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结束了。

    虚假的现实，心照不宣掩饰的平静，小心翼翼不去触碰更深一层的东西，维持表面的快乐。

    断开阻拦器那刻，暴雨忽停，乌云转白。海面归于平静，细小的鱼鳞涟漪荡开。云朵舒卷，此刻临近太阳落山，还未完全沉于海面，光已经热烈喧闹地染红了云。

    赵闻宁望着逐渐接近的S5-1，心绪忽然惆怅。

    如果不是在违背自身意愿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她一定会很喜欢这个景色。

    修桓归真的……

    真的很了解她。

    或许也这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导致两人走到今天。

    显示屏跳出新的讯息，遮挡A09星际航行模式启动时间的倒计时。

    “S5-1申请与您对话。”

    赵闻宁同意。

    驾驶舱响起拉长的一声嘟，S5-1与A09建立起通讯。

    但没有人说话。

    沉默蔓延开来，寂静比海底的岩石更坚硬，更难以打破。

    赵闻宁率先开口：“你不要责怪印文巫，她是好人，她做的一切，都是受我指使。”

    经过电流转换的声音没有丝毫失真，修桓归如同站在她耳边说话般，冷冷道：“你只有这一句话想对我说吗？”

    电流滋啦地响了一声。

    赵闻宁想，婚礼前她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修桓归心中究竟怎么想的，他对她，究竟是各种情感？可她被关在房子里，发的信息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回应。

    如今你又在问什么呢？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不是现在。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一定会吵起来。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认为吵架是一件需要回避的事。我愿意承受你的愤怒，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我不想对你做什么事。”赵闻宁扶住头，手指撑在太阳穴上，“我只想去KL123b研究机甲，仅此而已。”

    “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你。”

    “你要去KL123b三年，至少三年。KL123b完全封闭，就算我在外面驾驶机甲徘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都看不到你一眼。如果这都不算离开，还有什么算？”

    “终端生成的投影和我本人一模一样，到时候我们用终端联系，难道不算见面？”

    “一样吗？”

    “不一样吗？”

    “不一样。”修桓归说，他的语气像大雨来临前的海面，风暴在底下酝酿，“投影始终是假的。投影能代替真人吗？我接受不了，闻宁，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想你离开我，也不想我离开你，这有错吗？这没错。”

    “这没错。”她平静地说，“错的是你强迫我留下来。你也是特级机甲驾驶员，机甲对你、对我的意义，你应该明白，你应该能理解。”

    音孔中突然没了动静。

    S5-1浮在空中。

    五分钟之后，修桓归才重新说话。

    “说到底，还是因为在你心中，机甲更重要。如果要在我和机甲之间选择的话，你一定会选择机甲。”

    赵闻宁久久不语。

    代表通讯仍处于接通状态的绿光稳定闪烁，一起一伏。接着，声音传来。

    “这就是你逼我和你结婚，妄图控制我人生的理由？”她撕破最后一层遮羞布，清晰地说，“你不配这么做。”

    话出口，她觉得身体陡然一轻，好像有其他东西——负面的、令她不快的、悲伤的、怨怼的——随之流走。

    但是另一些东西，愤怒的、激烈的、凶猛的，风一样刮过大脑。她这些时间无人知晓的担忧愁绪全被推翻，火焰熊熊燃烧，她不知不觉颤抖起来，她清楚，这绝不是因为恐惧。

    她提高音量：“你不配这么做。修桓归，是我给了你以一己之私而剥夺我的自由的权利吗！”

    “我不想这样！”修桓归说，“你刚刚说你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我。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剥夺你的自由。”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赵闻宁寸步不让，尖锐道，“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是想说控制我的终端限制我的人生自由都不算吗？！”

    良久，修桓归涩然道：“闻宁，抱歉。”

    他说着抱歉，赵闻宁却听不出半分歉意，只听出了不可动摇的坚决。

    “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你。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容貌、金钱、地位、权势，我什么都有，但这些东西都打动不了你，包括我的爱。我想用爱动摇你，可你爱机甲，不爱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赵闻宁疲惫地说，“修桓归，你错了，我爱你。”

