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那天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春日清晨。许葭坐在发旧的金龙长途车上,身边是一个半空的帆布包,里面塞着用旧报纸包好的三本练习册、一只塞了牙刷毛巾的透明塑料杯,还有一个叮当作响的铁饭盒。她试图像往常一样,把这些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哪怕这车只会坐两个多小时,她也不愿露出任何慌乱。
母亲坐在她身侧,一直在捻手指,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灰,像钢厂水泥地上的痕。她没有说什么。也许有很多话,但在车开动后,只剩下一句:“葭葭啊,到了就听话。”
许葭点点头。她不需要问太多原因,她早就知道,今年,家里没办法照顾她。
父亲去外地跟人跑货车,说是挣得多,吃得苦;母亲刚找到个能上夜班的工地活,一班十二小时,实在没精力管她。原本以为放寒假还能在家躲一阵,结果年还没过完,就收到了通知,从下学期开始,去市里姑姑家读书。
“先借住一段时间,等咱们这边缓过来了……”母亲在火车站台上说这话时,眼角都是倦意,“你也不是没去过,小时候你还在她家吃过蛋糕。”
那是四岁的时候的事了。她不记得蛋糕的味道,但记得那个蛋糕上写着考上初中的红色奶油字,是表哥的。
她那天蹭了一口糖花,就被姑姑提醒说,“别吃太多,会蛀牙”。
市里的空气比镇上要湿一些。下车时,灰白色的天空像刚脱水的毛巾,挂在头顶一动不动。姑姑来接她了,穿着酒红色的呢子大衣,提着一袋新袜子和洗脸盆。站在人群中,像一位有编制的长辈,整个人充斥着她当时看不懂的情绪,眉毛修得很细,说话永远在笑:“葭葭,好久没见啦,长得跟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许葭弯了弯腰,说:“姑姑好。”
她不太会撒娇,也不敢太亲热,姑姑接过她的行李,嘱咐司机不要忘了拿剩下的行李,又顺手往许葭兜里塞了一张公交卡,“不太会坐车就打电话,我叫你表哥来接你回家。”
她一路嗯嗯点头,像个正在被接受测试的新生,表哥开门的时候穿着校服,头发还有点湿,正准备去补习班。
“这是葭葭,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还抢过小汽车玩具。”姑姑笑着说。
“嗯。”表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他语气里没什么热情,但也不讨厌,像对待某个临时住户,尚未分清敌友的那种冷淡。许葭站在客厅中央,听姑姑指着一间靠厨房的小屋说:“这个是你的小房间。你表哥晚上看书声音大,你要是吵就说。”
房间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铁皮衣柜,窗子朝着楼道口,窗框有些松动,拉开时会吱呀响一声。许葭坐到床边,双手搅在膝头。她说不出不舒服,但心里也不觉得安稳,这个地方,太像她曾经梦到过的某种中途房,完完全全是一个临时过渡的壳。
吃晚饭时,姑姑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番茄炒蛋、土豆丝、蒸鱼,还有一锅紫菜汤。碗碟分成两堆,大的给姑父和表哥,小点的给她和姑姑。
“今天刚来,就别拘谨,多吃点。”姑姑说。
她夹了一块番茄,咀嚼很小声,表哥喝了两口汤,突然问:“妈,我的光明牛奶到了没?”
