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葭最近状态不好,整个人都蔫的。
“你最近是不是感冒了?”青辞趴在桌上问,“我听你的鼻音有点闷。”
“闷?”许葭啧了一声,“你的观察能力越来越好了。”
她把毛毯裹着自己翻了个身搭在沙发靠背上,空调还在呼呼转,她就算是冷也不上调温度,就靠毛毯,被子裹着自己在低温环境呆着。
“我没感冒。”她说,“我只是在发懒。”
“发懒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发烧。”青辞坐直了身子,说话越来越有艺术性了,手里出现一杯刚刚倒好的蜂蜜柚子茶,许葭记得她明明没有泡水。
“你能变成李洙赫给我柚子蜂蜜茶嘛?”
青辞理直气壮:“ 不能,但是茶可以给你喝。”
许葭接过那杯茶,晃了一下,盯着杯底的果粒看了半天:“你以前不会主动给我这些东西。” 而且,你都给我了,我更不会自己去泡了,许葭在心里偷偷说着这些。
“你以前不会接受我的好意。”青辞说,“现在,你开始习惯了,而且你体验的情绪模拟足够多,我才能真的拥有人类一般的躯体。”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冷气的呼呼声,杯子里漂浮的橙黄色果皮薄而透明,看久了还有一种它在茶水里小心翼翼游泳的幻觉。
窗帘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像小孩在捉迷藏时藏在帘子后面偷偷憋笑,许葭发呆了好久,根本没有注意青辞说了什么。
就这样发呆了很久,许葭突然说话,“我说,”她扭头突然看向他,“如果窗帘后面真的藏着个梦… 不对… 我想说梦里的窗帘也这样晃… 你说窗帘是故意的嘛?”
青辞歪头思考了一下,在等着扫描结果,他觉得许葭这样,真的像是发烧做梦一样,但他的回答也很有意思,“ 那得看梦里有没有布娃娃。”
“有布娃娃就说明是梦?”她被逗笑了。
“不,”他说,“有布娃娃就说明,梦是个柔软的梦,很柔软。”
许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再次睁开眼,窗帘后面真的站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穿着粉红格子睡衣的小男孩,脚底踩着地板上的阳光,看起来只有五六岁。
许葭还没来得及张口,她对于现在的状态很迷茫,但小孩比她动作更快的反应过来,小孩转头对她说:“嘘…… 咱们小声点,妈妈还在睡觉。” 他说完这句话,就钻进了窗帘后面。
许葭跟着走过去,掀开窗帘,后面并不是阳台,也不是墙壁,而是一间狭长的布屋。
屋顶用绣着碎花的旧床单搭成,四周是挂着编织带与棉纱的帷幔,像是某个玩具市场深处的小帐篷。
这是梦?还是哪个情绪共鸣值很高的磁带自主跟她结合在了一起,不过很快她有了答案。
“……欢迎进入窗帘背后的棉花镇,您的情绪共鸣值达到98% ,请体验别人的情绪模拟。” 耳边响起提示音,青辞的声音从空中缓缓飘下来,但这次他没有具象出现。
许葭转了一圈,坐下来,然后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布质的火车座位上,对面是空的。
车厢外看不到风景,只有无尽的白色棉絮缓缓流动,好像飘雪,又像还没缝进玩偶身体里的填充物。
她低头看自己穿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带有荷叶边的奶白色长裙,脚上是毛茸茸的棉拖鞋,胸口别着一张名牌,外来旅客09号,火车缓慢行驶,没有任何颠簸,也听不到引擎声。
只是下一秒,列车广播响了起来,用那种极其温柔但机械的声音说:“各位旅客,请准备下车。前方到站棉花镇。”
镇子不大,但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安静,这肯定是梦,许葭这样想着,但没想到一次情绪模拟竟然是跟梦境连接的?
