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血泊腐肉之中太久,青鹞对雨水中夹杂的血腥味已经麻木了,只是看着几个时辰前还干净整洁的麻花辫变得凌乱,沾上血污,她还是皱了皱眉。
她扫遍周身找不到一处干净的角落,也就放弃了清理的想法。
青鹞将长剑别在腰间,后退几步冲刺,飞身踹上曝尸街的玄铁大门。
厚重的玄铁大门被青鹞用尽全力踢了一脚,坚若磐石,依旧纹丝不动。
若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被青鹞这么一踹,早就破了一个大洞了,它却只是缠绕在上面的铁链震动,发出微小的锵锵声。
手掌贴在她刚才踹过的黑色牛头上,上面印着一个血色鞋印,此刻黑色的铁门更像一座可怖的墓碑了,仿佛下一瞬就有恶鬼循着血迹,从镇压它的棺碑中爬出来,将无辜路人拉下地狱。
青鹞抬头,越过刻着“禁”字的黑白匾额,望向大门上方的空间,那里没有任何阻碍,空旷无垠,或许他们可以从这上空离开曝尸街。
她提起剑指着昏黑的上空,“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穿过去?”
煅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黑暗中,确实有一线生机。
庞大坚固的玄铁大门会困住一切内部的东西,而曝尸街的结界只能困住被魑魅毒素异化的尸人,这也是为什么小女孩小因能从这儿离开,在偏僻的小巷找到丹鸢。
只是……
煅原侧头,往后什么也瞟不到,只能感受到后背上的女人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一齐转头。
小女孩的母亲是魑魅手下的幸存者,撕开的裂伤就在胸口,被一只崎岖利爪挖走了一半心脏。
荷娘处于半人半尸的状态,煅原不确定她能不能顺利通过结界,如果不能,他们独自离开这里将毫无意义。
等等……煅原想到了什么,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玦,递给青鹞:“把这个塞在她的胸口窟窿里。”
青鹞接过缠绕玉玦的黑色绳子,玉玦通体玲珑剔透,上面刻着不知名的黑色符文,“这是?”
“护身符。”煅原没有多说,只是简单解释了一句。
女人的衣服和煅原后背的衣服融合,红色的线条与黑色线条交织,人与尸密不可分。
青鹞只好抬起荷娘的一只胳膊,从袖口里把玉玦送进血窟,按在半瓣心脏之间。
揭开粘连血痂的衣料这样粗鲁的动作,并没有让女人惨白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僵硬的眼皮轻轻合上,似乎只是陷入了梦乡,静静地沉睡。
做完这件事,青鹞将别在腰间的长剑取下,递到煅原面前,“我不会,你来御剑。”
煅原挑起一边眉毛,他何尝不想自己御剑飞行,他的剑落在青鹞手里遭了不少罪,圣洁的白光都变得诡谲,透着斑驳的血色。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快要和背后的女人长到一起了,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开的。
“我这个状态御剑恐怕会有危险,有失控掉落的风险。”
他的表情依旧冷漠,青鹞觉得和方才她手掌下冰冷的黑色牛头有得一拼。
煅原接着说:“我教你,你来掐诀。”
她来?
青鹞只和老猎户学过肉搏和一些烂熟于心的刀法,她也曾羡慕那些会奇门遁甲的侠客,但生活的重担和平民的身份,不允许她拥有这样的际遇。
在彩吉街时,她会看着御剑飞行的小姑娘出神,幻想如果站在上面的人是自己,风儿吹过发梢的感觉会和乘坐飞鱼船是一样的吗?
