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期间,赵闻宁和修桓归曾是战友,也曾是对手。她们进行战斗的次数比其他人要多得多,合作的次数亦然。
她清楚他战斗时连自己都不曾留心的习惯,知道他擅长进攻,有能发现对手破绽的眼睛。相应的,他也了解赵闻宁。她稳扎稳打,心态极佳,不到一击必杀的时机绝不出手。
薄暮已至,天空色彩黯淡,A09和S5-1盘旋于其中,远望似两只大鸟。下方残余的夕阳铺开,海面波光粼粼,血红一片。
没等待多久,赵闻宁一改往日谨慎风格,率先出手,凶猛攻向修桓归。
进攻角度极其刁钻,炮弹以螺旋轨迹发射而出,霎时间封死S5-1所有可避让的路径。
“咻!”
激光打穿S5-1正前方的炮弹,气浪荡开,推远厚厚云层,茫茫白色先是笼罩两人,再化为纱一般的轻烟。
“闻宁,你别想着早点解决我,好去KL123b。”A09音孔里传出修桓归的话,“你的想法很好,但你要认清形势。你的反抗没有意义。”
赵闻宁:“你的话真的好多啊!”
轰隆隆!
一连串爆炸阻拦S5-1的步伐,修桓归只是躲避,不急着出手,怕混乱中伤到赵闻宁。
很快,A09发出的炮弹数量明显下降,显然是存储量告急。刚飞出好一段距离的A09身后,S5-1已如鬼魅般追上来。
修桓归心底默默计算。
现在来了三枚,赵闻宁已发射出一百零六枚炮弹。差不多是综合型机甲能储存的武器总数量。
他精神大振。
滋啦!!激光散开,赵闻宁不得不防守,降下速度。然而速度一慢,S5-1靠得更近,更难躲避。
别无他法,赵闻宁只能选择钻入云层。
今日云层格外厚,或许是下了雨的缘故,两个人打来打去,云消散再合拢,上空始终不得见天。
她躲来躲去,从一朵云进入另一朵云,始终有可喘息的余地。A09动作灵巧得不可思议,像飞鸟,像游鱼,轻盈飘逸,与S5-1不相上下,完全看不出级别是A,只有做出转折时才会流露出一点迟缓。
但这已是A09的极限。
长时间的全功率运行和极限操作会加速器械发烫老化,带来不可修复的伤害,内部一些支撑性的零件撑不了多久。
修桓归正想着究竟要何时才会彻底会支撑不住,那冰蓝色的机甲就忽地在空中停顿一秒。
就是现在!
天空光芒四射,比烟花转瞬即逝的时间更短。A09右侧顿时浓烟滚滚,猛地往下掉好几十米,快要重重砸在地上。但接触地面前,也不知道赵闻宁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居然歪歪扭扭地重新飞了起来,勉强悬浮在空中。
待浓烟散去,修桓归不由得大为震惊,A09半边的机械臂已完全碎掉。
“停下来吧。闻宁,你已经要输了。”
“不……想都别想!咳咳!”
残破的A09还在努力往前。
一丝情感猛然掠过修桓归心间。
那一瞬间,奇异而强烈的情感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让他放了赵闻宁,送她去KL123b。
她是那么耀眼,放手吧。心底的声音说,她只是去研究机甲,不过是三年,三年而已,忍忍就过了。
下一秒,另一股比这情感还要强烈的痛楚打醒他。
无望的感情,不得回应的爱。
被放在第二位,作为一个可随时抛弃的对象。
她轻而易举影响你,你却只能受其所控。喜怒哀乐因她而起,可是她看你的眼神依旧清明。
他质问内心,你还想感受那种尖利得能刺穿心脏的痛苦吗?
天色愈发暗,照明灯光晃荡,影子跟着晃荡。A09晃着晃着,终于落了地。
她们降落的位置是靠近城堡的沙滩,沙子柔软,踩一脚,会给人以下陷的错觉。
哐当。
A09弹开驾驶舱舱门。
一只满是鲜血的手伸出来,抓住边缘,借力站起来,离开这架已经报废了的机甲。
赵闻宁站起来的时候,修桓归心脏的跳动都漏了一拍。
她看起来很虚弱,眼睛茫然,溅了半边脸的血正一滴一滴落下,鲜血浸湿衣服。但她还站着,甚至还在向前走,所到之地,皆留下刺目的红。
尽管机甲等级不同,看到她的失败,仍是会由此迷茫。
赵闻宁也会输吗?
修桓归颤抖地打开S5-1,匆匆忙忙跳下去。
机甲衬托得赵闻宁愈加弱小,她艰难而坚定地靠近黑色机甲,轻轻抚摸它。指尖冰冷,温度似乎从手指传递到全身,头顶上方也变得很凉。她愣了一会,才发现不是幻觉。她伸手去接,以为会有雨水落下,然而落在手心的,是很快就融化的白色雪花。
“下雪了。”
赵闻宁喃喃道,双手垂落,整个人跌倒在地。
修桓归心如刀割。
刚才看到赵闻宁失去反抗能力产生的一丁点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漫上心头的,反而是方才已经出现过的要放她离开的冲动,压倒性地占据大脑。
他弯下腰,向赵闻宁伸出双手,想要抱她回城堡,拿出最好的治疗舱为她治理伤口,安抚她,告诉她会很快康复,等那时,她还能继续在研究院研究机甲。
指尖触碰到血液,他打了个寒战。
太冷了,竟感受不到一丝属于血的粘稠……
等等。
修桓归眼前一花,脖颈上传来剧烈的痛楚,身体骤然一软,双腿站不稳,踉踉跄跄向前倒去。
而赵闻宁——
明明已经倒下了,受伤严重的赵闻宁,忽然站起来,行动自如,动作敏捷至极,躲开他的手,三两下大步迈进S5-1中,用最快的速度,关闭驾驶舱的门。
修桓归不知产生了什么力量,想也没想,不顾一切扑到S5-1前。
“赵闻宁!”他呼唤她的名字,“赵闻宁!闻宁!”