“到了,下午刚送来的,放你房间书桌下那格呢。”姑姑一边收碗一边说,“记得放冰箱,别老忘。”
“她能喝一瓶不?”表哥朝许葭这边看了一眼。
许葭心头一紧,竟然跟小时候一样的,本能地摇头:“不用,我不爱喝牛奶。”
“她懂事呢。”姑姑立刻说,话里带着一种很快的夸奖。
这顿饭吃得很静。汤碗清空后,许葭悄悄擦了嘴,听见厨房里水流声响起。她站起来要帮忙,被姑姑摆手拦下:“你别动,坐会儿。厨房油重。”
许葭点点头,回到房间关门。只是这一关门,她突然感到一种密封,像被装进了一个没人听得见的盒子。她靠在床头,听见表哥房里传来撕啦的一声,是牛奶玻璃瓶口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喝奶后轻轻一咳的回响,她没去冰箱,也没去敲门,许葭抱着膝盖,在黑暗里闭上了眼。
她突然记起母亲在车站塞给姑姑的那只信封那封包着一千元生活费的信封。那一刻她意识到也许这座城市,这个屋檐,从来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打开,而是因为她有托付费。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姑姑才会笑着接下去,说:“放心吧,我当亲闺女养。” 许葭没有说话,但那只纸袋的重量牢牢记在心里。
………
姑姑家是郊区老生活区的单位楼,砖红色外墙,楼梯间窄得两人都不能并行,单元门口斜斜靠着几辆旧自行车,楼梯墙皮起泡,有年头了。她住的是三楼,两室一厅,厨房狭长,阳台堆着没洗完的床单。许葭从靠厨房的小屋醒来,就看到窗外,窗户斜着对着巷子,只能看到楼下晾衣杆上掉了半边的裤子。她不习惯这个房间的味道,有些闷,有些潮,还有些说不清的塑料老化味,但她不敢表现出任何不适,早上起来了,她也只是安静地坐下,把书包放好,拿出语文书翻着看。
以前是害怕,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做什么,但现在的许葭就是单纯的不想出去,她感受不到来自亲戚的爱,自然靠着妈妈给的寄养费而等着饭好,过了几分钟,姑姑叫她去吃饭,果然隐隐约约听着对方在说她没有礼貌之类的评价。表哥比她大两岁,在读初中,但是两人似乎并不对付,平常也不说话,每天吃饭表哥吃的都多,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白菜炒粉丝、红烧鸡腿、炒鸡蛋,还有一锅番茄蛋花汤。
她没动筷之前,先看了姑姑一眼,姑姑说:“你不是外人,随便吃。”
话说的好听,但一家人吃饭都比许葭快,没人等她,也没人给她留菜,许葭吃得快要被说吃慢点,吃快了会噎着自己,吃慢了,就是打扫别人的剩饭,直到最后许葭还是只夹了几根粉丝,悄悄把碗靠边,吃饭时表哥问:“妈,我的牛奶到了没?”
姑姑擦着手,说:“早就到了,我给你放冰箱最上层了,一瓶一天,别喝太快。”
“那她也能喝一瓶吧?”表哥瞥了她一眼。
又是这个!许葭感到非常厌烦,这个重复的东西总是在她面前出现。她抿着嘴,皱着眉,直等到姑姑笑着说:“她懂事,不抢的。就你一人定的,藏好点,别让她拿错了。”
许葭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可能是害怕,还没明白抚养费给出去了,她自己不必要这样小心翼翼的,但她也不想责怪小时候的自己,现在在看这些在自己眼前一次次的出现,她反而觉得像是小品一样,令人招笑。
晚上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许葭听见厨房传来姑姑和姑父低声的对话。
“你怎么牛奶不给她订一份,没必要这样吧,一个月要不了多少钱。”
“你倒是大方,嘴里会说给她定一份也不多花多少钱。你觉得我哥嫂真的就放她在这一个月呢?指不定放多久。”
“你懂什么?她妈不是给了一千块嘛,这小丫头吃得能花几个钱?虽然该省还是得省点,但也没必要这样吧,她爸妈日子也不好过……”
“那我日子就好过了?你没看厂里这两个月发工资都晚,电费又涨,一千块也就勉强撑一个学期,说是一个月,还不得住一个学期?”
