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撕扯着黏稠的空气，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周宴坐在狭小阳台改造的“房间”里，老旧风扇吱呀作响，吹出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味，勉强搅动着凝固的暑热。书桌紧挨着晾晒的衣服，湿漉漉的布料偶尔滴下水珠，洇湿了摊开的暑假作业本一角。她沉默地用纸巾吸掉水渍，动作机械，眼神里没什么波澜。

    客厅里传来父母对弟弟周浩溺爱的笑声和电视里夸张的动画片音效，像一层无形的膜，将她隔绝在外。这里是她的“领地”，一个由阳台封起来的、不足五平米的空间，冬冷夏热，堆满了杂物和弟弟淘汰下来的旧玩具。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光线常年昏暗。但周宴觉得这里挺好，至少……安静。

    “周宴！死丫头！让你洗的葡萄呢？浩浩要吃！”母亲王桂芬尖利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周宴放下笔，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起身，从狭小的冰箱里拿出那串精心挑选、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她知道弟弟只吃这种无籽的，稍微有点酸的都不行。她端着盘子走进客厅。

    客厅里，十四岁的周浩像个皇帝一样歪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最新款的游戏机，眼睛粘在屏幕上。父亲周建军坐在一旁看报纸，母亲则一脸宠溺地看着儿子。

    “磨蹭什么！”王桂芬一把夺过果盘，挑了个最大最紫的塞到周浩嘴边，“宝贝儿子，快尝尝，甜不甜？”

    周浩眼睛都没抬，张嘴接了，含糊地“嗯”了一声。

    周宴站在那里，像个多余的影子。她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葡萄皮剥掉，再喂给弟弟；看着父亲偶尔抬头，眼神扫过她时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她只是空气；看着弟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胃里像是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的，带着钝痛。这种场景，日复一日，早已是生活的常态。她习惯了，或者说，她必须习惯。

    “妈，我手机坏了！”周浩突然把游戏机一扔，指着桌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嚷嚷，“这破玩意儿根本没法打游戏！卡死了！我要新的！最新款的那个！”

    王桂芬立刻紧张起来：“哎呀，怎么又坏了？摔着了？快给妈看看！”她拿起手机，心疼地摸着碎裂的屏幕，仿佛那是她儿子的脸。

    周建军放下报纸，皱了皱眉：“上周才刚换了个屏，怎么又……”话没说完，就被王桂芬打断：“你懂什么！孩子学习那么累，玩会儿游戏放松下怎么了？手机不好用影响他心情，耽误学习你负责啊？”她转头对着周浩，声音瞬间又软了下来：“浩浩乖，妈明天就带你去买新的！”

    周浩满意地哼了一声，重新拿起游戏机。

    周宴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自己那个用了三年、按键都不太灵光的旧手机，屏幕也有细小的裂痕，她一直很小心地保护着。上周她小心翼翼提了一句想换个便宜点的智能机，方便查学习资料，母亲立刻横眉冷对：“女孩子家家的，要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能打电话发短信还不够？有那个心思不如多想想怎么照顾好弟弟！你看人家浩浩，多用功！”那点微弱的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

    而现在，弟弟一句轻飘飘的“我要新的”，价值几千块的最新款手机，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承诺。

    “还杵在这儿干嘛？没看见弟弟在忙吗？回你屋去！别碍眼！”王桂芬瞥见还站在一旁的周宴，没好气地挥手赶人。

    周宴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涩意，转身默默走回阳台。关门的声音很轻，隔绝了客厅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凉和压抑。她重新坐到书桌前，盯着作业本，视线却无法聚焦。胸腔里堵得难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在这个家里，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弟弟的重要，她的需求永远可以被忽略，她的感受……无人在意。

    她拉开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个封面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这是她的秘密花园，唯一的避难所。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琐碎的日常、无处诉说的委屈，和……一些隐秘的心事。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页上，微微颤抖。

    *  **“9月1日，晴。**

    *  **葡萄很甜，弟弟很喜欢。**

    *  **他的新手机明天就能到手了。我的旧手机……还能用。**

    *  **阳台的风扇声音很大，像在叹气。**

    *  **明天……开学。”**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攒巨大的勇气，才继续写道：