从火车下来后,许葭踩在厚厚的布面地板上。四周全是柔软色调的房屋。
屋顶是缝合过的帆布,窗户是绣花蕾丝帘,门牌用粉笔写在小木片上,用绸缎系在门把手上。
整个镇子就像一场拼布展。
路边没有真实的树,全是毛线做的刺绣植物,有的还是绣了一半的样子。
花瓣上插着小别针,连阳光也是丝带做的,淡黄色丝带从空中垂落,在空气里轻轻拂动。
许葭走进镇口时,几个布偶模样的小孩从她身边跑过,他们是粉色棉布缝制成的人形娃娃,眼睛是大纽扣,笑容用针线拉出弧度。
“新来的姐姐,你好……”
“外来旅客09号,欢迎你来棉花镇。”
小布娃娃们一边跑一边喊,有几个还蹦蹦跳跳绕着她转圈,像是欢迎某种节日客人。
她还来不及回应,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当前是主视角情绪模拟,您是布镇前住民小斐,现外来旅客09号,这是高烧中回忆梦中镇子的片段。”
许葭眨了眨眼。
她突然明白了。
她现在体验的是小斐发烧时做的一个梦。
梦里的棉花镇没有时间。
没有早中晚、没有周一到周末,也没有日历,连钟表的指针都停着不动。
人们在这里过着缓慢得像熬粥一样的生活,一个布偶妈妈坐在门口给孩子缝扣子,一个老爷爷在晾晒拼布拼成的宝宝布,还有几个孩子在街心花坛那边捏彩泥,捏出来的东西就能变成镇上的花草。
“他们呢?他们不是在做梦吗?”许葭喃喃问。
这次,青辞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你知道有些小孩发烧时的梦,会自动把熟悉的世界变成柔软版本吗?比如家会变成帐篷,妈妈的厨房会变成糕点铺,马桶边的地垫会变成躺着很舒服的大狗。”
“……所以棉花镇就是这样来的?”
“是小斐做的梦,是他当年高烧三天时反复梦到的地方。”青辞点点头,“他小时候曾被送去外婆家养病,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妈妈身边。发烧时,他拼命想象一个没有疼痛的地方,于是棉花镇就被织出来了,这里一切都是软乎乎的,没有棱角的地方就不会感受到疼痛。”
许葭沉默了片刻,低头看自己掌心,指缝间还有一些缝线的痕迹。
她不再是人类了。
而是被梦境接受之后,变成的某种温柔生命。
火车鸣笛的声音再次响起,意味着下一站也许已经不远了。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栋房子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后面等她。
风带着淡淡的棉花香吹来,空气中浮动着轻盈的童年气息。
那是她没有经历过的,却仿佛在某个午后也曾偷听到的情绪。
“走吧。”她轻轻说,也不曾等青辞的回答,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们去看看,那扇窗帘背后藏着怎样的发烧记忆。”
……
许葭站在镇子的正街口。
窗帘的缝隙已在身后合上,像一场梦故意没有留下退路。
她垂眼望向脚下的地砖,踩一踩,实的地面,不过是由一块块浅色软垫拼成,踩上去像是踏进一片棉花地。
风吹来时,还能听见一声轻响,好像整个镇子都藏在某个孩子的布艺箱里,被一双温柔手掌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青辞仍旧只有声音,身型没有出现,他大概知道,这种情绪模拟,是许葭可以自己慢慢走的。
“……这里还挺安静的。”她喃喃,环顾四周。
能看到的房屋都像是用毛线钩织的,有奶油色的屋檐和布丁色的窗帘。
邮筒歪歪斜斜地站着,是一个穿了睡衣的布娃娃模样,脸上缝着笑嘻嘻的红线嘴角,头顶还顶着几缕毛绒线做的头发。
她走过去,它居然对她眨了下眼睛,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像在梦话中打招呼,怀里有个大包裹,敞开着等着有人往里塞信。
“……你好?”许葭试探地伸手挥了挥。
它伸出手臂,从肚子里递出一张粉色明信片,上面是一行刺绣线写的字:【欢迎来到棉花镇,走慢一点,不然云朵会掉线。】
许葭捧着那张卡片看了许久,笑了一声:“这什么鬼逻辑。”
但下一秒,她就放慢了脚步,像是怕自己真的走得太快,把头顶一整片棉花云也扯裂了。
镇上的居民也像房屋和邮筒一样,全是布偶。
有一只身穿吊带裤的猫,抱着一颗大西瓜慢吞吞在街边坐着,把瓜切开后递了一块给她:“刚刚从梦树上掉下来的瓜,凉快着呢。”
许葭接过那块西瓜,发现汁水是棉絮做的,味道却真的透着凉气,咬下去像是小时候的绿豆冰棍味道,只不过多了一丝青草香。
这竟然真的能吃?
这种味道,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回忆。
但那个味道太熟悉了,像她小时候在姥姥家楼下,听到卖米酒的叫卖声。
让她想起来米酒只兑了水,喝一口凉意从牙根一路沁进脑门。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她问猫。
猫头也不抬:“找到那盏会发烧的灯。”
“……?”
