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延海是长汐屿众所周知的老实人。
他性格温吞,寡言少语,像后山的花岗岩一样木讷,又踏实能干任劳任怨,村里人提起来都赞不绝口。
最初流落到岛上时,他才二十不到,瘦小的身躯跟猴儿似的,瑟缩在船舱角落,说是被人骗去下南洋赚大钱,途中遇到海难,只活下来几个。
闽越旧时民间流行拜师习俗,村长林宜纲见他可怜,便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出海打渔,后来攒钱盖房子,总算有个安稳的落脚处。
出师之后,回回出海数他的渔获最多,无论天气好坏,他的船都能满载而归。当时的渔获除少数自家留用外,绝大部分都要上缴合作社,卖掉后所得的利说是按劳分配,实则因种种原因,林氏宗族总要分得多些。
但十余年来,郑延海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至于他成家后与妻女的种种龃龉,旁人也不过茶余饭后一笑置之。
“男人么,有几个不打老婆的……夫妻吵架,不就是床头斗床尾和嘛?”他们这么不痛不痒地评价。
在郑宁潮的记忆里,郑延海也的确沉默,却可怕。有他在家的空气总是更压抑些,连呼吸都觉不畅快,唯恐行差踏错惹他不顺心,便会招致暴风雨般的怒吼与殴打。
而与之相反的是众人对郑宁潮的议论。抛去天煞孤星的命格不谈,她性格也古怪孤戾,小小年纪全无女童应有的乖巧和稚气。她长得极像司文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硕大的瞳仁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看,瘆得慌。
每每在外面听到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郑延海当时一声不吭,回家后她总得照例挨一顿打。
但关于司文澜的说法,奇怪的是,在出事之前,郑宁潮几乎想不起来旁人嘴里出现过她。
她就像个透明隐形人,永远一心一意对付手里做不完的活计,不是料理海货,就是刷洗缝补。她也不与人来往,即便曾被郑宁潮瞧见与凤姨在后院墙根下说过话,也只是极偶尔的一两次。
她从哪里来,有什么亲戚、朋友,父母是何人,郑宁潮一无所知。
甚至对于郑延海的动辄打骂,司文澜也从不反抗,只是麻木地承受着。郑延海知道还要靠她做活,也不会下死手,顶多一顿饭功夫发泄过邪火,就会自觉无趣停手走开。
郑宁潮记忆里司文澜唯一一次跟郑延海据理力争,是五岁那一年的公历八月底。任凭丈夫拳打脚踢,她也没有低头屈服。
郑宁潮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母亲就带她去长汐小学交钱领书。
“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不然就会像阿妈一样,困在这座岛上,永远也出不去。”
郑宁潮那时不懂这句话。船夫梁每天都会开船往返于长汐屿和陆地之间,船票只要一块钱,又不是付不起,为什么会永远也出不去?
后来的司潮才明白,人一旦沾染上长汐屿的海腥味,终生都将承受这座孤岛的呼唤。
正如她现在。
司潮弯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挪开灶旁堆叠的芒萁,露出下方已被水泡软的封页。
她认得出来,是小时候用过的作业本。32开的大小,纸张粗粝,常有未完全粉碎的草茎梗在纤维中,打乱铅笔书写的笔画。
自己的作业本怎么会落在柴火堆里?
司潮试图翻开内页,但因被水泡湿,大半本劣质的纸张已粘连在一处,只得从后往前翻。好在有字迹出现的最后一页尚且幸存,潦草地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秀雅有力。
她猛地大吃一惊,不由伸手揉揉眼再看,这才敢确认,不是她的字。
郑宁潮是家里唯一会写字的人。郑延海没读过书,是文盲,司文澜应该也一样。小时候点着煤油灯歪歪扭扭抄生词时,阿妈总坐在旁边缝缝补补,从未评价或指点过半个字。
司潮脑中嗡然一声,再去细看内容,只写着寥寥几行。
“陈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他能救我,成败在此一举,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长汐屿外面。”
陈叙是谁?司潮回想一圈,长汐屿没有这个人。
再往前翻,却只有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粗略数数竟有十几页,几百上千的数目之多。而更早之前的内容因纸张粘连,从书写痕迹看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却暂时无法阅读。
司潮捧着作业本怔然半晌,默默坐回竹椅上。
这是司文澜的日记。用女儿的废弃作业本和铅笔写的、藏在灶边的日记。
——也是,在长汐屿,男人是不可能下厨房的,没有比柴火堆里更安全的地方。
司文澜会写字,侧面印证着匿名信里照片的真实性。
司潮一时百感交集,胸中却又同时冒出成千上万个问号。她明知这些线索至关重要,却无从解答。
司文澜不但会写字,甚至还是前途无量的90年代重点大学生,为什么要掩盖自己的身份,在长汐屿当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妇?陈叙又是谁?为什么是她唯一的机会?