许葭没听完,就悄悄把书包拎回了角落,许葭觉得这房子应该再破点,太薄的墙壁能让她多知道点事情,虽然这种有预算的把你当亲闺女养是各人都知道的,但被养者也是不能抱怨的,不然就是白眼狼,但自己手里收的钱倒是分文不提,笑掉大牙…
……
第二天早上,许葭打开冰箱,她小时候也打开过一次,那时候门刚拉开一条缝,就听见姑姑的声音从卧室飘出来:“你找啥?冰箱别老开,电贵。你要吃啥我来拿。”
小时候的许葭只能立刻关上,还得解释说,就是饿了,想看看有没有鸡蛋,最后鸡蛋吃不到还得忍着饿说自己不饿了。可是小时候的许葭不是不饿,她只是饿得已经习惯了,然后到真的饿了,也没敢再去碰那扇冰箱门。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小,吃饭不发声,洗澡比任何人都快,写作业不敢用太亮的台灯,怕耗电,连喝水都尽量只接半杯,生怕被姑姑发现用水用多了。
许葭想起母亲曾在电话里说:“你别怕,她们人不坏,只是苦惯了。”
许葭曾经信这话,但许葭也明白有些苦惯了的人,有时候最怕的是别人来分享那一点点微薄的好。表哥依旧每天喝他的光明牛奶,撕开封条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得清清楚楚。许葭从没喝过一次,也从没问过要不要分她一半,不是不想,是知道开口的代价,因为她知道,开口之后,日子会更沉,姑姑可能会笑着给她,也可能会说一句:“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小时候的许葭赌不起。
那年春天的风格外轻,却吹不散那个狭小房间里淡淡的、却一刻不停的压抑感,她把自己包在一件旧毛衣里,衣服是母亲留下的,袖口有点破。
许葭晚上躺下时,会在被子里默默背课文,一遍又一遍,背完了,她会轻轻问自己:“你是不是还可以再乖一点?”
她相信,只要足够乖,就不会有人对她失望。她也相信,只要不吃那瓶牛奶,她就还能留在这个家里,像一个被安置妥帖的孩子。
晚上七点四十,电视自动打开了,客厅那台长虹21寸老式彩电,挂在墙角,遥控器背后贴着半张过期的电费缴费单,屏幕有道始终擦不掉的斜斜刮痕,看起来就像荧光画面上的裂缝。
“《武林外传》开始啦。”姑姑一边往沙发上坐,一边朝厨房喊,表哥拎着矿泉水从厨房出来,顺手关了灯,房间顿时只剩下电视的蓝光。
许葭犹豫了一下,坐在靠角落的小圆凳上。沙发是三人座,软塌塌的中间已经陷进去,不适合一个新来的人占据。
“你以前不是挺爱看武打剧的吗?”姑姑问。
“嗯。”许葭点头。
“现在都流行这种小品式的情景剧了,央视的,还不错。”姑姑嘴角扬起,“比那个《还珠格格》聪明。”
许葭不太确定是不是该附和,小时候其实她没怎么完整看过《武林外传》。之前家里没装有线电视,只能看市里的几个台,偶尔在朋友家见过这剧,也只记得一个叫佟掌柜的女人和卖掉客栈的吕秀才,还有叫小郭的女孩和名为白展堂的跑堂,那时候许葭比较羡慕莫小贝,因为她的嫂子是真的很爱护她。
现在屏幕上,佟掌柜正追着白展堂打,边打边喊:“你看看你那出息样儿!”
全家人一起笑了,姑父笑声最大,拖着嗓音像打呼噜似的。姑姑轻拍大腿,说:“你看这女人,嘴巴比手快。”
表哥咧嘴一笑,往嘴里塞了一整把话梅,像猪一样吃起来,而许葭也笑了,但她的笑被埋在所有人之后,她其实没有听懂那段对话的梗,也没来得及反应到哪里好笑,只是所有人都笑了,她必须跟上,不然就更显得她是个客人,虽然她本来就是客人。
节目播到中段,佟掌柜开始讲些许葭没有记住的东西,电视里的人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着荒诞的台词,剧情在同样的场景里的螺旋里旋转带着一种许葭熟悉但无法融入的幽默。
表哥笑得太用力,干脆侧躺在沙发上打滚。姑姑忍不住用遥控器敲了他一下,“你别吵着小葭。”
“没事,我喜欢看。”许葭轻声说。