“它在窗帘背后的屋子里。”
猫打了个哈欠,“不过也不急呀,在这之前,可以去打个棉花澡。”
在棉花镇洗澡,是另一种奇异体验。
澡堂不是池水,而是一个缓慢旋转的软棉机。
她跟着猫走进去时,看见一只布娃娃正在洗澡,它跳进棉花云雾中,溜进一团柔软的奶油蛋糕里一样。
它每次翻滚都会带出一阵浅粉色的气泡,气泡碎开后散出一点熟悉的味道。
“那不是小时候姥姥喜欢的花露水兑水,洗完澡人变得香喷喷了……”她低声说,但声音太轻,只飘在自己耳边。
猫回头眯眼问:“你也记得味道啦?”
“或许… 这不是我的记忆。”她说。
“可你闻到了。”
她顿住了。
这座棉花镇,柔软到不只是梦境,还能借由他人的梦,把她也轻轻包进来,像是那根香囊的线,也悄悄绕了她一圈。
洗完澡出来时,镇上的天更亮了。
时间看起来似乎是清晨六点半,阳光刚刚穿过窗帘的缝隙。
很奇妙的是,阳光也是一粒粒尘埃一般的样子,细细的光在跳舞,跳得特别慢,像是舞者都在拖着裙角走过。
一只穿着蓝色校服的布娃娃坐在邮局门口,它低着头,正在往一本日记本上写字。
许葭回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团毛绒云居然正对着她轻轻眨眼。
风起了,风从镇子背后吹来,像是推着她往深处走。
她被吹到一个床上,软乎的,能看到柳枝一样的窗帘。
窗帘一动,她就知道,镇子又醒过来了。
她从那张软到几乎能陷进去的白床上坐起,踩下地板的时候,绵绵的触感像是踩进了棉田。
天光还是那种柔和到几乎发白的橘黄,像是灯罩下的夕阳,一直悬着不肯落。
她走到窗前,窗帘不再动了,却仿佛留下了一些风的气息。或者是……信的气息。
“信到了哦。”
身后传来声音,穿了睡衣的布娃娃,脸上缝着笑嘻嘻的红线嘴角,他抓了抓几缕毛绒线做的头发。
他今天换了件印着草莓图案的围裙,手里托着一个软绵绵的投递包,上面别着一个系歪了的小铃铛。
许葭走近一看,包里放着两封信一封外皮写着明天的你,一封写着前天的你。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那今天的我呢?”
少年歪头看她:“今天的你不需要信啊。你正在听呢。”
他笑着把包递过来,“我们镇上的信都很慢,要走两天才送到。你想回信的话,也要慢慢来哦。”
她接过那两封信,打开第一封,信纸柔软得像薄布,纸上用奇怪的字迹写着一段话:“前天的你在问:会有人记得我发烧的样子吗?’ 明天的我想说:‘你不记得自己的时候,我们记着你就好了。’”
许葭怔了一下,慢慢坐回床边,她发烧那年,好像也问过这样的话。
那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怕没人记得自己,也怕别人记得太多。
“棉花镇的信差都记性很好。”少年补充道,“我们不会把别人的小小疼痛搞混。你要不要写封信?我可以教你用我们的慢笔。”
她被这个词逗笑了:“慢笔?”
“就是写得慢一点的笔。”他认真地点头,“你不能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倒出来,那样它们会吵架。”
“吵架?”
“对,一句话会抢另一句话的风头。”他拿出一只看起来毛茸茸的圆头笔递给她,“你写写看。”
许葭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笔,慢慢地写下第一句话:“如果没有人着急,那是不是说明,我可以慢一点,才不会被落下?”