司潮本能地意识到,所有疑问的谜底,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水泡湿的纸张中。
当务之急是如何挽救前页上的内容。
她下意识地想找手机搜索方法,猛然想起信号通讯已断,电量也所剩不多,此路不通。当代人一旦没有手机和互联网,就像缺手缺脚,寸步难行。
一番冥思苦想,枯坐许久,司潮也没能想到稳妥的恢复之法。灶上的煤油灯里,灯芯缓缓燃烧,发出哔剥的声音,陡然将她唤醒。
眼见灯将燃尽,时间已过九点,周遭万籁俱寂,只有连绵的雨声仍在肆虐。司潮只得暂时作罢,简单洗漱过后上楼,临进睡袋时,又觉得不安心,拿来作业本放到床边,用菜刀压着,这才睡下。
充斥着雨声的白噪音中,她恍惚间回到自己的童年幼时。
郑宁潮坐在灶旁的竹椅上,两手摸着眼泪嚎啕大哭。那依稀是小学二年级时,她抄完生词,不慎将作业本掉进水桶,再捞出时纸张已粘连,再也分不开。
郑宁潮即便在村民间不讨喜,却从小品学兼优,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她虽然不懂父母的争吵为何,却因司文澜的话而卯着一股劲,学习从不懈怠,天分又高,从小都是带着双百的试卷骄傲回家。
想到第二天上学老师要检查作业,没写的同学会被叫上讲台罚站,小女孩如天塌一般,万念俱灰。
司文澜从外面捞完海货回来,见她大哭不止,忙问:“阿潮这是怎么啦?”
“作业本……不小心……掉进水桶……明天……老师……罚站……”六岁的郑宁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道。
司文澜放下肩上的箩筐,走过去拿起作业本查看片刻:“没事,阿妈有办法。”
“怎么……可能……”郑宁潮哭声稍止,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阿妈……会法术?”
“你先去睡觉,”司文澜安慰道,“明天一早,我保证你能交上作业。”
“真的吗……?”郑宁潮半信半疑。
“你信阿妈,”司文澜摸摸她的头,“乖,看你这大花脸,快去洗洗。”
郑宁潮躺在床上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阿妈大概是连夜照着她的字迹依葫芦画瓢,给她补上作业而已。
然而第二天她起床时,司文澜像变戏法般挪开锅碗瓢盆,从下方拿出她的作业本,用菜刀刀背一页页慢慢分离开来。虽然纸张留下些许水渍,边缘卷曲,但好在昨夜的字迹仍存,倒是能交差。
看来她猜得不对。
“阿妈真的会戏法!”郑宁潮雀跃不已,皱巴巴的小脸终于舒展开来。
“傻孩子,”司文澜熟稔地挑起水桶,胳膊上还残余着不久前留下的青紫伤痕,“锅里有碗糕和茶叶蛋,快趁热吃,吃完就去上学。”
“你怎么做到的呀阿妈?为什么字不会糊?”
司文澜看看左右,才温声答道:“字是铅笔写的,石墨不溶于水,本来就不会糊。”
郑宁潮没听懂。
她一手一个碗糕,嘴里被茶叶蛋塞得满满当当,无暇思考什么叫做“石墨不溶于水”。铅笔是铅笔,和石墨有什么关系?
眼见司文澜即将出门,心底陡然被一股无来由的恐慌攫袭,郑宁潮下意识起身去追,嘴里却喊不出声。
厨房的门槛对她来说太高,她一时没留意,摔倒在地,痛得大哭。可司文澜却只顾一直向前走,直至背影与夏日的晨光融为一体,也没有再回头。
那初升的太阳崭新无比,像是人间头一回。
“阿妈……阿妈!!!”
司潮猛地惊醒,额上全是细密的叠汗,心底的余悸渐渐散去,她呆坐片刻,视线落到床边的作业本上。
等等,那好像不是梦……是她藏在脑海深处的一段经历,本来早已遗忘,今时机缘巧合才被翻上来。
司潮翻着阿妈陌生的字迹,鼻间一酸。
司文澜去世后,她几乎没有梦见过阿妈。如果人死后在天有灵,司文澜一定是花光所有功德,才能给她托这一回梦。
“您是不是……其实也很想让我知道真相?”司潮喃喃道。
一切命运的伏笔,早已藏在不起眼的日常起居中。当年她还小,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现在想来,一个能说出“铅笔是石墨,不溶于水”的女人,谁会相信她真的目不识丁?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司文澜都要四顾张望才敢说,大概是因为她心底藏着苦衷,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司潮霍然起身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几个合适的旧衣箱,取几张干净的纸夹在作业本里吸水,又将木箱层层摞作一叠,压在上面。
旧衣箱一共四个,是杉木所制,据说还是当初郑延海结婚时村长林宜纲送的贺礼,个个沉得很,正好合适。
司潮盯着被压在最下面的作业本,心里默默祈祷。
如果阿妈留下的方法有效,她应该很快能触摸到司文澜真实的人生,以及随着死亡而被一同埋葬在海底的真相。
关于她的母亲司文澜在成为妈妈之前,究竟怎样活过,又怎样死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