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棺

    远远便见温府的宅院悬挂着白灯,白绸在棺木上飘动。

    家主忽然病逝,府上发生这般变故,主人家只能匆匆忙忙给亲友捎去讣帖,取出早早备好的上等棺木,备好香烛之物。府中上下奔波了一日,才算是安置妥当。

    棺木前的香烛焰心冒着白烟,时而直,时而曲,它的气息甚至盖过了黑棺的沉香。那具雕花檀香黑棺前跪了许多人,整个灵堂格外亮堂,却因焚烧纸钱而让在场之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白纱。

    居于首位的是温镜月,一身素净孝服,一双水灵眸子已因悲伤而红肿。温婉颜与温祈衍身披麻衣,两人对视一眼就热泪盈眶,纷纷用丝帕拭去眼泪。

    灵堂木窗摆动,夜风卷起火盆中还未燃尽的纸钱,随着落叶一起飘出了温府。抬眼望去,月华照耀下,落叶落到了墙角,院外冷月高悬,白幡沙沙作响。

    这座宅院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盏,院中的树遮住月华,难以让人看清宅院的夜景。须臾间,室中的灯盏又灭了几盏,仅存一盏灯还在剧烈摆动。

    白纱帷幕在空荡的室内飘荡,屏风后是一张硬榻,模模糊糊间能看到有一件黑物放置在上头。

    珠帘响动,灯盏彻底被吹灭了。硬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人缓缓支起身子,用袖口擦拭额角的细汗,耳边尽是铁链上叮当的响声。

    “宁大夫?宁大夫?”他喊了几声,发觉不妙。这处并非宁大夫的居所,况且他能感受到周身的痛意,毒或许未解,如今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这、这、这是何处?究竟是何人将我束缚在此处?”

    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事事都想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若非他中了剧毒,世上只有黑市的宁大夫才可解,又何须暂退风头,一声不吭跑到那等险恶之地去求一条生路。

    眨眼间,温盛彦就俯下身来,发觉双足被手腕粗的铁链所束缚,干脆放声喊话:“你这般费尽心思将我从宁大夫手中夺来,又非手起刀落了结我的性命,你们可是有所求之物?既然都将我束缚在此,为何还不敢现身,与我一谈你的目的。倘若你肯放了我,你的所需所求,尽可提来,温某必定会想尽一切法子替你拿到手。”

    这话刚一出,随之而来便是响动的珠帘。在昏暗的室中,温盛彦只能看到很远处有人提灯而来,听步伐声一阵,直到提灯摇摇晃晃来到他的跟前,他觉得周遭多了好些黑衣人,蒙着脸,只有两双眼睛露出,他们都藏匿在黑室中。

    温盛彦脚上始终束缚着铁链,双目平视前方,眼神也依旧镇定。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如同威风凛凛的白狮那般:“你们究竟是谁……”

    他的话还没说完,木窗嘎吱嘎吱作响,他能听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唱戏声。那条白绳也轻轻贴近他的肌肤,他像是游进沸水中的生鱼,不停挣扎,脑海中也闪过许多人脸。

    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铁链在地砖上拉扯的声响,刺耳又绵延不绝,令在场之人都难以忽视。

    他们究竟是何人派来的,这般狠辣地夺走他的生机,白绳在收紧……很快,他出的气比进的气要多了。从远处传来一阵乐声,乐声中又夹着含糊的咔哒声,断断续续。

    温盛彦还在拉扯那些人的衣襟、袖口,白绳也紧紧嵌进他的肌肤。他的眼皮崩开,成了空洞的赤目,思绪也戛然而止,他彻底安静下来了。

    在月华照耀下,落叶落到了低处温府的墙角,院外冷月高悬。棺木前的香烛很快便燃尽了,温镜月便亲手点燃了崭新的两支香烛,眨眼间,炉中香便寂然飘升。

    温轻澜坐在凉亭顶上,眺望夜空,在心里默数着所见星宿,眉目含笑。她过去的所有岁月里,从未像今夜这般悠闲自在。过往的血腥算计人心,是她离开襁褓的那一刻便拿在手中的东西……她将酒送入唇中,任由月华落在身上,夜风拂面。

    她人在外头,可温府上发生的事儿,蓝月都在信中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就在昨日暮色降临之时,温镜月将整个温府拿捏在手,便亲手将那人扼杀在病榻上。

    里屋灯影不断摇晃,周遭很静,温镜月一心擦拭手上的污迹,也将粉色丝帕揉成一团。她还未走出里屋,就见温盛彦迎面走来:“父……父亲,你怎会在这处?您不是去歇着了吗?”

    温盛彦的声音在里屋响起,步步朝里屋走去:“思颜,你如此慌张?可是发生了何事?”