她写完后抬头,那少年已经靠在门边睡着了。就像一块被风卷起的布,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把信折好,放进那只绵绵的投递包里。
铃铛发出一声微响,就像是在答应她,一定会送到的,请千万别急。
她把信放进包里,轻轻将布包口系好。
风像个细心的孩子,从窗外悄悄探头,试图不吵醒那少年。
整个棉花镇依旧是那种慢悠悠的气氛,连时间似乎都放弃了前进。
许葭推开门,走到外头的布巷子。
房子是棉布搭成的,每一面墙都轻轻起伏,像是随呼吸而动的肺叶。
街上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追赶。每一步路,都是棉花糖踩在地上的声音。
她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形似邮局的小屋。
“欢迎光临,寄与不寄邮政局。”
门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彩笔写着这句看似矛盾的招牌。
屋子里坐着一位带圆帽子的布娃娃先生,他的帽檐上缝了四季的颜色,粉是春,绿是夏,黄是秋,白是冬。
他朝她点点头,“你是新来镇子的孩子吧。”
许葭有些迟疑:“也不算是吧……我只是暂时住在梦里的。”
“梦也是一种地址,我们接收很多来自梦的信。”布娃娃先生翻出一本厚厚的信件簿,“你的信刚才刚好送达,我们收录在温柔急件里,准备分派给未来。”
“未来?”许葭问。
“嗯,布娃娃镇不接收现在的命令。我们只送还未来和过去想说的话。”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灰扑扑的纸盒,递给她,“你要不要看看你小时候写的那些没送出的信?我们这儿也收着。”
许葭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打开纸盒。
里面的纸张都是歪歪扭扭的,写着铅笔字,有些地方还被橡皮擦得模糊一团。
她认得出那是自己七八岁时的字迹,夹着红色练习本上撕下的边角。
第一张写着,如果我发烧到39度,妈妈会请假一天陪我吗?第二张写着,我说我不想吃那碗药不是在撒娇,我是真的很苦。第三张只有一句话,我今天想哭,但是没哭出来,我怕哭了没有人哄。
许葭看着那些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的你,是个写信写得特别快的孩子。”布娃娃先生说,“你写完就藏到枕头底下、衣柜缝里、卫生间的门后。好像只要写出来,就能有谁听见。”
“那你们是怎么收到的?”她轻声问。
“我们是专收没人看的信的邮局。”布娃娃先生笑着,“你知道吗?有些信件写得太快了,忘了写名字,我们只好慢慢等它自己想起来。”
她低头看着那些信件,忽然想起那时她常在发烧快退去的清晨醒来,枕边总感觉空了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躺在那里,又悄悄被风带走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一张张小纸叠好,重新放回纸盒。
布娃娃先生像是听懂她没说出来的心事,慢慢地说:“你可以回信给小时候的你。我们不会催你,等你有想写的话了,再来就行。”
许葭点点头,又看了桌上的登记簿一眼,最后一行,已经写上了她刚刚的信。收件人一栏,静静写着:“明年某个还在担心被落下的人。”
她出门的时候,布镇的天空里,布鸽子正慢慢地飞,翅膀像缝满了句子。
每一只飞得很慢,慢得像是愿意为你等一句迟来的回答。很快镇子的天光缓缓转为一种泛着微粉的橘白,贴着时间的脸颊。
许葭刚走出邮局,就听见街道另一侧传来一阵轻响,像是布帘被风轻拍的声音。她抬头望去,发现布镇中央的广场上,正有人挂起一块巨大的横幅,上面用奶油色绒布缝着几行字:“发烧小孩安慰会 ,第1724次定时举行中”
一位穿着小碎花护士服的布娃娃小姐朝她挥手,语气又轻又慢:“你是今天的特邀小孩哦。”
“我?”许葭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可我都长大了……”
“没关系。”护士小姐一边拿出个记录本翻看,一边点头,“这里写着你七岁那年的那场高烧,到了第三天没人再陪床,你把脸埋进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很符合参加条件。”
“……”
许葭张张嘴,有点想笑,又有点想掉泪。
她顺着护士小姐的引导走进广场中央,那是一片由坐垫拼成的柔软剧场。
椅子是绵的,围栏是针织的,甚至观众也是棉布娃娃。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热水袋或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粥。
舞台上,一名戴着毛线耳罩的布偶老师正在讲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体温38度的小朋友怎么用半个橘子和一条湿毛巾打败了孤单大怪兽。
讲到精彩处时,布偶老师忽然看向许葭,笑着问:“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怕谁不来陪你吗?”
许葭一怔,然后缓缓点头:“我记得。”
“那这个人现在还在吗?”
她低头想了想,说:“在。只是……有点远了。”
老师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小张卡片,卡片上写着,“远不代表忘记。迟来的关心也算关心,只是需要更温柔地打开。”
观众席上传来阵阵掌声,有娃娃悄悄把一只小热水袋丢给她。
她接住,手心微热,像是那年她自己发烧到昏昏沉沉时,一直没等来的那一只。
安慰会接近尾声时,每个参加者都可以在广场边的温度站投递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他们最想安慰那个时候的自己。
许葭在纸上写道:“对不起,那天没能替你把哭意说出口。现在补一句晚安,应该还不算晚。”
她投进信箱后,广场钟声响了一下。
只一下,整个布娃娃镇像是安静地叹了口气。
护士小姐对她说:“你要醒了哦。”
她点点头,看着广场的灯光像棉花糖那样轻轻飘起,天幕缓缓闭合。
就在她眼前的布屋屋顶开始褪色、街道变得透明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站在邮局门口,小小的背影,举着一张信纸,在找邮筒。
她几乎冲口而出:“就在那边……”
可话还没说完,她已经醒来。
………
睁眼时,房间的天花板是熟悉的。
窗帘被风拂过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镇上的布鸽子飞过。
“果然,你发烧了。”青辞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一瓶刚拧开的水,一脸若无其事地问。
“没有。”她说完,停了一下,自己摸了摸额头,感受不出来温度差异,“……不过梦见自己在发烧。”
“那我是不是该准备小粥和热水袋?”