“好。”青鹞飞快应下,生怕煅原即刻便后悔。
她学着卖艺的小姑娘持剑,泛着红光的剑刃竖在锐利的黑眸前,倒是真有几分剑客的强大气场。
煅原一手托着荷娘的半尸身体,一只手划圆,猛地打在青鹞的背脊上。
面对旁边人无预兆的推手,青鹞毫无准备,幸好自身重心够稳当,只是挂满血污的衣角动了动。
她怀疑这家伙是在报复她弄脏了他的剑,故意使得这么大劲。
“别动!”煅原没有多余的手去固定青鹞的脑袋,只能出口警告。
从零开始教会青鹞御剑飞行,来不及,只能走捷径,他来操纵她去御剑。
微弱的白色光晕从指缝透出,包裹住少女的后背后,便顷刻消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
青鹞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天上了。
她脚下踩着变大的白剑,身后紧贴着个子刚及她腰的小因,再往后就是背着荷娘的煅原。
青鹞醒来得比煅原预料得要早,担心飞剑失控,他连忙越过小因的脑袋,抓住青鹞的胳膊:“稳住。”
青鹞深呼吸,迅速适应高空的失重感,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果然,还是不能做出不符合下等人身份的事情啊。
她居然有一刻,真的妄想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御剑飞行,畅游在天地间。
青鹞回过头,去寻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曝尸街。
茫茫夜雨被圈在曝尸街之中,黑色的雨线划出结界的边线,落在高挂的黑白匾额上,顺着大字的刻痕流下。
这是被死亡气息笼罩的街道,被世人遗弃在繁华的角落,年久失修的老朽房子安安静静立在街道两边,在这条街的深处,立着一座世上最孤独的神庙。
庙檐上挂着两盏大大的白色灯笼,那是曝尸街唯一的光亮。
如果世上真有神迹,那神为什么能允许祭祀自己的神庙,被人族变成收容怪物的地狱。
青鹞记得煅原的话——神女庙下埋着一位祭女的尸体。
她生前为太初征战魑魅,在最美好的年华向大椿树献出自己的灵力,死后也不得停歇,本该安息的肉身还要用来镇压邪祟污秽。
王殿的贵族们啊,还真是将一个人“物尽其用”……
煅原虽然没有明说,但青鹞不是傻子,只要魑魅还存在,就会不停有感染的尸人,只一位祭女残留的灵力怎么可能镇压层出不穷的尸人。
太初千年出过不下百位祭女,曝尸街下面不知埋着多少少女的白骨。
当最后一片高扬的黑色门檐也看不见了,青鹞终于收回了视线。
……
踏着昏暗的月光,煅原背着奄奄一息的女人,来到一处老旧的院落前。
院落虽然小巧老旧,但是相比犹如在世地狱的神庙,显得格外温馨。
青鹞推开陈旧的木门,积蓄多年的灰尘抖落,像是打开了尘封千载的盒子,泛黄的纸卷气息迎面扑来。
和落满灰的院落大门不同,门内的房间干干净净,似是在不久前有被人认真打扫过,内部家具齐全,虽有使用过的旧痕,却也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青鹞找到一件干净的衣服,为荷娘换上,用软布擦拭她额角的雨珠。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应该会感受到对方潮湿的呼吸,但是她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仅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也无半点呼吸。
如果不是触碰她的心脏时感受到了微弱的跳动,青鹞会认为自己费力踏出一条血路,带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
青鹞看着眼前形若槁骸的女人,默了默,取下系在腰间的红色香囊,挂在荷娘的腰带上,退出了这间有些拥挤的小房间。
煅原的衣服被割成了碎片,随便拿了一件宽大的黑衣换上。他将瘦削的女人放在干净整洁的床铺上,小因认真为她掖好被角。
高大的男人低下身对小因说:“你在这里很安全。”
特殊的经历让小因很早就懂得了旁人的言外之意,她知道安全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母亲。
一双莹亮的漂亮眼睛弯起,冲着煅原郑重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煅原掩上小房间的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青鹞正在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很巧的是,这房子的小院里正好种了一池荷花,只是早已无人打理,覆满绿藻,无根浮萍抢夺了荷叶的空间,压得它发黑发烂。
至于荷娘喜欢的荷花,更是连花苞也长不出来,立着零星几根枯杆。
青鹞站在冰冷的池塘边,虚虚靠在支离破碎的葡萄架上,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
煅原走到她旁边,“殿下还在等你。”
四周很安静,唯有草丛里稀稀拉拉的虫鸣声,就在煅原以为青鹞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
“所以,举行祭祀大典真的能获得天神的力量吗?神女,会护佑太初吗?”
可她觉得,神明已经遗忘太初了——
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煅原只能回答一个。
“丹鸢会的。”
他没有说神女,因为他知道青鹞指的也不是所谓的神女。
青鹞今夜的步伐格外沉重,她的手落在门栓上,沾了一手灰尘。
“明天来看看她们吧。”煅原叫住她。
青鹞背对着煅原点点头,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明天……就是她和那个半人半尸的女人,见的最后一面。
……
小巷拥挤又狭窄,是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但青鹞和丹鸢的家门口永远亮着两盏灯,照亮了她们的回家路。
红色的灯笼下,丹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睛一直盯着巷口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回家。
远远走来一个人影,她不用走近就能认出来,那是她的小妹。
手心里不知不觉全是汗,她慢慢深呼吸,向着来人的方向站起来,却被对方扑了个满怀。
“阿姐。”
非常沉闷的声音。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