    *

    是的，赵闻宁爱他。

    如果她和他对于爱这一字的理解相同。

    她记得他的生日，记得他的喜好，也记得他向自己奔来时陡然放大的心跳声。出生到现在，只有修桓归一个人让她的心脏如此跳跃，如同心脏脱离身体控制，胸膛里形成一个独属于他的空间。每当这时，赵闻宁就觉得身边有苦艾味。

    她出生在首都星附近的一个小星球，人口中等，均匀地分布在星球宜居领土。

    家家户户占地面积都大，赵闻宁家中也不例外。母亲负责工作，父亲在家中看顾她，侍弄花园中的花花草草。

    她小时候会蹲在花园里挖泥巴，加水改变泥巴的粘性和柔软程度，捏成机甲的模样。

    夏天植被茂密，放了学，她就在树荫底下专心捏泥巴。树冠像一个球，阳光穿过叶子的缝隙，落在地上，变成白天的星星。她端条小板凳，坐在上面把手搞到乌黑，直到捏出机甲雏形。

    泥做成的机甲线条歪歪扭扭，身体一边大一边小，极其不均衡，但她就是觉得和她在终端里看到的高大威猛的机甲差不多。

    赵闻宁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欢呼一声。

    这时，感知力回到她体内。

    外界一切——潮湿的水汽，树叶摇动的婆娑音，没有暴露在太阳中、踩上去有些柔软的地面，拂过面颊的微风，还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她使劲嗅嗅，东张西望去寻找苦涩的源头。她好像被包围在其中，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父亲种下的苦艾，正在风中摇曳。

    然而首都星不应该有苦艾。

    *

    时间到了。

    喷气发动，A09猛然向上蹿升几十米，好似离弦之箭，向天际射出。

    S5-1紧随其后。

    比起功能齐全性能均衡的A09，S5-1舍弃驾驶员的舒适性和承载能力，只能搭载驾驶员和副驾两人，坐在里面的人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最大程度地强化速度和攻击。

    它的大小只有A09三分之二，全身黑色，设计师并未对外表做什么特殊的设计，但见过S5-1型号机甲的人，不论是所见实物还是通过图片，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它萧然肃杀之美震慑，意识到这是一架与娱乐毫不相关的冰冷器物。

    狂风骤起，平静海面荡起涟漪，旋即涟漪扩散成波浪，猛烈拍打岸边，以奋不顾身要撞碎一切的气势撞上礁石，四散成白色水花。

    外置摄像头为赵闻宁展示S5-1的画面：它对准A09，双臂举起，本该是手的位置由两个炮筒代替，中心亮起刺眼蓝光。

    赵闻宁惊骇，越过A09自带的保护系统，到后台强制取消速度限制，手指穿梭，舞出残影，然后猛地下拉拉杆。

    “轰！！”

    激光束堪堪擦着A09掠过，击中海面。

    哗啦！

    过高温度使海水沸腾，气泡大量涌出，白雾蒸腾而起，给A09外壳凝结出水珠。

    强烈失重感袭来，自身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安全带牢牢箍住她，要陷进身体那般，勒得肋骨断裂似的疼。

    “修桓归！”她高声道，“你是想杀了我吗！”

    回答她的是S5-1发来的又一道激光。

    “刚刚瞄准的位置是A09发动机，你不会死。”他回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留下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抛弃我！”

    A09啸叫，如悲鸣般，一头扎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伴随哐当哐当的动静，两翼收缩，A09下肢机械臂伸展变形为潜艇的轮浆，猛地窜出极远距离。

    “闻宁，你放弃挣扎吧。”修桓归追下去，“不论如何，A09都比不上S5-1！你逃不掉的！”

    赵闻宁操纵机甲，紧闭双唇。

    修桓归接着说：“闻宁，你回来吧！我保证我们会和过去一样幸福，你刚刚说你也爱我，我们是相爱的，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闻宁，研究机甲不一定非要去KL123b，在首都是一样的，也有最好的技术，最新的机器。你的实验室你不要了吗？你亲手做的机甲还放在我们家里，你不要我，连你的作品都不要了吗？你怎么能忍心和它们分别三年？”