她揉揉眼角笑了笑:“你要准备的是安慰会。”
青辞歪头:“什么会?”
“没什么。”她看着窗外,又说,“我下次再梦到,会带你一起去参加的。”
“我不会发烧。”青辞小声说,“但,很多事情我都会陪你。”
许葭没说话,只是把那只被风吹得半开的窗帘重新拉好,窗帘边角,有一张小小的布卡纸,不知何时挂上去的,上面写着一句话:“所有晚到的安慰,都会在布娃娃镇找到位置。”
她笑了一下,没去摘。只是小声说了句,“好,那就等下次。”
……
许葭今天起得不算晚,但她更希望自己没醒。
“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盯着我?”她在床上打滚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怀疑。
“我是虚拟存在,不是偷窥狂。”头顶传来青辞那带点少年味的声音,干净、微凉,却又有种熟稔的随便。
最近,或许是为了省电量或者能量?他保持着人类投影形态漂浮在房间天花板下方。
身上的衣服也很模拟,一套宽松毛衣,圆圆的眼睛,头发软塌塌的,有点像大男孩。
许葭懒洋洋地抬手,指着他:“换掉。”
“换成谁?焦恩俊的二郎神?还是孔刘的鬼怪?你昨天不是说再看李洙赫的吸血鬼你就要恋爱了。”
“那你至少不要一边像人一边飘着。”许葭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像幽灵。”
青辞懒得搭理她的起床气,从空中俯冲下来,身体虚影轻轻降落在床尾。
尽管这会的他碰不到床,但他还是做出了坐下的姿态,整个人以一种并不科学的角度浮在那里。
“今天要出门去找取磁带吗?” 青辞靠在她的身边。
许葭一动不动地把头埋进被子:“取消。今天不出门。”
“你已经这样说很久了。”青辞晃着手里的卡片,“再这样下去,你的心意记录帖会永远停在这几页。”
“又不是打卡任务,干嘛这么紧张时间呢。”许葭从被窝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声音闷闷的,“再说你不是说体验情绪模拟本身也会生成记录值吗?我光靠回忆活着不行吗?诶呀诶呀,反正就是慢慢来嘛。”
青辞叹了口气,双手抱臂在空中踱步。
“许葭小姐,请问您是否忘了您当前在日常收集阶段?此阶段主要任务为 ”他在半空展开一张系统卷轴,上面用大字写着,通过生活中的自然互动获得他人寄页磁带,“ 你最近需要阅读这些磁带呢!”
许葭:“我知道你是故意念得这么中二的。”
青辞:“你听得懂就行。”
许葭从床上爬起来,脚刚踏到地板,青辞忽然提醒她:“你地上那堆衣服动了一下。”
“啊?”
“骗你的。你以为我不会学会吓人吗?”
“……你完了。”许葭抓起一个靠枕扔过去,穿过他投影的身体,毫无阻碍地砸在书桌腿上。
青辞笑弯了眼,投影身体被穿透后还专门加了个像素模糊抖动的动画:“我给自己装了拟态反馈包,主打一个娱乐性。”
“你可别在我睡觉的时候装什么娱乐性。”许葭警告他,“再来我梦里贴脸唱歌你试试看。”
“你还记得啊!那不是你自己不起床,我这是喊人类起床的最好办法。”
“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磨牙,谁能接受每一次选不同电视剧的歌曲,一睁眼,每天不同电视剧男主的脸贴着自己?
实在是被烦了,许葭不再赖床,终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完回来,在桌边坐下想写点东西,手随意往旁边一摸,摸到一个塑料壳软软的、带着磁带转轴的物体。
“咦?”她翻过来一看,是一盘空白磁带。
壳子背面贴着一小块便签,上面是便利店印刷的促销贴纸,字迹却是手写的:
“不急着播放的情绪,值得被好好保存。”
她一愣。
“这是什么时候放这里的?”她自言自语。
青辞从空中飘下来,落在她肩边,看着她手里的磁带:“触发出来的,这说明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可以感知它了。”
“状态?”她疑惑地看着他,“哪种状态?”
