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闻宁从疲惫中醒来的时候，这趟飞行已经进入末段，星船正快速但稳定地下落。窗外的景色变化极速，在她睁眼的前几秒还是深不见底的黑，现在已经明亮，看得见这星球延伸至天际的椭圆轮廓，和上面泛着的薄粉。

    “给。”

    一杯冰水贴上她的脸。赵闻宁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维持原来的姿势，依旧望向弦窗外，伸手接过那杯水，轻呷一口。

    “我看到你醒了，应该想喝水，就吩咐机器人送了过来。”坐她旁边的修桓归声音温柔，“打扰到你了？”

    “没有。”赵闻宁仰头喝完，把杯子放一边，“多谢。”

    修桓归的眼神更加柔和，快要溢出来，笼罩赵闻宁全身。他握住赵闻宁的手，惊异地发现那只手如此冰冷，便把她两只手都拢到自己掌心。“我们已经结婚了，不用这么客气。”

    星船顺利到达地面，轻轻地上下震荡两秒，窗顶上的红光滴滴一下，转化为绿色。紧接着是一阵呲呲平衡气压的声音，门滑动着打开，伸缩梯自动向下延伸，直到地面。

    修桓归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再俯身按开赵闻宁扶手上的密码锁。赵闻宁脱离安全带的束缚，从铺了柔软坐垫的椅子上站起来，三两步奔到星船最前面。

    那里是星船的操纵系统，除了可接入大脑用思维直接控制的意识传输器外，还有复杂的按钮和拉杆，便于人们在无法链接星网时手动操作。

    正前方的大屏幕分成两半，一半是面前的星港，另一半在播放这颗星球的介绍。赵闻宁点击底下的一个按钮，电流滋滋作响，画面转化为刚才星船运行的轨迹，包括经过的小型陨石堆，它们在黑暗中漂浮、旋转。

    修桓归看着她的动作，眸色暗沉，说：“艾拉尔。”

    “我在。”机械电子音响起。

    “关闭系统。”

    话音落地，屏幕熄灭，变成一块透明的全景窗户，外面明亮的、如清晨新开的粉色花朵的颜色从窗户中投进来，照亮赵闻宁半张脸。

    她的手还放在按钮上，挑了挑眉，背对修桓归，说：“有必要这么防备我？”

    “我不是防备你。我是希望你的注意力只在我身上。”

    赵闻宁转身，对上修桓归漆黑的瞳孔。

    她的影子映在那双狭长的眼睛中，没熄灭的粉光照映全身，透出一种无害的、温顺的美。

    修桓归看着她。

    赵闻宁神态冷峻，面无表情。

    *

    这是赵闻宁和修桓归蜜月旅行的第十天，距离婚礼已有不短的时间距离。

    在场所有人都对修桓归无法抑制的喜悦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笑容灿烂得就像得到了太阳，连朋友都没见过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但婚礼的另一主角，赵闻宁，面色简直可以用惨白来形容。

    婚礼豪华，昂贵的各类鲜切花铺满会场，珠宝闪闪发光，点缀在赵闻宁即将踩过的地砖边缘。修桓归甚至邀请到了帝国皇帝，为新婚的二位送上祝福。

    高贵、威严的女人百忙之中抽空，短暂地露面，念出秘书处准备好的句子，祝她们二人能相伴到老，携手共进。

    然后，是她们入场的仪式。

    赵闻宁和修桓归分别站在红毯两边，向对方走去。

    修桓归脚步急切，从赵闻宁出现在另一端时，目光就放在她身上，不曾挪开。他走过去，脸上笑容是那么真切，迫不及待想拥吻她。

    然而对面的赵闻宁，走路缓慢。同样是紧盯修桓归，眼神中却看不出多少爱意，反而疑惑、探究、不解占据多数。她用这种古怪的、仿佛第一天认识他的目光，来到修桓归身边，行走中，表情也逐渐平息，最后带上一层木然凝固的面具。

    修桓归的母亲在婚后礼貌性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面对修桓归新婚不合的提问，公爵大人只是看了看大胆的记者，说孩子们的事，让她们自己做主，她不会过问孩子们的私事。

    记者看出公爵大人的不快，调转枪口对准公爵的丈夫，也就是修桓归的父亲，问他如何看待赵闻宁，看待她们的未来。

    公爵丈夫是一个性情和顺的男人，他很认真地思考片刻，才说，闻宁是好孩子。

    赵闻宁是好孩子。

    修桓归是吗？

    记者没敢直接问出来，只委婉道：“那您觉得她们会幸福吗？”

    公爵丈夫沉默的时间更久，他仍然在思考，身体微微贴近了公爵大人。

    “会的。她们会和我们一样幸福。”

    *

    她们降落的星球学名是普尔曼307b，大众更为熟悉的名字是玫瑰星。这颗星球最初被发现时，在天文望远镜中呈现出绮丽的如玫瑰般的颜色。后经改造，人工大气的植入，加上重力自循环技术的突破，成为首屈一指的情侣夫妻旅游场所。

