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修桓归不敢。
他与赵闻宁相识六年，相恋五年，她因为喜欢，对他毫无保留。他清楚赵闻宁的聪慧、勇敢、敏锐，也清楚她的生命力有多么顽强，能在最贫瘠的土地里发芽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大学期间，赵闻宁和修桓归共同就读于帝国大学最好的机甲专业，从入学到毕业，赵闻宁永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论理论还是实践。她聪明且努力，对机甲抱有极度强烈的热爱，没课的时候一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就为了能一遍一遍地看机甲内部结构，看那些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的框架。
大二以后，实操课上出现模型机甲，再到后面真正的机甲，她永远是头一个完成任务的人。她顺利地考过了机甲初级、中级、高级测试，二十二岁生日刚过，她就已经把机甲高级驾驶资格证拿到手，打破迄今为止年纪最小速度最快的记录。二十五岁拿到特级驾驶资格证，记录同样是她的名字。
如果把机甲交给赵闻宁——尤其A09能直接飞进宇宙——她会做出什么来，修桓归没法预测。
他索性直接承认：“我不敢。”
一只水母样的生物游过，触须缠住探照灯，阴影之下，赵闻宁的表情变得古怪。
修桓归口中的实话带来冲动，她想问，你不敢让我开机甲，那你怎么敢囚禁我？
她静静凝视修桓归，思考要不要打破岌岌可危的表面和平，最终选择移开视线。
“闻宁。”修桓归从背后叫她。
她等着他说话。
机甲运行的动静填充满空间，如同耳鸣，习惯了，就察觉不到，反而陷入久久的寂静中。
赵闻宁没有等到修桓归的回答。
*
不论如何，修桓归的目标算是达成。
从机甲浮出水面，送她们回到城堡里，再到晚上睡觉时，赵闻宁一直都很活跃。
她拍了一大堆照片，一股脑地传给艾拉尔，问它这些都是什么动物植物。艾拉尔分析需要时间，等待的空隙里，她躺在修桓归怀中，点开终端，一张一张地看这些图片。看到满意的，就让修桓归看，问他拍得好不好。
修桓归当然说好看。只不过眼神都没怎么分给那些悬浮在客厅里的照片一眼，全都放在赵闻宁身上。
她抬头，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看那些照片。恰好，艾拉尔分析结果发送过来，赵闻宁立刻点开文件。分门别类的图文投影在空中。
赵闻宁今天拍到的动植物分成两类。一类是玫瑰星原有生物，一类是被改造后才出现的生物。
内容详实，配有可旋转的3D模型，能从外部和内部同时观察。上面有生物多样，比如能放电抵御天敌但胆子很小，听到动静四下逃窜的大头鱼。还有成群结队生长，遇到危险就自爆喷出墨汁的外貌类似海葵的生物。
赵闻宁的注意力转移，暂时放过修桓归，专心致志看起资料。
看到最后，赵闻宁的心思其实早不在这些文字上，转而思索今日修桓归的异样。
从婚礼到现在，一共过去三十四天，这么多天里，她和修桓归每日形影不离，却从未看穿他的内心。现在，她总算触摸到他外表下的裂缝，觉察其中的痛苦。
她点击终端，关闭资料，试探地问：“明天我们还去海里吗？”
果然。
他说：“不。”
凌晨，赵闻宁猛然惊醒。醒的那刻她以为是身边有什么动静。随后发现，异样源自延伸到床对侧的胳膊。
那里空荡荡的，床单凉透。
赵闻宁披上外衣。室内黑暗，唯有窗帘缝隙里微光流转。她下床到窗边。楼下喷泉在灯下运行，透明水膜承载光，有如实体。
“我吵醒你了？”客厅里的黑影说。
“没有。”赵闻宁过去坐下。她的侧脸在黑暗中轮廓清晰，眼睛明亮。“我发现你不在，就醒了。你睡不着吗？”
修桓归沉默地揽住她。
没有说话的时间里，焦虑和痛苦同时增长，他听出赵闻宁轻柔语气中的试探，也明白她隐含在无关痛痒关怀下，未说出口的话。
“我睡不着。”他说，“我在想，当初我的母亲和父亲是怎么在一起的？她们在一起后，怎么维持这段关系长久？”
赵闻宁冷冷地笑了，说：“我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尽管室内很黑，但借着喷泉的水光，赵闻宁还是看到修桓归脸上仅有的血色褪去。
公爵看上了一个男人。不用她出手，想要讨好她的人自然会把那个男人送到她身边。他没有抵御的力量。公爵只需要向他伸出手，他就会牢牢抓住，抓住造成他困境的罪魁祸首，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赵闻宁不带有一丝恶意，纯粹好奇地问：“桓归，你是想用她们的关系来类比我们吗？”
修桓归说：“我不否认。在你出来前，我是这样想的。”
“是吗？你觉得，我们和她们哪里相像？”
出人意料的，他说：“没有一个地方像。”
“哦？”
“性格，经历，人生轨迹，全都不相同。我从小被保姆机器人看护长大，我有时候看她们，就和一个旁观者一样。这些，我都对你说过。”
“我记得，我没有忘记。你对我坦白过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你是在什么情形下成长起来的。你说你爱我，你不愿意……”赵闻宁停顿一下，“你不愿意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我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修桓归语气急促起来。赵闻宁话中的停顿是质疑，在此之前，她从不会这样。
“她对我没有那么多的爱，她也不爱父亲，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且合心意的伴侣，能让她舒心，能在她想怀孕生产的时候吃下A类辅助药，从孕期开始昏死到孕期结束，对她不会有任何妨碍的人。闻宁。”
他说些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赵闻宁眼底探究，听到他呼唤自己名字时垂下眼眸。