许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她只是想把喜欢这个词抢先说出来,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属于这个笑场,但她的笑总慢半拍,她的回应,总像是照抄别人的台词。
电视结束后,姑姑把碗筷端出来洗。表哥继续躺着看重播的新闻联播。客厅突然安静了,看起来像是机顶盒不太合适。许葭站起来准备去房间,姑姑从厨房探出头,“别躲回去,洗完给你们切点苹果。”
“我不饿。”
“切好啦你就拿点吃,不是外人。”
许葭点头,又坐回凳子,双手交叠在膝头,厨房的水流声轻响着,像谁在屋檐下悄悄洗净什么过去的碎事。墙角的台历翻到了二月,表格中圈了两个日期:元宵节和表哥数学竞赛的时间。许葭的生日,也在二月,但没有被圈起来,也不可能被圈起来。
……
那天晚上,她趁姑姑洗碗时,蹲在角落翻自己的书包。她从里面抽出一本练习册,封面是上学期期末发的,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许葭,五年级六班。
她抚摸着那几个字,仿佛在说服自己,这不是一场需要缴费才能延续的生活。是的,她的名字,她的练习册,她的成长,不应该是以能不能被收留来定价的。但她也明白当笑声成了筛选亲近的标准时,她永远只能靠模仿维持存在感。许葭最喜欢的,是补课结束之后独自走回家的那段路。
从小学到姑姑家的家属楼,穿过一条老街,再拐进一段杨树夹道的小巷,直直地通到那栋斑驳的红砖楼。街道两侧是简易棚搭成的小摊,卖袜子的、修鞋的、配钥匙的,每个摊子后面都是一张晒得发亮的脸。2006年的春天还带着一点冬天残留的风,但摊主们已经迫不及待把音响开到最大。许葭记得,有一天下午,她听见三个摊子放着三种不同的音乐,重叠得让人分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个放着《微笑pasta》的北极星的眼泪,声音听起来就是个悲伤的故事;另一个放着《天外飞仙》的片头曲,歌声缥缈,一句歌词出来,地瓜和小七的故事好像在脑袋里就继续了,许葭几乎以为自己也能飞起来去天空里给小七送信;而最靠近十字路口的一家修表摊,竟然在放《微笑pasta》的主题歌,她听得清清楚楚,还会跟着唱几句。她在那一刻站住了,手攥着练习册,望着街尽头的几只淘气鸽子。音乐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并不孤单,即使那只是电视剧里的歌,即使那不是她的电视,不是她的声音,但,是她的青春。
……
今天放学时,学校门口人流拥挤。有几位穿着蓝白校服的高年级哥哥靠在传达室边讲着什么。许葭本没打算靠近,但人群推搡之间,恰好听清其中一个说,“我觉得就是许嵩写的,什么‘玫瑰花的葬礼’,那歌词不像是周杰伦的风格啊!”
另一个笑,“不懂就别装,我觉得是谁就是谁。”
他们互相推搡着,嘴上不饶人,却也不真生气。许葭站在不远处,看着这群比她大三四岁的男孩,心中莫名生出一种错过的感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参与进他们的争论了。她听过《玫瑰花的葬礼》,她也知道许嵩。但她连一台能下载MP3的电脑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把歌从网上存下来,她只是个寄养的小学生。连歌手是谁都无法争辩,只能默默站在电线杆后,听他们把青春吵成一团火光。而她只能安静的抄写着自己喜欢歌曲的歌词,好像每抄完一次就在心里听过一次一样,
……
最近校园门口还有一场悠悠球比赛。五六年级的男孩子们在铁门前甩出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曲线,有人还能让球悬停半空,围观的小朋友们发出阵阵惊呼,许葭站在人群边,心动了一秒钟,她的同桌江亦蓝也在人群里,正举着手大喊:“给我试一下,试一下嘛!”
