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坐在灶旁的老式竹凳上,弯腰对准水磨石,专心致志地霍霍磨刀。
屋外仍是大雨滂沱,砸在瓦片上连连闷响,檐下的积水绵延不绝往下倾落,仿佛流泻的珠帘。
回到家后,她顾不得换下透湿的衣衫,先收拾十五年来无人居住的旧宅。说来讽刺,司文澜当年可能确实是抱着一走了之的决心,家里一应物事都被安排妥当,连煤油都密封储存,还能点灯。
老宅除供着神位的堂屋外,另有厨房、厕所,二层有两间卧房,收拾干净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闽越地湿,一层一般都不住人,以避潮气。二层的卧房虽有被褥,存在柜中却也经不住年岁久远,已湿腐不堪。好在司潮提前备着睡袋,移到卧房床上,总归比睡堂屋安全。
然而院墙低矮,她昨夜既然疑似被凶手看见,万一对方穷凶极恶,难保今夜不会有人前来找麻烦。
已经六点一刻,司潮生火煮过带来的方便面,当一顿凑合的晚饭,便开始磨刀。为以防万一,她准备今夜带着菜刀入睡。
手中霍霍不停,她却记起临分别前,李遂和她说过一番颇为古怪的话。
“你不该再回来长汐屿,”他在雨中喊道,“等回陆的航线恢复,你就快走吧。”
“为什么?”她回头问,“你不怕我是凶手逃跑?”
李遂严正地摇头:“你从小就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那么点事情杀人,犯不着。”
司潮笑笑。原来当时还是在诈她。
可李遂是公职人员,查案本不该表明自己的预设立场,突如其来地冒险说这番话,必然有其中的深意。
这次回来,长汐屿的人、物几乎没变,年轻一代却都跟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林嘉宸、李遂,似乎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秘密。
恰在此时,司潮隐约听见堂屋传来一阵密集的敲门声。
她本打算无视,对方却越敲越急,惹人烦躁。司潮提刀背在身后,出厨房沿檐下去到堂屋。
是林嘉宸。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门将将被挪开一条缝,暴雨就夹着湿气有如千军万马一齐涌入。林嘉宸站在檐下,全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眼镜都被水雾蒙得模糊不清。
司潮右手把着门,左手握紧藏在身后的刀,警惕地盯着他:“做什么?”
“我被大雨困住了!”雨声嘈杂,他不得不提高音量,“能不能进去避避雨?”
司潮暗自想笑。她家地处偏僻,他去哪里需要跑这儿来避雨?
她上下打量对方:“我家门口有屋檐。”
林嘉宸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镜片,自然也是越擦越湿。他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忙急切道:“屋檐窄得很,这雨哪里挡得住嘛!”
司潮心想这与我何干,正要关门,突闻身后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枪林弹雨般的水声陡然清晰。
是厨房的方向。
她心知不妙,连忙转身去后面查看,果然是房顶久未修缮,不堪多年风吹雨打,瓦片碎裂滚落一地,灶台旁尽是狼藉。雨水从破损的洞里瓢泼而下,不多时就淹出一片水洼。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司潮始料未及,手忙脚乱找木桶来接着水,正准备上房顶补救,却见一道身影已抢在她身前,沿着房边的梯子就灵活地攀上去。
“有没有油布?找点油布来先盖着!”林嘉宸大喊。
他本就已浑身湿透,高瘦的身影淹没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司潮和他再僵持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她不再多说,立即去厢房里找出备着的油布,递给瓦上的林嘉宸,自己也往上爬。
幸好闽越海边常年多雨,防水的油布是家家必备之物,不至于手足无措。
两人跌跌撞撞地蹲在风雨里,扯开油布,连垫五六层,又用后院搬来的几块大石临时压住边角,总算堪堪堵住漏雨处。
再回到厨房时,木桶就已接满水,几乎要溢出来。岛上淡水稀少,渔民都会把雨水留下做洗浣用。以防万一,司潮又将另一个空桶拿过来替换。
林嘉宸忙着拧干衣服,又徒劳地擦眼镜:“这只是权宜之计,不保险。明天如果雨停,你还是要找人来修。”
司潮点点头,不咸不淡地说:“多谢。”
他察言观色:“你看我上午说什么来着,你一个女孩子,总归需要人帮忙和保护……女孩子嘛,不要那么要强,容易嫁不出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
“我毕竟在长汐屿活了二十多年,什么破事都遇到过,”林嘉宸摆摆手,转移话题,“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村官也是什么都要干,一个个全当苦力用。”
司潮淡淡地笑一声,权当捧场。
她抬头看看窗外,雨虽比李遂开车时要小些,但仍没有歇止的意思。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像你,你就好啦,现在在美国享不尽的福,”林嘉宸语气中溢出艳羡,“听阿公说,你养父母当年就已经开公司啦,现在肯定都是富豪吧……”
司潮看看时间,冷淡而客气:“今天谢谢你。时辰不早,我也不好留你,改天有空请你吃饭。”
显而易见的逐客令。
林嘉宸并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意思。但台风一过,她可能随时会离开长汐屿,“改天有空”约等于后会无期,摆明是空头支票。
他有些急道:“雨下得这么大,你非要赶我走啊?我刚刚帮过你的忙……”
不等他说完,司潮已当先向堂屋走去,要送他出门。
他只得亦步亦趋跟上:“老同学,你对待恩人也真是不客气……这就算在美国,也不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吧?”