修桓归说：“我爱你。”
寂静。
客厅内一片死寂，在我爱你说出口刹那，赵闻宁身体往后仰，背靠窗户。
她问：“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觉得，你现在对我做的事，是爱我的表现？还是你觉得——”
修桓归忽地伸手，掐住赵闻宁的脸。
赵闻宁被迫低头，与他对视。
纵使自由被剥夺，热爱被隔绝，连人生安全都受修桓归掌控，在这种她的任何意愿都不得不取决于修桓归心意的时候，赵闻宁居然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怯意。
她迎上曾经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的视线，坚定地看向他，好似要以此为媒介，通过眼睛看穿灵魂。
心底的灼痛出现，修桓归手上力道一松，接着用力吻住赵闻宁。
气息微凉，如初春刚融化的雪水，已潺潺顺流而下，却还是凉得像冰。他捧住爱人头颅，双手不知不觉环住赵闻宁脖颈，脉搏于掌心跳动，脆弱，不堪一击，如同裸露的心脏。
修桓归摁住，跳动变得强烈，他一只手放在赵闻宁胸膛上。他亲吻赵闻宁，感受赵闻宁的心跳，感受两个人身体下意识的融合，以及融合过后，怀中人的抗拒。
他仍然说：“我爱你。”
*
机甲学院毕业的第四年，赵闻宁迷上了手搓机甲。
当然不是真正的机甲，是拥有类似功能的模型。为此，她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一开门，机油味比人先进屋，再进来一个脏兮兮的赵闻宁。
修桓归很不满，觉得赵闻宁为了机甲冷落自己，在睡前的夜聊时间发出抗议，摸着她手上新生的薄茧，列出诸如我早上起来看不到你，每天我们相处时间大幅度减少等等一二三四五点理由。
赵闻宁愣了下，道歉说自己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作为恋人，相互陪伴非常重要。
所以次日六点，赵闻宁把修桓归从被子里薅起来，给他脸上拍一张冷水浸湿的帕子，拉上他一起去工作室。
工作室由修桓归出资，他只在建造成功那天去过一次，今天再看，已大变模样。
一排排堆得很高的箱子，铁架上摆满透视钳、微距锉刀之类的工具，用废的材料装满两个大垃圾桶。
踏过门槛的那一秒，修桓归视线中出现一团火焰。
他看清正中间操作台上的机甲，发现底色其实是黑色。
黑色之上，颜色变亮，变成红色，再变成跳动般的金色。
黑红金交织，璀璨有如火在烧。
看见修桓归震撼的神情，赵闻宁得意地笑，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地介绍她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这个构思，又是用了多少心思设计，花了多少功夫制造到这个程度。
完工那天，赵闻宁把修桓归叫过来，神神秘秘的，操作台上蒙了块布，让他揭开。
修桓归依言照做。等他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他猛烈转头，幅度大到差点扭到脖子。
布下面确实是机甲，但有两个。
左边是他曾见过的火焰机甲，相比修桓归初次见到的模样，成品的它更绚烂。右边也是机甲，黑底，银色光点分布其上，看到它的人，一定会想起夜里闪闪发亮的星空。
他看着赵闻宁。
她在笑。
灿烂又得意，显然很满意修桓归脸上喜悦感动交织的神情，眼睛比星空机甲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正昂着头，骄傲地等着他给出反应。
修桓归本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他母亲是公爵，是帝国中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人，他一生下来，就拥有无数财富。别人渴望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东西是他得不到的。最先进的机甲，最科学的技术，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到。
所以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花费时间精力去制造一个根本用不了的，最大功能是装饰品的模型机甲呢？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彻底茫然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脑海中陡然生出的意义不明的思绪，抛开飞驰着掠过眼前的有关赵闻宁的一切画面，紧紧抱住她，流着泪亲吻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
“我爱你。”
……我爱你。
婚礼前夕，修桓归内心激动异常，面上却一点不显。他喜悦于他终于要和她绑定一生，从此以后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又恐惧于见到赵闻宁的失望。他在赵闻宁房间门前犹豫踟蹰，反反复复地抬起手想敲门又落下，始终不敢去见她。
担心赵闻宁的一切心绪，在心中疯狂滋长，喜悦过后，焦虑上前扼住他的咽喉。
如果赵闻宁不配合怎么办？
如果赵闻宁当场丢下他的戒指怎么办？
如果赵闻宁看他的眼神里带上恨怎么办？
他难以忍受那种可能，身体都因为这些想象而逐渐冰冷。最后他去浴室，泡在水里。气泡咕噜咕噜从水中上浮，接触到空气炸开。他沉在浴缸底部，在很轻微细小的啪啦声音里，反反复复默念一句话。
我爱你。
腰腹用力，他短暂地浮到水面，缓解窒息感。
我爱你。
他再次沉进水中，头□□起来，散开如海藻。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