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悠悠球交给她,许葭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她也主动去要着玩,可能是一个可以插入、可以靠近、可以成为那种会被记住的朋友的机会,但许葭没有动,她站着,手指动了一下,却没踏出那一步。因为她想到姑姑常说的一句:“别乱碰别人的东西,万一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她怕,她的手一滑,那银色悠悠球就摔在地上裂开,她怕,她要用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去赔一枚友情的代价,甚至她都没办法获得这个友情。许葭最后没有接过悠悠球,也没有参与那场喧闹,她低头走开,走到一个角落,掏出那只老式橡皮擦,轻轻在练习册上一笔笔改错字。
风把纸角吹起,她用手按住。那一刻,她像是用力地按住自己的想参与的冲动,她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喧闹面前,她只是一块不敢动的布,害怕被卷进笑声中,又怕被卷出责任外。
………
那天晚上的作业是写作文,许葭翻开了老师布置的题目:“我的朋友”。
许葭觉得自己写不出来,她写了一句又划掉,“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不,她没有。又写了一句:“我的同桌很温柔,叫……”也不行,她连她家住哪儿都不知道。最后她写,“在街上,我看到很多哥哥姐姐在讨论歌、玩悠悠球、讲笑话。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很丰富。我希望我长大后,也能有这样的朋友。” 老师批了一句,“很有观察力,要学会主动。”
许葭苦笑了一下。主动的代价太贵了,她只是一个,被别人临时接收的小孩。
………
时间就这样过去,但是时间怎么过去的,许葭在梦里却记不住,只有一些情节会变得非常的清晰,就像这天夜里的家属楼特别安静,安静到每一次翻身的声响都像玻璃杯磕在水泥地上。许葭背对着门,缩在单人床靠墙那一侧。铁质床架偶尔会嘎吱一声响,她每次都赶紧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隔壁姑姑轻浅的睡眠。
门是掩着的,不敢锁。门缝下透出一束暖黄的灯光,是客厅里电视留下的残光,她轻轻起身,穿着绒布睡衣走到门边,悄悄打开一道缝。
姑姑已经回卧室了,但电视还没关。屏幕上,《虹猫蓝兔七侠传》的片头刚刚响起,熟悉的旋律像是从遥远童年回响而来的某种魔法,她没把灯打开,只是坐在沙发的一角,像个临时借宿的影子,偷偷地看着电视。那一集,是蓝兔出场前的剧情。片中的七侠开始分头行动,面临各自的试炼,节奏一顿一顿的。她小时候看不懂,现在还是看不懂,但她喜欢这种古代又卡通的感觉。
电视的亮光映在许葭脸上,像是冬夜的篝火,她靠得很近,近到能看到字幕边缘的模糊轮廓,听得清每一声配乐的起伏。这是她整天里第一次不用说话,也不用回头看人脸色的时间,隔壁卧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姑姑在调手机铃声。
“这个单身情歌我不喜欢,太慢了。”她拿着电话跟姑父研究着说,“你看能不能帮我下个那个……叫什么……死了都要爱。对,就那个!”
“行,周末你给拷个卡,顺便买个MP3播放器。”表哥突然说话,“然后我也要听歌,反正我喜欢听歌。”
“对嘛,就你聪明。手机铃声太土人家都笑话。”姑姑的声音渐渐低了,后面藏着几句说什么因为她有钱买之类的,许葭没有笑。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们说的她就是自己?
《虹猫蓝兔》的剧情进入战斗部分,新的角色登场,背景音乐激昂,动画中的人物飞天遁地,但许葭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像是怕一动就把这短暂的避风港打破。灯光从电视上跳动,她看着看着眼睛开始发涩,这部动画不是她最喜欢的,但她愿意一集一集地看下去,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的全家不争的声音。它不会说她不懂事,也不会嘲笑她装懂。
几点了?许葭看不到时间,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松紧绳手表,是母亲年前送的。表盘上的玻璃已经划伤一圈。她忽然起身回房,从枕头下抽出笔记本,是一本作业本裁掉封皮后的笔记本,上面一半写着拼音,另一半是涂鸦和抄歌词。她写下,“今天我看到虹猫蓝兔打了很多坏人,他们都很勇敢。许葭,希望你能当个勇敢的人,但不是那种打人的,是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的人。我会记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小孩。哪怕这里不是我家,我也不会丢。”
外面电视已经变成了静音广告,卖洗衣粉的男明星跳跃着洗衣服,动作滑稽,许葭轻轻拉过被子,盖到下巴,闭上眼,梦里没有虹猫也没有蓝兔,只有一道楼道口的光,温柔又遥远。
………
次日,一个寻常的周日早上。
天刚亮,姑姑在厨房煮粥,电饭锅咕咕地响,伴着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阳光从客厅阳台缝隙里透进来,照在洗得发白的老沙发上。许葭醒得很早,她已经习惯这家的节奏,不能赖床,不能抢语速,不能吵着我不想吃这个,哪怕嘴里还含着梦的味道,也得在姑姑开口前把被子叠好,洗脸,穿整洁的校服,准备接下来的补习。
她站在洗漱台前,听见姑姑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她妈昨天又打电话了,说月底再给一次生活费,怕我这边吃紧……哎呀,她一个月给一千块,我还用得着抠她半碗汤?”