一千句一万句话堵在喉咙,那些句子都拆开,字也碎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隔着机甲,他看不见赵闻宁,钢铁躯壳是最好的隔音墙,声音难以穿透。雪花片片飘落,无声无息凝结起一层冰。
他感到绝望。
但是赵闻宁听到了。
与S5-1连接的艾拉尔,忠实传递主人的悲鸣,她得以听见他的呼喊。
赵闻宁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说:“桓归,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他失魂落魄,头脑霎时间清明,“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
他后退两步,挺直脊背。
“你的目标是S5-1。你没想过开A09离开。不论是在海里假装逃跑,再到被我发现,还是刚才的那一场打斗,你假装受伤。你不是想走,而是让我放下警惕,好接近S5-1。那些血——”他惨笑,捻了捻手指,那红色鲜艳如初,“也是假的。印文巫给你带的东西真多啊,你是怎么办到的?她愿意这么帮助你。”
赵闻宁说:“因为她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热爱机甲的人。仅此而已。”
机甲冰冷注视修桓归,做成眼睛的屏幕漆黑一片,他从中看到自己狼狈的影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刚刚不是说你爱我吗?”他颤声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你真的爱我吗?”
风声呼啸而过,雪花乱卷。
S5-1抬起手,为修桓归遮住寒冷。
她轻声说:“这个问题,我曾经也想问你。”
*
修桓归辗转反侧的婚礼前夜,赵闻宁同样无法安眠。
她反复回忆,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还有他昨日对她说过的一句类似戏言的“不如我们结婚”。
语气很随意,不是问一个终身大事的问题语气,人也懒懒地注视前方那一小块亮起来的区域。赵闻宁看他的侧脸,以为他在开玩笑,便笑着说:“好。”
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修桓归就带来了一整个婚纱团队,礼服首饰都是配套的,市面上没有流通过的款式,且都非常贴合赵闻宁的身材。
到这时,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婚礼将于明日举行。
修桓归的问话不是临时起意,是蓄谋已久。
她想问他怎么回事,修桓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她看疗养院里母亲在花园中晒太阳的监控。
那是警告。
她被推着,上刑场一样站在她的婚礼上,鲜切花摆满了整个场地,每一朵都停留在最绚烂的时刻。她看到了即将戴在她手上的钻戒,修桓归一年前高价拍到的宝石镶嵌在那上面。
那个睡不着的晚,赵闻宁也想问修桓归,你真的爱我吗?
如果爱,为何会用伤害我的方式对待我?
后来她看到他,看到他眼睛里暴发出夺目的喜悦,强烈到只花一瞬间便完全占据她视线。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浓烈爱意如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洒落全身,直到她走向他。
“后来我发现。”赵闻宁用叹息般的语气说,“你确实是爱我的。”
只是两个人的爱不一样。
一方爱得太浅,一方又爱得太深。
赵闻宁认为,爱会带来幸福,能抚平伤痕,是两个人坦诚相待的真心话,是命运从此缠绕的共生。
但对修桓归而言,爱是掠夺、占有,甚至毁灭。
长年累月下,得不到回应的无望的爱转化成恨。恨她不够爱,恨她的第一选择不是他。
最痛苦的时候,他幻想过两个人飞往玫瑰星的星船上一起死去。
当时他站在赵闻宁后面,她的头发盘起来,露出半截脖颈。他闻到从赵闻宁身上传出来的香气,是同款洗发水沐浴露混杂而成的,那一小块皮肤上,他感受到血液正汩汩地流动。
他希望星船在此刻出现故障,两人在宇宙里漂泊,直至坠落,死亡。他会抱住她,等待骨头刺穿彼此的身体,再交融着死去。
他听到自己说:“你母亲还在疗养院里。你还要抛下她吗?你说过,你爱你的家人。”
“你会伤害我的母亲吗?”赵闻宁缓缓说,“桓归,三年后,我会从KL123b里出来,我们将会重逢。”
这句话彻底击溃修桓归,全身力气顿失,眼前金星直冒,身体发麻。
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晕眩。
他以为自己在流泪,因为脸上不断有水流下。手颤抖地摸到脸侧,再摸到眼睛,那里竟然是干燥的。
那不是泪水,是融化的雪。
天旋地转,飘忽不定间,赵闻宁的脸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混沌风雪中,她的面容如此近,好像是亲吻时才会有的距离。她在微笑,在靠近他,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俯下身吻住了他。
他抓住她,沉溺其中,这一瞬拉得很长,好像要到宇宙毁灭的尽头。然而脚下的土地倏地震动,他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附近有车辆和机器人的动静,正逐渐靠近他。
修桓归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天上一颗星星离他越来越远,消失于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