    修桓归在婚礼上透露，他提前预订了这颗星球半年，也提前按照自己的想法将里面的建筑进行了改造。除他以外，目前没有人知道玫瑰星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赵闻宁从星船上出去，第一反应是颜色并不像玫瑰。

    随着恒星的逐渐上升，天空变成白色，四面八方仍然闪烁着她透过弦窗看向窗外时的薄粉，还夹杂着些微灰色。一眼看去，只觉得黯淡。

    “现在玫瑰星还是夜间，要不了多久，玫瑰星的太阳就会升起来。”修桓归说，“我们先去城堡，休息一会，然后出去看日出。”

    一只手伸过来，从她五指间挤进去，牢牢地握住她。她转了个方向，面对星船的位置，旁边不知何处已停有一辆车，车门大开，等着她入座。

    车辆自动驾驶，从庞大的星船港口离开，沿着笔直的路，平稳地往前。

    赵闻宁一直面向车窗，看了半个多小时的单调风景。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脖子隐隐作痛，她扭头向另一边，还没说话，修桓归的手就捏住她的后颈，很有技巧地按摩起来。

    “看累了？”

    “还好。”赵闻宁闭着眼睛，头靠在前方靠垫上，“什么时候能到？”

    “二十分钟后。”

    “港口太远了。当时规划的时候没想过修得离城堡近一些吗？”

    “玫瑰星上的陆地太少，城堡一定要在视野最佳处，观景台上不能有任何遮挡。这已经是能满足条件内的最近距离了。”

    “机甲就没那么麻烦。能开进城堡。”

    脖子上的手陡然一停。

    修桓归顿了顿，问：“谁来开？”

    赵闻宁的语气自然：“我。”

    “不。”

    她拂开修桓归，坐直身体。“你也可以开。你有特级驾驶证。”

    修桓归沉默。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外面银灰色的坑洼地面逐渐开始平坦，变成人们熟悉的棕色，很快被绿色取代。草坪郁郁葱葱，在空气中摇曳。远远的，一座美丽的白色建筑拔地而起。

    那便是玫瑰星上的城堡。

    完工的那一天，城堡的图片在星网上流传甚广。它并未采用时下就行的四维空间几何风格，出乎意料的修成古代毫无科技感的风格，强烈的浪漫色彩会让初次见面的人产生震惊，然后发现这确实极其适配玫瑰星。

    她们乘坐的车辆穿过大门，开进城堡内部，经过喷泉，在这栋美丽的建筑前停下。赵闻宁下了车，后退仰头看清城堡全貌，花窗玻璃上的反光有些晃眼睛。她后知后觉地回头向天上望，看到太阳不知何时升起，正放出光芒。

    天空的颜色在此时达到最浓烈的粉，她走下车，视野中一切都染上那颜色。加上没有云层遮挡，过于刺眼的日光，令她感觉置身于书上描写的古时候的屠宰场。

    艾拉尔早在一天前就接入玫瑰星城堡系统，指挥机器人有条不紊地运输行李。

    “我累了，我想休息。”赵闻宁晃了晃，把身体重量都移交到修桓归身上，“卧室在哪里？”

    “楼上。”

    修桓归揽住赵闻宁，带她乘坐电梯。

    到了卧室，她换了睡衣躺下，蓬松的被子盖上，睡意漫涌，几分钟便昏昏沉沉。

    彻底沉入睡眠前，赵闻宁的额头上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然后这触感移到了她的双唇，一触即逝，如蜻蜓点水。

    *

    到达玫瑰星的第一天，休息过后，赵闻宁仍然提不起精神，恹恹的，没有出门。

    修桓归担心她生病，关切地摸她额头，叫来加载有医疗模块的机器人对她进行全面的检查。

    一切正常。

    她听到结果，唇角勾了勾，与修桓归对视。

    为什么她会这样，他心知肚明。

    “我们逛一逛城堡吧。”赵闻宁站起来，“或许明天，我会好些。”

    她们慢慢地在城堡里散步。城堡已完工五年，看上去仍是全新的。一楼大厅，五楼卧室，二楼到四楼都是娱乐设施，全息游戏厅、仿真模拟室，市面上能看到的一切娱乐，在这里应有尽有。

    但这些打动不了赵闻宁，她打开门，记住每一个房间的内容，就退出去，看下一个。逛完一圈，说想去城堡背面看。

    修桓归说：“那里有喷泉和湖，过去是杂物区，日用品放在那，机器人也在那里充电。”

    赵闻宁去看了，确实如修桓归所言。不过还有一个巨大的仓库，里面配备有高功率充电装备。这个空旷的空间引起她的注意，没有放置任何东西，却是赵闻宁停留得最久的地方。

    她的手抚摸过由金属制成的墙，指尖都染上银白色。赵闻宁若有所思：“这里是为了机——”

    “我们走吧。”

    修桓归打断她，没能让她把话说完。

    接下来的几天，赵闻宁依旧低沉，心不在焉，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修桓归想尽办法，按照记忆中，找来各种各样赵闻宁可能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流水一样般送往玫瑰星，摆在桌子上任她挑选。