许葭动作一顿。
“是是,哪能不给她吃?她是我侄女嘛。”姑姑在讲电话,语气温柔,“我说我这边也不容易,孩子大了花销大。我嫂子说她知道她欠我的人情。唉,谁让咱是亲戚呢?”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姑姑笑起来:“对,她懂事得很,从来不抢东西吃,也不乱动我东西。”
那一刻,许葭忽然感到一种细微的晕眩。她想起自己总是喝不到的牛奶,想起自己在冰箱前犹豫、最终转身离开的那个动作。她终于知道,她的懂事其实只是对方心安理得的台词脚本。可能是要收到钱了,那天姑姑带她去超市买了一些粮油和牛奶。
她们推着购物车穿过货架时,姑姑忽然拿起一箱光明牛奶,自言自语:“这个奶现在涨价了,营养还挺好的。你表哥上次拉肚子,就是因为少喝了。”
许葭低声说:“我也能喝吗?”
姑姑看了她一眼,没回话,直接把那箱牛奶放进车里,又说:“你胃还好吧?别喝多了凉的。”
她点头,这一点头,仿佛又把不多要的人设坐实了。下午没人安排她写作业,她坐在沙发角落看了一集不知道谁点播的《魔法小樱》。
表哥出去玩了,姑姑在阳台打电话、晒衣服、看报纸、补午觉,一切都安静得过分自然,等电视节目播完,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冰箱就在门口。是一台立式的老冰箱,门封有些松,贴着一张斑驳的兔八哥贴纸。里面塞着表哥的酸奶、剩饭、两根胡萝卜和一袋早上新买的牛奶。
许葭盯着那袋牛奶看了很久,冰箱哼的一声抖动了一下,仿佛催她动作,她伸出手,抓住一袋不是纸盒装的,而是塑料软包,上面印着熟悉的光明标志。她轻轻把牛奶拉出来,关上冰箱门,怕响。然后,她蹲在厨房角落,背对着屋里所有人的方向,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她没有立刻喝。而是盯着那杯牛奶,看着白色的液体在杯底打着旋儿、最终归于平静,那一刻,许葭忽然觉得所有被支付的善意,所有有价的归属,都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那个小洞。
那个洞,在她第一次从姑姑的房间走出来、在客厅门口站定时就形成了。它不是被亏欠的裂口,而是从未真正被拥抱的阴影,许葭慢慢喝掉那杯牛奶,味道很平淡,甚至有点凉,但她没有皱眉。她只是想证明,她也能主动拿一次。不被安排,不被许可,不是作为识趣的小孩,而是作为一个会为自己取暖的完整个体,作为她妈妈支付了一千元抚养费应得的牛奶!
这一天结束时,她仿佛真的大了一岁。不是因为喝了一袋牛奶,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即使在别人的家里,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她不能选择归属,但她可以选择自己怎么面对不属于的空间。
………
周一语文课第一节,气氛有些不对,“今天全校五年级以上的年级要进行模拟升学作文训练,六年级照样。”班主任手里拿着教导处刚印出来的一叠题目,走进教室时神情严肃。
许葭接过题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行熟悉的开头:“当今社会科技飞速发展,物质极大丰富,文化丰富多彩……”
这不是题目,而是范文模板的一部分。她在报刊亭买的《小学生作文指导》里看到过整整十次,几乎每一期的优秀习作开头都差不多。她知道该怎么写,从大处落笔、从细节入手,写社会进步,再转回家庭温暖或学校生活,结尾升华,抒发我要好好学习,为祖国添砖加瓦。
她的同桌江亦蓝已经写完半页了,正托着下巴想第二段。后排传来几声窃笑,江亦蓝再说,“我写的是我爸拿手机下棋下输了钱,最后还说自己是高科技失败者……”
全班都在写。有人眉飞色舞,有人下笔如飞。只有许葭,迟迟没有动笔,许葭在想,她能写什么?写姑姑说她识趣、给她吃一袋牛奶的事吗?写自己站在悠悠球外圈、连试一次的权利都没有的那天吗?写街头播放的三首歌,像三种不同世界,却没有一个是为她放的吗?写她站在电视前,跟不上全家笑点、却努力模仿出声的晚上吗?这些,哪一条能在作文评分标准中拿高分?