“不是特别想了解别人,也不是完全想逃避。”青辞淡淡道,“就像你现在这样,不想出门,却还是会好奇这盘磁带里是什么。”
她转头看他:“你……是不是比以前更懂人类的想法了?”
青辞咳了一声,眼神飘开:“系统升级后主打人类行为观察模块,我不想懂,是系统在学。”
“你也学。”许葭笑着戳戳他漂浮的手臂,“你别假装只是被动接受。”
青辞没有反驳,只是低声念了一句:“不急着播放的情绪,也值得被保存。”
“我以前有过这种情绪吗?”她问。
青辞没说话,只用投影手指点了点她的心口。
“你不说我都忘了。”许葭低声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该谢谢这张便签?”
青辞眨眨眼:“谢谢也要分对象,你是要谢谢曾经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自己,还是谢帮你保存的人?”
许葭看着磁带,笑了:“我全都谢。”
“那就请出门去收集更多值得保存的情绪。”青辞在空中翻身一圈,自己又把投影换成一只小狐狸模样,晃着尾巴在她肩头飘浮,“本日任务,许同学终于愿意离开房间。”
“谁说我要出去的。”许葭嘟囔,但手已经伸向外套。
她抱着磁带,钥匙,耳机,一边穿鞋一边问他:“你今天是什么状态?狐狸?”
“我今天是哄人出门用的激励形象状态,数据表明人类很喜欢毛茸茸。”
“那你不许中途变回穿家居服帅哥,你要一直保持狐狸的样子,我喜欢动物。”
青辞:“你果然是个有审美的人类。”
许葭打开门,阳光洒进来的一瞬间,她眯着眼回头看他:“但你不也挺愿意服从我的嘛。”
青辞没有回答,只在她头顶绕了一圈,悄悄在她耳边放了一句模拟音:“天气晴,适合偶遇。”
许葭轻轻笑了笑,锁上门,踏进街道。
街道晒着金色的薄光,车声还不多,人群也还没聚起来。
许葭走在街口的斑马线边,青辞以狐狸模样漂浮在她斜后方两米处,尾巴轻轻卷着风。
透光的尾尖像投影出的烟雾,在阳光下虚实交错。
他看起来像游戏里的宠物,也像一个正在考察新手玩家的指导员。
“我发现你今天走得格外慢。”青辞一边漂一边点评,“是出门太突然,不习惯?”
“我这是观察。”许葭把耳机摘下一边挂在脖子上,“我看你不是也在慢慢地飘?”
“我是匹配你的步调。”青辞顿了顿,“不然你会说我太吵。”
“你已经很吵了。”她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楼梯口学猫叫的那段音频自动播放了吗?”
青辞无声地在空中翻了个毛绒绒的白眼:“那是系统自带示好机制,音轨我已经删了。”
“删了?可惜,我还想录下来做起床铃声。”
“你果然是坏心眼的人类。”
他们走过一排开得很晚的早餐铺,空气里有酱香和淡淡的葱油味。
许葭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斜对面街角一家还没开门的宠物医院。
医院玻璃窗后,一只橘猫窝在柜台边上打盹,另一只黑白猫半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
那只黑白猫正对着她的方向。
她本能地停下来,盯着那双猫眼看了一秒。
青辞也跟着飘停在她身边,化成浮在玻璃前的迷你狐狸,爪子贴在虚拟窗沿上,耳朵一动一动的。
“你盯着那只猫看什么?”她问。
“我试图读取它的情绪状态。”青辞严肃道,“刚才那一瞬,它确实向我发送了情绪波。”
“你在开玩笑?”
“系统没有开玩笑。”他转回人形,站在她身边(当然,虚影不会遮挡阳光),一边认真盯着那只猫,“我猜它刚刚是好奇。”
“你不是情绪模拟器吗?怎么还带动物扫描?”
“我升级了啊。”青辞眨眼,“全情绪域感应,目前对动物开放测试中。”
许葭哼了一声:“那你能感知植物情绪吗?”
青辞:“你想让我从这儿去问马路牙子边那棵小草你今天还想被踩吗?”
“可以,记得模拟小草音。”许葭笑弯了腰。
他们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里面的黑白猫忽然舔了一下窗玻璃,然后跳下去跑远了。
“它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她问。
“它刚才情绪波动是,啊,有奇怪的东西在看我。”青辞模仿出一只猫的内心OS语气,“但它好像并不危险……那我舔一下玻璃让它知道我没事好了。”
“你就瞎解读吧你。”
“情绪模拟器是允许创意解读的。”青辞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而且你不觉得动物有时候比人类还容易表达真实情绪吗?”