    *  **“希望……能离光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写完最后一句，她迅速合上本子，像是怕被人窥见这最卑微的祈求，也怕自己再看一眼那虚幻的希望会忍不住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她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点暖意的来源。窗外，暮色四合，将狭小的阳台和里面蜷缩的女孩一同吞没在昏暗里。灰，是她生命里最浓重的底色。

    ---

    **翌日清晨，市第一中学。**

    九月初的晨光带着金色的暖意，洒在崭新的校门上。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入校园，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对新学期的憧憬和喧闹。周宴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独自一人走在人群边缘，微微低着头。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更显单薄。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她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漂亮、却总是带着怯懦和疏离的眼睛。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个无声的影子，融入这热闹的背景板。

    开学典礼在大礼堂举行。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人蓬勃的汗味。周宴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得像一粒尘埃。校长冗长的讲话，主任对新学期的要求……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礼堂前方巨大的舞台。

    直到主持人清晰的声音响起：“下面，请新生代表，高一（1）班洛恒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比之前热烈得多，夹杂着女生们压抑的低呼和议论。

    周宴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从侧幕沉稳地走上台。简单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挺拔和清隽。他身形修长，步履从容，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自动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他走到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动作流畅自然。

    然后，他抬起了头。

    礼堂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优越的五官：眉骨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冬日里冻结的湖面，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扫视全场时，没有任何刻意的停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1）班的洛恒……”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冽干净，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微微的凉意，却奇异地穿透了礼堂的嘈杂，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包括角落里的周宴。

    他发言的内容是标准的优秀学生模板：感谢、展望、努力、责任……措辞严谨，逻辑清晰，语调平稳无波，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煽情。他站在那里，身姿如松，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整个礼堂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份笃定和从容，源自骨子里的自信和优渥环境浸润出的底气。

    周宴忘记了呼吸。

    周围的一切声音——校长的讲话、主任的训导、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甚至礼堂外隐约的蝉鸣——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和他清冷如玉的声音。

    她见过很多好看的男生，但从未有人给她如此强烈的冲击。那不仅仅是一张英俊的脸，更是一种……氛围。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干净、明亮、强大、秩序井然的世界。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撕裂她灰暗生活的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底，直抵她贫瘠荒芜的心底。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声音大得让她害怕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带来一阵陌生的滚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进去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记住。她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贪婪地、怯懦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望，描摹着他的轮廓，他说话时微微开合的薄唇，他握着话筒骨节分明的手指，他偶尔扫过台下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那份高冷疏离，非但没有让她退却，反而增添了一种遥不可及的神圣感。他是云端上的人，而她，是泥泞里挣扎的尘埃。这份认知如此清晰，带着尖锐的自卑，却奇异地与她此刻胸腔里疯狂涌动的悸动并存。

    洛恒的发言并不长。结束时，他微微鞠躬，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掌声再次如雷般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夹杂着更多的兴奋和倾慕。

    他走下台，身影消失在侧幕的阴影里。

    舞台的灯光依旧明亮，但周宴却觉得，那束最耀眼的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了。礼堂里的喧嚣重新涌入她的耳朵，世界恢复了嘈杂的原状。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

    掌心传来湿腻的感觉，是刚才紧张时出的汗，还有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红痕。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洗过葡萄，擦过阳台的水渍，写过卑微的日记……粗糙，平凡，带着生活的痕迹。而刚才那个站在台上的人，他的手，大概只握过笔，翻过书页，触摸过精致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渺小感席卷了她。然而，在这片酸涩的废墟之上，却又悄然滋生出一簇微弱而滚烫的火苗。

    那道强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在她灰暗的世界里，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轻轻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还残留着微微的颤抖。一个名字，无声地在心底反复咀嚼，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洛恒。**

    开学典礼结束了。周宴随着人流走出礼堂，重新融入那片蓝白色的海洋。她依旧低着头，步伐安静，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复杂而隐秘的情绪。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光……

    那道刚刚烙印在她心上的、名为洛恒的光。

    似乎……真的近了一点点？哪怕只是视觉上的一瞬间。

    这个念头荒谬又卑微，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却足以让她灵魂颤动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