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怎么来了？”
阿史德恭敬行礼，对不远处策马而来的人开口，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耐。
只见奔腾的马蹄声响起，飞扬的尘土被带起，一同而起的还有那道嚣张的话语声。
“不愧是我族两大□□，将姜朝打得节节败退，此战事毕，我定要赏汝等牛羊千数，青壮百帐！”
阿史德没有提醒她之前答应的赏赐还没给。
她重新换上虚伪的笑容，熟练地客套领赏答谢一条龙。
“匐多谢可汗赏。可汗还是快回去吧，沙场危险，此处有我和仆固叶护便足够了。”
“无事。没了姜星的姜军就是一盘散沙，虾兵蟹将，不足为惧！我亲下督战，定能让我方士气大涨，大败姜军！”
看着身边“众星捧月”却仍旧大言不惭的小阿什那，阿史德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但她没有表露出来，看劝她不动便随她去了。
要是不小心被流矢击中，死了正好。
阿史德盯着战局，心里阴暗地想着。
见到到来的是小阿什那，窦原和姜军眼中燃起的光一瞬间熄灭，楚渊却松了口气。
不可能的，自己真是疑神疑鬼啊。
楚渊自嘲地笑笑，正要开口完成未尽的话语，敏锐的耳朵却再次动了动。
等等……
明明小阿什那已经到了，怎么还有马蹄声？
楚渊闭眼细听，那道声音还是没有消失。
“轰隆”“轰隆”“轰隆”
不是错觉！真的有马蹄声！
她猛地睁开眼，眉头紧皱地盯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紧抿的唇透出心里的不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姜星，姜朝的战神！看看你带的兵吧，全都死在了我小阿什那的手下！噢不对，我忘记了，你也死在了我手下，看不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阿什那张狂的声音响起，打斗中的窦原猛地朝她看去，一双眼睛红得似要滴出鲜血。
金瞳将领只觉得眼前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进击的力道突然变大，一时不察，竟被他从胸口处横劈而去。
若非胸前的胸甲挡了一下，那柄刀便要插透她的心脏！
即便如此，那片坚实的胸甲也变得四分五裂。
一时占据上风的窦原却没有恋战，反而转移目标朝小阿什那所在的地方拼杀而去。
然而下一秒，那双滴血的眼睛却在一瞬间瞪大，整张脸爆发出耀目的光彩。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看着呢。”
“殿下！”
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仿佛历史重演，姜星犹如一道幽灵，又一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阿什那身后。
那句话一字不差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小阿什那浑身一僵，死硬着嘴，故作轻松。
“姜星？别开玩笑了，她已经死了，被滑石埋在土里了，死得透透的了。”
她扯着嘴角，挤出一抹笑。
嘴里说着不可能，却始终不敢回头往后看一眼。
突然，一个尖利的物体抵上她的脖颈。
“哦？是吗？”
周围正要上前的亲卫表情一瞬间转为惊恐，小阿什那轻松的表情也瞬间被惊恐取代。
她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是谁！姜星？！”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亲眼看她进到乌都山的，亲眼看到她被滑石埋进了山谷里。那么声势浩大的滑石，姜星不可能活下来的！不可能的！”
小阿什那浑身僵住，嘴里喃喃着，最后一句不顾一切地朝眼前大喊出来。既是为了说服别人，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直到姜星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很困惑吗？没事，马上你就不必如此困惑了。”
姜星说着，抵着小阿什那的马槊被移开，下一秒就要往她的脑袋挥去。
强烈的求生欲在一瞬间被激发，小阿什那猛地惊叫出声，发出了她此生最大的音量。
“达干！阿史德！救我！快救我！”
小阿什那激烈的惨叫声响起，阿史德终于不能再装作没看到。
她给金瞳将领使了一个眼色，眼里闪过浓浓的失望。
金瞳将领当即会意，飞速赶至小阿什那身边。
她抬高了手臂，用手中的弯刀抵住落下的马槊。
“噗嗤。”
预想中刀枪相接的清脆声却并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穿透胸甲，刺破身体的撕裂声。
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马槊往下流淌，最后啪嗒啪嗒连成血线砸进土里，只留下变暗的土壤。
金瞳将领呆呆地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前的长枪，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而后源源不断的献血再也止不住地从口中流出。
“阙！”
阿史德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嘶哑地大喊。
这也是姜星第一次知道眼前人的名字。