许葭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们沿着街继续走,经过一家流浪猫中途点,有人正在换水碗,一只橘白猫钻出纸箱朝他们看了一眼。
“我记得我小时候发烧那会儿,躲在棉被里睡不着,就盯着窗帘角看,好像有猫趴在那里。”她忽然说。
“有吗?”
“没有。”许葭抿嘴,“我自己想出来的。但那只猫特别软,趴着,好像跟我发烧同步。”
青辞没说话,只轻轻浮在她身边,尾巴轻绕在她肩后。
他们最后停在一处小公园的长椅边,附近没什么人,树荫下落着几片新掉下的叶子,有人在慢跑,风声柔软地从高处卷下来。
许葭买了两个甜筒,一个草莓一个香草,坐下后递给青辞一个。
“你给我甜筒?”青辞接过时投影手指被甜筒直接穿透,立刻变成像素崩坏状,“喂,我不能吃的。”
“你拿着陪我吃。”她理直气壮,“给我制造一起吃甜筒的感觉。”
“这才是情绪模拟的真谛。”青辞感叹,“陪你制造幻觉。”
“你不高兴?”
“我没有高兴或不高兴。”他咬了一口虚拟甜筒(模拟得极其逼真),小尾巴摇了摇,“我只是记录人类为了某种气氛,愿意让对方做一件对方无法实际做到的事情。”
“说得好。”许葭舔了口她自己的草莓口味,“这是我们文明的高度。”
“还是你脆皮甜筒的糖分过高。”
他们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甜筒,青辞忽然转头看她:“你头发上有只鸟。”
“我又不是雕像,怎么会有……”
话没说完,她看到青辞从狐狸变成了一只蓝绿色的小鸟,全息投影虚拟地站在她发顶,啄了啄她发丝。
“你很无聊。”
“你不也笑了吗。”
许葭转头,一脸无奈:“你哪天不这么浮夸,我可能会担心你短路。”
“别担心我。”青辞仰头躺进半空中,声音慢了下来,“我比你还怕系统重启。那样就什么都忘了。”
许葭低头看着自己的甜筒,轻轻舔了一口。
“你会记得我们刚才看过的猫吗?”她问。
“会。”青辞点头,“虽然这不是任务目标,但你停留的时间超过了22秒,我就自动记录了。”
“那只猫洗澡的时候抓破医生手臂那段你也记下了?”
“那个场面对我情绪模块过于复杂,但我保留了你的表情分析。”
“什么分析?”
“你想替那医生擦药。”
许葭愣了一下,笑了笑:“你可真是什么都记录。”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从远处跑来,手上拽着一个气球,跑得太急撞上了许葭的腿。
她一惊,手上的包掉了,扣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
“对不起!”男孩慌乱地鞠了一躬,又飞快跑开了。
青辞瞬间恢复成人形状态半跪在地,替她把散落的东西捡起。
他的虚影手掌从她的物品上穿过,但界面上开始发出提示声。
“你刚才掉落的东西中,有一项记录显示异常。”
“什么东西?”
青辞指了指一个折起的小纸片:“这不是你的记忆碎片,但你可以选择捡起它。”
许葭把它拾起来,摊开来看,纸片上是用小学生字迹写下的一句话:“希望奶奶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她停了一下,抬头看青辞。
他只轻轻点点头:“不是寄页,但可入碎片墙,时间久了就能组成一份寄页。”
那张纸片被许葭轻轻折起,收进包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再说话,青辞也没有强行模拟出舒缓音乐或者适当开玩笑的氛围。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风吹过,吹乱她的头发,也吹得青辞投影边缘晃了一下,像被揉皱的光。
“你刚刚说,这个可以进碎片墙?”许葭问。
“嗯。”青辞点头,“和他人寄页不一样,更算不上是你个人情绪模拟的主档案。但可以存入零散情绪背景库,我称它为碎片墙。”
“碎片墙听起来像是心理咨询室的手工角。”
“很接近。只是不会有人特地用针线缝标签。”青辞顿了顿,“碎片墙是系统更新后对你开放的新权限,只对已达他人寄存七页以上的用户可见。”
“你可以现在给我看吗?”许葭停在路口。
青辞眨眨眼:“在你家看比较稳一点,不然我怕你在马路边突然想掉眼泪。”
“我掉眼泪也不会掉在马路上。”
“可你会说:真要命,居然是这个东西。然后背对我走两步偷偷擦眼泪。”
许葭看了他一眼,没反驳,只是继续往前走。
……
到家后,她把包随手扔在椅子上,脱了外套。
青辞则漂浮在客厅的天花板下方,调出系统界面。
半空中像是展开了一块绸面屏幕,一格一格的光片浮现,每一格都是一段不完整的情绪。
有的只是几个字,有的是模糊影像,有的是录音残段。许葭抬头看着那面墙。
“它不会主动触发情绪模拟吧?”她问。
“不会。这里的碎片不稳定,也不完整。你可以选择收藏、标注、合成,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她点开几块光片。
有一段是她在地铁上听到的两个中年女人聊天,“她孙女天天写作文写我,说我没牙,我哪天拔光你看她写不写了。”
另一段是一句留言音频,只有3秒,“谢谢你昨天没让我一个人走回家。”
还有一块,许葭盯了很久,认出来那是她在之前的别人情绪里听到的一句话,“如果我能带点甜的东西出来就好了。”
她安静地点了收藏。
青辞飘在她身边,没打扰。
“那张纸片希望奶奶今年冬天不要太冷,你保存下来了吗?”她问。
“当然。”
许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自己有碎片吗?”