    赵闻宁快听不下去：“你的话能不能像刚来玫瑰星的那几天一样少？”

    修桓归顿住。

    他说：“不能。”

    然而接下来，他没再说话。S5-1速度显著提升，攻势更加猛烈。

    赵闻宁心道，还不如让他继续说下去。

    眼看就要S5-1距离她越来越近，就要追上她，她一点也不着急，反而稍微降低速度。只见不远处，一大丛海藻类生物在海里飘扬。

    赵闻宁毫不犹豫，冲进里面。

    海水和植物接纳她，枝叶舞动，竟严严实实地遮盖住A09，吞噬掉它留下的踪迹和声音。

    海藻丛比修桓归想象中的更茂密。环绕飞行一圈，里面静悄悄的，雷达没有探测到任何东西。

    修桓归谨慎地停在海藻丛附近，思索片刻，瞄准海藻丛底部，发射出一枚炮弹。

    击中那一瞬，海藻的摇动仿佛静止。

    下一秒，深绿色的粉末散开！不知究竟是什么材质，它们吸足了水，居然极速膨胀起来，像弹球那样噼里啪啦地蹦到S5-1上，接触到外壳时立刻炸开，墨色把玻璃和外置摄像头全都淹没。

    修桓归急退，开启机甲自洁模式。

    清水和清洁剂喷出，却没能去掉这片黑色，只是让它变得更浅。

    印文巫给赵闻宁带了针对机甲的防去除分子喷剂！

    视线受阻，S5-1启动夜视模式。就在此时，修桓归听见很轻的“咔哒”——似是从内部传来的。

    紧接着警报声大震！

    “警告！警告！气压自动平衡已开启！氧气正快速消耗！生命体征监测已启动！驾驶员请尽快离开！重复！驾驶员请尽快离开！”

    一行行乱码极速跳动，像有什么怪物入侵，S5-1主控屏幕闪烁，频率超过人眼可见程度，黑白两色填充满空间。

    修桓归皱起眉。

    他相信A09能伤到S5-1，也相信A09能打下它的机械臂，废除一部分战斗力。但如此大的危害，别说是A09，就算是同级别的S型机甲，也绝不可能在一瞬间造成。

    玻璃上的黑色持续变浅，外界环境显现出来。

    短短几秒，环境大变样。海藻丛毁于炮弹下，已经被夷为平地。

    视野里，A09失去踪影。

    修桓归猛然醒悟！

    细小的机械臂伸出来，一拳砸碎暴露在海水中的数据接口。火花电流噼里啪啦，S5-1的屏幕马上恢复正常。

    赵闻宁知道A09打不过S5-1，就没想过和他正面打。

    “闻宁。你在哪里？”修桓归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你。”

    那几个开机甲的下午，她一定把她以前研究的程序交给了印文巫，让印文巫转移到微分子结构的数据侵入器里。

    刚刚S5-1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它所感知到的一切，不过是赵闻宁为它编织出的幻觉。

    S5-1跃出海面，回到属于它的主战场。

    云霞半暗，一道极长的痕迹如刀一般划开云，割出背后灰粉色的天空，遥遥指向天际。

    修桓归全速追击，不过几分钟，就截获赵闻宁，A09完全进入S5-1的包围圈中。

    事到临头，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赵闻宁无论如何都必须直面修桓归。

    她左手握住轮盘，指尖微微摁住轮盘边代表攻击的按键，右手置于拉杆上，深吸一口气，问：“你真的要和我打吗？你还记不记得，你从来就没赢过我。”

    “驾驶同一等级的机甲，我确实赢不了你。”修桓归承认，“你是天才，是机甲的神明。可S和A级的差距，你比我更清楚。不管是什么情况，你都不可能赢得了我。”

    “那试试看吧。”赵闻宁嘴角泛起笑容，“桓归，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