    惊恐间,温镜月偷偷望向病榻中的温盛彦。是了,莫名其妙出现了两个父亲,她只觉谋算落空,怒火涌上心脉,背过手去要将匕首拔出。

    “原来是你,连他都死了。”那人也觉察出了她的不同寻常,虽无武艺傍身,却也是个动作灵敏之人,便抛出一包药粉遁走。

    温镜月还来不及细想,只见白雾袭来,只能衣袖掩盖面容。

    哪曾想,温盛彦此刻却迎面撞上了温家的其他人……天际已被染成了血色黄昏,他们撞破了那场面,无需言语,便知眼前人是最后的阻碍。他们蜂拥而上,成了新的同伙。

    可怜,那人成了他们肆意玩弄的血色镂空玉雕。

    如今的温家已然成了一个空壳,于她而言,它已然无用。她也不打算掺和进去,况且需要她去筹备之事还有许多。

    温轻澜拨弄着茶案的玉盏,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但周遭却安静透了……他们昨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最想要看见的场面。当初,也是她极力游说温盛彦才促成了温镜月和许家的婚事,可在温盛彦死后,这件事情,是要永远埋没在她的心里。

    他们也不会知晓,许家的船业莫名其妙消失的部分,是在她的计策下悄悄换了主人,自然也会履行当初对他们的诺言,护住许家最后一点血脉,这是她拿下许家船业需要付出的代价。

    温轻澜垂下眼睫,收敛眼中的野心,归于沉寂,明白他们已经踏入此途,要么同那些人争抢下去,要么步入绝路。她不想死,更不想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她要如何守住荣华,平平安安度过余生,才是她最需思虑之事。他们是时候该辞别旧乡,赶赴他乡了。

    就在这时,有个黑影窜了上来,停在她的跟前道:“原来娘子在这里。”

    温轻澜回首,倒是没有诧异,只问:“夫君,你可要喝些?”

    顾知程便在他身旁落座,见月色下,她一袭暗色红衫,绸缎乌发只用一枚玉簪束起,比常日还要素雅了一些。他一寸寸抚摸着她的指尖,顺势握着她的手腕,将酒送入自己的唇中。

    两人相视一笑,温轻澜就见他喉结滑动,眉目含情,心里也因此而欢喜,就笑盈盈依偎在他怀中。

    只要她靠近,顾知程的手就揽着她,与她十指相扣。凉亭顶上暗红和宝蓝色衣衫交叠在一处,两人沉默片刻,还是顾知程开口:“那事之后,幸好有无言他们在你身侧,替你细心调养。当初是我做事不周全,白白害你受此一难,付出这些代价。虽说罪魁祸首已死,若我当时再谨慎一些,你自然也不必孤身与豺狼搏斗。”

    况且,他们不但要吃掉她的身外之物,还要牺牲她的名声,吃掉她的血肉,将她的尊严彻底摧毁。每每想到这儿,顾知程的火气就难以抑制,更庆幸她不是能轻易拿捏的人,可见她独自求生总会心生不快。他总是不愿见她受伤,见她狼狈。

    “你这段日子种种反常……从前之事,我都向你透露,可你从来都游刃有余。”温轻澜的话戛然而止,长睫压下,红唇抿成一线。透露那件事后,他比预想中还要敏锐激烈一些,她忍不住去细想来由,“如今,你着急下手,这一切的源头只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即便,你处处为自己粉饰,可在你的心中定然清楚我此言不假。”

    顾知程看着月色下的她,笑意裂开,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娘子的确敏锐。成婚后,我费尽心思才谋得娘子芳心,育有血脉。恰恰两情相悦之时,我们却被他们拆散,你以为我们生死相隔,而我失去记忆……若这时我还能游刃有余,才算是坐实了罪状。我知晓娘子的心思,明白娘子志向,也不愿成为娘子负累。”

    凉亭顶上,冷风四溢,纵然下方院落烛光灼灼,酒戏欢声不断。他的掌心灼热,温轻澜听见他刚刚的话语,长睫轻颤,秀眉微蹙,难免有些失神。

    顾知程将这事说得再直白一些,对她步步紧迫:“你我双亲都不在世上,即便无子也无妨。我所求仅仅只是要和娘子白首偕老。”

    他见她神色凝重,呼吸也有些急促,明白在她心中以利益为重,也明白这节骨眼上,他们都会重归于好。若是那个孩儿能平安出生,他们之间还能更稳固一些,只可惜……

    “往后的年年岁岁,娘子定然能证实我今日所言的真假。”

    顾知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此时月光冷冽,他肤色白皙似鬼,薄唇红艳,静静瞧着心上人。哪怕到了只能以利益为饵的地步,他都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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