“姐，姐。”
阙艰难扭头看向阿史德所在地方向，带着满满鲜血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不要钱的血液跟着一起喷出。
她咧开嘴，看向阿史德的眼神中带着安抚，似是想要安慰她不要伤心，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失力的头重重垂下，那双金灿灿的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上一秒在战场上还鲜活勇猛的人不过一分钟便没了生机。
看着眼前死去的阙，姜星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和惋惜，但很快就被冷漠代替。
她一甩马槊，挂在马槊上的阙便像个破布娃娃，被用力甩了出去。
阿史德眼睛紧紧盯着阙飞出的方向，不顾安危地策马追跑而上，靠近后几乎整个身体离开马背，长长地伸出手去接。
但最后，那道被甩飞的躯体还是从她手边擦过，隔着半米重重被抛落在战局激烈的泥地中，被来往打斗，不分敌我的兵卒来回连番踩踏。
“滚开！你们这群哈拉汗，都给我滚开！”
阿史德连滚带爬地跌下马背，像疯了一样赶走阙身边的兵卒们，小心地捧起她的上半身，轻轻拢在自己怀里。
“阙，阙，不要怕，姐姐来了，姐姐来了。姐姐带你回家，等姐姐帮你报完仇，姐姐就带你回家。”
阿史德像是抱着一个陶瓷娃娃一样地抱着阙，丝毫不顾沾染到自己身上的鲜血和污泥，甚至是被马蹄踩爆而迸发出来脑浆。
阿史德的亲卫在刚开始的惊吓后便立刻赶上，在阿史德不顾自身安危扑进战场中心时迅速将她围在中间，等她小心地将阙抱起带走。
幸存的小阿什那见那柄马槊不是朝自己的脑袋来的终于松了口气，但见到阙惨烈的情状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时止不住的后怕，同时还有一丝庆幸。
然而，死后逃生的喜悦还没冒出头，下一秒她就撞进一双阴毒的，如要啖肉饮血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的恨意浓烈得好似可以凝聚成实体，如浓黑阴冷的墨一般缠绕浸染上小阿什那的心。
小阿什那惊疑不定地看去，却见阿史德又换回往日那副恭敬的模样，只是眼中多了分悲痛。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觉。
小阿什那看着向她逐渐走来的阿史德，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恐惧。
她注视着阿史德怀里血肉模糊的阙，悲痛万分。
“阙的死一定会被刻在阿诺碑上，母神腾格里会接纳她的灵魂。”
她用手在额头上点了一下，而后便同样要在阙的额头上落下。
落到一半，动作却突然在半空中停滞。
那是一坨血肉模糊，看不清起五官的，混着脑浆和鲜血的脑袋滩在阿史德的怀中。
小阿什那落下的手停在半空，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到余光感受到身侧直勾勾的目光时，她用力咽了口水，才终于颤巍巍地将手落在上面。
“腾格里巫玛雅尔勒卡，阿托斯。”
“阿托斯”
“阿托斯”
“阿托斯”
周围所有人全都低下头，静默着喃喃。
阿史德将阙小心交给身边的亲卫，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才转过身。
她压下眼中控制不住的恨意，面上悲痛地对小阿什那点头。
“阙只是回到母神那里了，可汗不必难过，阙还等着您给她报仇。”
“对，对，我会给阙报仇，我们现在就给阙报仇！”
眼神飘忽地躲开她的视线，小阿什那不敢再看她一眼，转头对边上的亲卫怒骂。
“你们这群伊特！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把人放进来！”
视线扫到出鞘的弯刀时，慌神的小阿什那眼前一亮，周围人眼中却露出一丝惊恐。
没等离她最近的亲卫逃开，小阿什那利落地手起刀落，一道喷溅而出的鲜血便将她自己溅了一身。
阿史德冷眼看着这一幕，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她知道小阿什那这是做给自己看的，以表现她自己的无辜和同样的愤怒，仿佛在说——
看！阙的死不是她的错，都是这些无能没用的，她也是无辜的！
杀了个亲卫的小阿什那自认帮阿史德泄愤了，被鲜血浇洒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一点。
她将周围一圈人都骂了个遍借此抒发残留的恐惧后，才鼓起勇气，转头地对姜星大喊。
“姜星，你居然没死！”
感受到背后灼灼的视线，小阿什那抖着腿，又策马向前走了几步。
“乌都山那日侥幸让你活了下来，今天你却不会有那么幸运了！”她咽了口口水，“今日阙怎么死的，你便会怎么死在我的刀下！”
姜星同样策马走出军阵，只身一人挡在浩荡的大军面前。
她表情镇静，丝毫不惧。
“那我的兵将今日是怎么牺牲的，你今日便会怎么死在她们手下！”
这句话话音嘹亮清晰，穿过层层人墙，精准传到姜朝每个兵将耳中。
一瞬间，无数泪水混着鲜血从脸颊边流下。
她们抬头望着最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那道身影。
挺拔健硕的身姿，包裹在盔甲下的山峦般的肩背，不可撼动般将她们牢牢护在身后，就像……一直庇佑她们母神一般。
“你们辛苦了。”
姜星回过头，视线扫过早已热泪盈眶的窦原，扫过那一张张被鲜血糊得面目模糊的面孔，浑身散发出让人安心的可靠。