司潮的脸色一分分冷下来:“我已经说过,改天谢你,今天太晚不方便。”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林嘉宸咬咬牙,终于图穷匕见,“我看你二十五也没结婚,肯定嫁不出去,两情相悦也挺好。我堂堂南安大学211本科毕业生,长得又不差,配你绰绰有余……”
见司潮沉默,他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又继续循循善诱:“你名声还不好,但我不嫌弃你。只要你跟我,保证在长汐屿没人敢再说你一个字!”
司潮微笑:“那你要什么呢?你总不会什么也不图吧?”
林嘉宸满脸堆笑:“很简单啊。我跟你结婚,你带我去美国,给我张绿卡就行。村里以前很多人下南洋,也能黑在别国打工,但太不体面,不符合我高材生的身份……”
“你养父母那么有钱,对你又好,公司后继总得有人打理,正好可以交给我……”
合着不但觊觎她的美国身份,还要吃干抹净她家里的财产,要吃绝户。
司潮冷静地笑,顺势试探道:“那你英语好不好呢?不好可不行。”
林嘉宸闻言大喜,信以为真道:“我当初四级确实擦线过……这算是个问题,但我可以克服!”
看来匿名寄信者不是他。司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若有所思。
“这些都不紧要!虽然我英语不好,也没管过公司,但人总有第一次,不做怎么知道?我一直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肯定是有天赋的!”
林嘉宸仍在喋喋不休,沉浸于自己的大梦中不知天地为何物,忽见眼前寒光一闪,吓得立即噤声,连连后退。
一把菜刀霍然飞过,钉入堂屋的桌上,入木三分。
林嘉宸后背撞上墙,咚然有声。他惊恐地盯着犹在抖动的刀柄,嘴唇发白:“你……你做什么?!”
司潮嘴角微扯,冷笑道:“说完了吗?说完滚。”
“我……我是很认真的!”他还想垂死挣扎,“你我互惠互利,谁也不亏!你好好考虑一下……”
司潮走近桌旁,拔下菜刀,转身一刀砍去,林嘉宸连连惊叫,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
“让你滚听不见吗?!”她用方言边追边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眼珠子被蜊仔肉糊住啦?就你这种没出息的下作疯狗,也配肖想我,还想吃绝户?!”
“痟查某(疯女人)……痟查某!”林嘉宸抱头鼠窜,尖声惶叫,情急之下也蹦出闽越方言,“船夫梁肯定也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他腿软得抖如筛糠,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眼镜摔出去老远。因高度近视,他只得伸手摸索着去找,满身雨水和污泥,狼狈不堪,一直引以为傲的体面荡然无存。
司潮也不继续追砍,伸脚将眼镜踢去他手边,等他磕磕绊绊地戴上,才扬刀道:“别在我面前再冒头,否则,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刀背狠狠磕在门框上,铿然作响。林嘉宸终于夺门而逃,一头扎进暴烈的雨幕里。
“杀人啦!杀人啦!”他一路鬼吼鬼叫,惊起不知哪家的狗吠,一齐混入嘈杂的雨声中,渐渐远去。
司潮紧紧关好门,这才撒开手,终于无力地瘫坐,任刀落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双眼亮如妖鬼,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长发散乱地糊在粘腻的脸上,形似疯癫。
在长汐屿,年轻女人就是很多男人眼中的一块肉,生存处境艰难。
不,不止是长汐屿,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能平安无虞地长大成人、接受完整教育,贫者不被逼着退学换彩礼,富者不被算计家产吃绝户,都是小概率事件。
这是个盛产疯女人的世界。女人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发疯。
司文澜是前者,而司潮是后者。
她怔忡半晌,这才勉力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操起形影不离的菜刀,回到厨房。
大雨似乎也被她的气势所震慑,逐渐沉默。看来今晚老宅和她都已暂时安然逃过一劫。
因房顶漏雨的意外,灶台旁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司潮弯腰捡起碎落的瓦砾,用旧衣服吸干地上的积水,检查其余厨具。
司潮家的厨房仍是世纪初的传统红砖石灶,一大一小两口灶眼,烧柴火,侧面早被火熏得黢黑。烧的柴叫芒萁,闽越方言里叫毛枝,是一种当地常被砍下来晒干作引火用的植物。
因方才漏进来的瓢泼大雨,灶旁堆积的芒萁被水透浇过一遍,眼见也暂时不能再用。为防止霉变生虫腐,司潮只得先清理出来,散在地上权且晾着。
她只顾低头捡抱,手指猛地碰到异样的触感,不由一惊,回头提灯照去。
柴火堆的最下方,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被埋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