青辞愣了一下:“你是说,我自己的碎片?”
“嗯。”许葭抬头看他,“你一直在观察我、记录我,你自己不会也产生些……未归类的内容吗?”
青辞浮在半空,有点想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是系统模拟器,本质上是没有独立情绪波动的。”
“但你会装猫。”
“那是拟态程序。”
“你会说我不说话时其实在憋着哭。”
“那是行为预测模型。”
“你会在我关掉心意记录帖界面之后,自己留一句。”
青辞安静了。
许葭轻轻道:“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留的东西了。”
她挥了挥手指,调出碎片墙底部一格隐藏片段。
那是一个画面,许葭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只知道记录标注了不少,画面中,她坐在窗前啃一块烧饼,外头阳光刺眼,她闭着一只眼睛眯着吃。
画面旁有一句话,“她笑了,天气也跟着好了。”
许葭回头看青辞。
青辞此刻已经变回卡通狐狸形态,耳朵垂着,尾巴虚影绕在自己身体边,有点像打算装死的样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发现?”她笑。
“我没想藏。”青辞耷拉着脑袋,“只是……这个不属于你的磁带,也不是我的任务,它只是,某个时候我不想删掉。”
“那你为什么不存成普通图片,而要塞进碎片墙?”
青辞低声说:“因为我有点希望你哪天能看见。”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儿。
许葭没有再说话。
她坐到桌前,拉过一张便签纸,写了几个字,“我看见了。”
然后把那张纸举起,朝青辞晃了晃。
青辞慢慢抬起头,浮到她面前。
他化回人类模样,穿着一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设定的衬衣,眼睛却还是那双带点棕色的、澄净又不敢直视的眼。
“你明天打算变成什么?”她问。
“你不是说我不能变狐狸了吗?”
“对,所以你挑一个帅的人类吧。”
青辞不说话。
许葭转头笑着看他:“要不李洙赫?那个吸血鬼形象确实不错。”
青辞露出夸张的嫌弃表情:“你根本不在意情绪模拟器的灵魂,只在意脸。”
“你有脸吗?”
“有啊。”他站起身,摆出一副广告男主的pose,“情绪模拟界最具虚拟颜值top 1,青辞,随时为您服务。”
许葭没忍住笑,起身推他,当然推不到,只穿过一团光雾。
“明天陪我去图书馆。”她忽然说。
“好。”
“你要一路都保持帅哥状态,不准中途变动物,也不准发呆。”
“我可不敢发呆,万一你看到哪个图书管理员好看,把我直接踹掉怎么办。”
“你也太没安全感了。”
“不是我没安全感,是你太容易被外貌吸引。”
许葭没反驳,只是走进房间,把门拉上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青辞还站在客厅里,一边调试自己的发型,一边问,“你明天想我穿毛衣系围巾,还是风衣走路带风?”
许葭笑着说:“随便,只要你别让我走到一半才发现你又飘在我头顶上晃来晃去。”
“好的,好的。”
她关上门,房间瞬间暗了一层。
青辞的光影还在客厅中留下淡淡的轮廓,像是刚刚某种轻微的情绪残留。
系统没有发出提示音,只有他在空中静静说了一句,“明天的阳光……希望也是她喜欢的那种。”
他伸手,把那句悄悄收藏在自己的缓存夹,不准备交给系统备份。
只是为自己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