    珠宝首饰、奇珍异宝、电子设备，还包括人工培育的各类宠物，赵闻宁只有在初见的那一刻会认真看两眼，接着就挥挥手，让机器人送走。

    发觉外物打动不了她，修桓归尝试让她出去，在外面多走走。

    玫瑰星的天气极好，她们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慢慢走到海边，水面波光粼粼，清澈见底，里面有奇形怪状的浮游生物一抽一抽地动。

    海面一望无际，云霞漫卷，低低地垂到与海水接触的位置，礁石起伏在海浪里，泡沫冲上沙滩，上面只有赵闻宁和修桓归两个人的脚印。

    整片大海，整颗星球，此时都属于赵闻宁。

    她在风中努力对修桓归微笑，竭力掩藏表情里的漠然，可她越是这样，修桓归越是感到痛苦。

    好像她的笑容成为武器，和拂面的风一起，划开他的皮肤，从伤口处钻进去，破开了他的心脏。

    那是一种迟缓而不曾断绝过的钝痛，绵延着，在全身堆积起滞涩的肿胀。

    好吧。

    修桓归对自己说。

    也是对赵闻宁说。

    次日中午，午饭过后，外面忽然传来轰隆巨响。响声出现的刹那，赵闻宁的头就抬起来，敏锐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修桓归看得出，赵闻宁有些兴奋。她人还坐着，身体已全然往那边倾斜，专注地聆听那个声音。直到轰隆在咚的落地声之后一同消失，才开口：“是A09型号机甲的引擎。刚穿过了大气层，所以里面还有类似于燃烧的动静。”

    她转过头，期待地看修桓归。

    修桓归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出去看吧。”

    赵闻宁放下刀叉，提起裙子跑出去。

    草坪上，一个庞然大物静静伫立。

    果然是A09，两年前帝国机甲研究所发布的机甲型号，海陆空三用，具备在太空中短暂航行的能力。外表用接近天空的蓝色大范围涂抹全身，手肘关节则是用暗银装点。驾驶舱可承载两人，内部还设置有用于休息的区域，能从机甲内部看到外界。总的来说，是一款性能很全面的机甲。

    赵闻宁绕着A09走了好几圈，停在驾驶舱入口，问：“我来开？”

    “无需你动手，我们坐休息区。”

    A09中部的位置自动打开，伸出梯子，赵闻宁噔噔噔上去，再突然探头到入口，满怀期待地问：“你和我一起吗？”

    她想听的答案就写在脸上，修桓归心里微微发堵，刻意用平淡地语气说：“我们是夫妻，我和你一起。”

    赵闻宁的头缩了回去。

    机甲载着两人，到达海边，两侧手臂变换形状，成为流线型鱼鳍，钻进水中。

    玫瑰海在岸上看已十分美丽，水下更是绚丽异常。那些红的粉的蓝的紫的，每一个颜色都折射出绚烂的色彩。形状古怪的鱼群在机甲两侧游来游去，透过大面积的观赏玻璃，能看到它们长长的鱼尾像纱一样在水中流淌。

    赵闻宁兴高采烈地在机甲内部来回走动。

    进入深海区，机甲再次变形，咔哒咔哒与节奏稳定的震动一起响起，形成潜水艇的模样。

    顶端探照灯无死角，每一个地方都照得纤毫毕现，类珊瑚的动物哗啦啦四下逃窜，美丽异常。

    “桓归。”赵闻宁趴在窗户边回头，叫他的名字。尾音上扬，轻盈而快乐。她用婚礼后修桓归就再也没见过的眼神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天，你是不是一直想让我开心起来？”

    修桓归内心喜悦，表面维持淡定的姿态，微昂了头，矜持道：“当然。”

    “我知道怎么让我开心。”赵闻宁指着玻璃，“我要开这艘机甲。”

    “不行。”

    这是修桓归的第一反应。

    赵闻宁笑容反而扩大，在这一瞬间，视线锐利有如刀剑，紧接着，喜悦弥漫开来。

    修桓归内心不安地一跳，突然想起和赵闻宁的初见。

    钢铁手臂挑飞他所用的模型机甲头颅，手指堪堪在他眼前停下，只差几厘米就能贯穿他。一阵颤动的声音传来，他面前的机甲上方打开，露出赵闻宁的脸。

    “你输了。”

    她笑着收回机甲，那笨拙的机器有如她身体的一部分，像手臂一般灵活自如。她从模型机上跳下来，向修桓归伸出手，用力拉住他。修桓归站起来后，那只手便松开，可温度依旧留在他的皮肤上。

    修桓归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用左手指腹反复摸索刚刚与赵闻宁有过触碰的那一小块，恍惚间，出现沸腾般的刺痛。

    训练室的灯光一下子亮得晃人眼睛，她对他笑，瞳孔里面，他的影子清楚、明晰。他情不自禁地注视她，忽而竟有片刻目眩。

    赵闻宁此刻的神情和当时完全相同。

    她平静但笃定地说：“你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