听见这句话，明明在刚刚差点要失去生命时都没有一丝后怕的姜军，此时却因为姜星的一句“辛苦”冒出一丝委屈和脆弱。
好似外面被欺负的小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靠山，她们眼中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诉，要向自己最为依赖的母神倾诉。
“接下来，和我一起把这群掳掠我们家园的北漠蛮夷赶走——”
“赶走！赶走！赶走！”
“杀！”
“杀——”
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马蹄声响起，原本按下暂停键的拼杀再次开始，鲜血重新在空中大幅挥洒。
但有了姜星和一万大军的加入，原本一边倒向北漠的局势却完全发生了逆转。
姜军的士气节节高涨，完全不知疲惫。
身上的伤口被完全忘却，耗尽的精力也一瞬间被填满，好似真的被传说中的母神赐福，满血复活地同北漠厮杀血战。
局势再次呈一面倒，这次却是北漠被打得抱头鼠窜，落花流水。
姜星没有辜负她的话。
穿过层层包围的敌军，姜星目标明确地朝着见势不妙，准备故技重施，再次独自逃跑的小阿什那而去。
看着朝着她面前袭来的马槊，小阿什那不知从哪升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竟真让她奋力侧过身，眼看着马上就要避过这致命一击。
“噗——”
心肺因猛烈撞击而破裂，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洒而出。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被击飞的人影，重重砸落进交战激烈的战局之中。
混乱的战场中间先是向周围自动避让出一块空地，看清楚穿着和人脸后一下激动起来。
“是小阿什那那个狗爹养的可汗！姐妹们快上啊！报仇的机会到了！”
不止是谁发出一声高呼，听到号召的姜军如见到血肉的恶犬一般蜂拥而上。
不过几秒，一米八的身体上便立马出现数十把长刀，如箭靶一般被捅成筛子。
没多久，那道人体便被撕裂成一块一块的血肉，如血雨般散落在战场各地。
只剩下缺胳膊断腿、残缺不齐的碎块留在原地，挂着两个空洞漆黑的眼眶。
姜星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马槊。片刻，又抬头看向一片坦然，好似什么都没做的阿史德。
阿史德却没有向姜星分去一个眼神，她立刻拉开和姜星的距离，朝着北部而去——大趋势前进的方阵中，那个朝着反方向而去的小队尤为明显。
直至确保自己的安危后，阿史德才向大军传达了撤退的指令。
被打得斗志全无，早已心生退意的北漠大军当即跟随着命令，争先恐后地向北方逃去。
姜星这次却没有再放她们离开的打算。
她指挥着还未过瘾，仍旧斗志昂扬跃跃欲试的姜军，嘴里吐出一个字。
“追！”
所有姜军齐齐激动起来。
“杀——”
……
战事结束，姜星派窦原带兵清扫战场。
此次一战，北漠两年前剩余的那部分有生力量也基本被剿灭殆尽，此后姜朝的边疆真的算得上百年无忧。
唯一可惜的是迫于中间碍事的北漠兵阻拦，她最后还是没有抓到阿史德。
清扫战场分算战利品持续进行，而这边妫州城城墙上。
相似的地点，相似的画面，如今跪在地上的那位叛臣却成了自己母亲。
虽然没有人控制，但楚丰还是跟着跪在楚渊身后。
她悲痛地看着前方弯腰跪着的楚渊，那一生都挺直的脊背仿若被折断。
姜星看着眼前被捆起来的楚渊，眼神晦暗不明。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见这句话，后面的楚丰猛地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然而，听着姜星的话，楚渊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还是心太软啊。
她摇了摇头，伏趴在地上，沉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罪臣与外贼私通，罪该万死，无话可说，任凭殿下处置——”
楚丰的表情一瞬间从期待变为失望。
她的头跟着重重磕在地上，藏在底下的脸却泪流满面。
“吾无权处置你，吾会亲自将你押回京师，交由阿姐处置。”
姜星难得换了称呼，颇为恼火地看着眼前死不悔改的楚渊。
楚渊再次贴回地面，仍旧一言不发，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决定。
“……”
“你对不起楚丰。”
楚渊被押下去之前，姜星余光撇去一眼，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离去的脚步一顿，楚渊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身形微微颤抖的楚丰。
她叹了口气，眼中带着愧疚。
但也只有愧疚。
“别哭了，好好跟着殿下。”
她还是开了口，而后再不回头地离去。
强行压制内心哀恸的楚丰终于放声大哭，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不管不顾地痛哭起来。
哭声中带着让人心折的痛苦。
*
边疆危机解决，姜星便立刻启程，带着禁卫军和部分守军赶回京都。
阿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姜星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是止不住的焦急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