她低头,慢慢写下,“我觉得当今社会虽然很丰富,但有些小孩可能并不属于这里。”写到一半,她停住了,这句话,像是自白,又像是一种失败。许葭划掉了它,重新写了一行:“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国家的科技发展,比如有了手机,我们可以随时和家人联系。” 这才是该写的东西,许葭知道。
交卷后,老师收走了作文本,笑着说:“写得不好的也没关系,我们只是模拟,不计入总评。”可许葭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模拟?这不就是正式的样子吗?大家都在试着成为合格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眼窗外,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讲台上,风吹着白粉笔滚落到地上,没人去捡。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一种找不到说话空间的哑口无言,好像比真实的痛苦也好不到哪里去。放学路上,她一个人走在河堤边,那是条小河,春天水浅,岸边长着成排成排的杨树,今天风有点大,树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她看见远处几个哥哥姐姐坐在河沿上聊天,有人穿着带耳机的MP3,有人拎着新款塑料凉鞋。一个女孩在写作业,念着:“这次作文我写了家里的变迁,从黑白电视写到有了机顶盒……”
那一瞬,许葭好想跑过去问一句:“你们写这些真的觉得是自己的生活吗?”
可她没有说出口,许葭只能低头继续走,她也不知道现在的想法是自己小时候就有的,还是成年人的梦境对其的影响,总之时间久了,风从她耳边呼过去,像把她脑子里所有想说的话,都吹散了。
……
晚自习前,她回到姑姑家,打开练习册,翻到那一页作文草稿。她重新拿起笔,写下,“我希望以后,不管社会怎么发展,每个小孩都能有自己的声音。”
这一次,许葭没有划掉,她在句尾画了一个小圆圈,像是对自己的盖章。哪怕不会有人评分,也要写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
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模拟,夜深人静,连楼下夜摊炒面的香味也退进了风里,许葭半夜醒来,没有噩梦,也没有特别的声音,就是忽然睁开眼,像有人轻轻唤她一样。
她坐起身,整个房间还是白天那样墙皮发黄、床头灯没关、写字桌上摊着刚做完的数学练习册,还有枕边那只包着手帕的橘子,是姑姑让她明早吃的,她下意识想起之前写过的日记本,想确认自己昨天晚上有没有忘记写。但她刚把脚伸出床沿,就听见衣柜那边咔哒一声。不是柜门响,是录音机那台陪她进副本前一直放在她书桌上的老录音机。现在,它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
许葭瞬间屏住了呼吸,房间光线极暗,只有录音机按键边缘闪着极细微的红蓝光。那种光,不是任何现实生活中旧电器该发出的,它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万能充那种夜里充电会不停闪动的充电器,插着它总让人睡不踏实,但又不舍得拔。
录音机没有发出声音,却在闪,像在说话,像是在呼唤许葭真正的醒过来,许葭站起身,赤脚走到它跟前,磁带仓轻轻弹开,露出里面那卷棕色的磁带。是她捡到的,哦,应该是在别的地方买到的磁带,这一盘边角处用铅笔写着三个字寄养期,是藏在【在校园】门口外的词,现在,许葭看着这行字,却像是小孩在问自己:“这次你记住了吗?”
她不敢触碰它,就怕触碰了就瞬间脱离这个模拟器了,只是在那一刻明白了一件事,她的愿望已经完成了。不是一个明确说出口的愿望,不是我想要妈妈多陪我或者我想姑姑对我好一点。而是一个更深处的、难以定义的心愿,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答案很明显了,磁带来的突然,但许葭没有记错,她记住了自己那年冬天不敢开冰箱的恐惧、站在悠悠球圈外的沉默、看《虹猫蓝兔》时压抑又释然的夜晚。她也记住了,母亲在背后默默寄来的一千块,姑姑嘴里的别乱动我冰箱的不明意思,还有那句总被写在作文开头却从不属于她的标准话语,这些记忆,她再也不会怀疑,也不会假装没发生。算不上复仇,也不是宽恕,而是一种被确认的过程,许葭曾经那么小,却那么真实地活着。
直到明白这一点,许葭才走过去蹲下身,关掉录音机,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一种仪式感,像关上一扇门,然后告诉自己:你可以回去了,她回到床上,把被子重新拉过胸口,闭眼前,她对自己喃喃说了一句:“你现在可以安心睡了,小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