下一片琥珀色的水稻,今日褪了色似的如枯叶,稻穗稀疏如秃发,田泥也在烈日的烘烤下,干裂如龟甲。
老太太捋下了几粒稻谷,放手心碾碎,空壳的秕糠多于实粒,碾出的米亦没有往常的饱满。
老太太紧握着秕糠,望着稻田,眉头紧锁。
稻田中央的水车已停止转动,往日丰盈的水渠,已见渠底,细流如发,像苟延残喘的老者。
“庄主在那里!”声音一传开,还在东张西望寻找的庄稼人立马找准了方向,一窝蜂的涌上前来,纷纷跪下。
“庄主,救救我们吧!”领头的人肤色如铜,额角沟壑纵横,鬓角鬓白,不知历经多少风霜。
警觉的护卫立马一字排开,护在前面。
柳娘错愕,不是告诉他们等消息的吗?怎么这会儿都挤在这里了,担心村民不管不顾冲撞了老太太,也怕村民和护卫起冲突受伤,上前安抚道:“各位莫慌,庄主刚到田庄查看情况,有什么话自去祠堂里商量。”
庄稼人淳朴,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是想讨碗饭吃,活下去。可偏偏天灾无情,使他们原本不易的生活雪上加霜。
老太太叹息,朝柳娘挥挥手,道:“无妨,让他说吧!”
柳娘点点头,向领头的人说道:“明叔,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