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夏夜。
溪水潺潺映月影,细雨霏霏落竹林。
女子一身青衣,头戴斗签,白纱遮面,手上的竹杖不断敲着湿润厚土,发出哒哒声响,打破雨夜静谧。
她的身侧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其携竹筐,内放药草,飘来阵阵清香,想必亦是刚从山上归来。
大抵孔渡月也没想过,昔日下山总有师父陪着,今时师父逝世,还能有位好心人引路,让她不至于孤身一人。
“咱们村呐,稀奇得很,形似盘,如深坑,保准你见后吓一跳.....”
老妇人一路上笑呵呵的,直到睨向孔渡月的竹杖一眼,语气变得惋惜:“哎哟,瞧我糊涂的,你别往心里去。”
孔渡月并不介意,淡笑道:“没事,夫人不必挂心。”
老妇人心疼道:“哎,可怜的孩子。方才听你说要一个人去城中,我就在想,一个小姑娘,目盲孤苦,无人依靠,何要去城里找苦吃呢?”
孔渡月笑而不语。
她并非没有想过这种事,奈何去城里寻疾排苦,本是师父的意愿。
正因城中繁杂,方能遇见更多各式各样的人,多加历练,早日出师,以报答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再者,她亦好奇城中与山林之异,早听师父说过,城里有许多新鲜事物,为山林所不得的,让她憧憬许久。
即便游历四海,被人唾弃,她亦无怨言。
“你要知道,这城里与山里不同,尽是富贵惯了,反倒瞧不起咱们,你去啊,指不定会遇见什么破事儿......”
老妇人还想说什么,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妖风,随即电闪雷鸣,细雨转为滂沱暴雨。
手上的油纸伞逐渐坍塌,看似撑不了多久,老妇人皱纹拧成一团,语气变得慌乱:“这雨势,怕是出事了!”
“夫人可是伞坏了?”
孔渡月并未多想,只凭听那暴雨倾盆之声,和头上快要倾斜的斗签,便猜测其伞损毁。
她继续以竹杖敲地,主动走至前方,安慰道:“咱们快走吧,想来,雨很快就停了。”
“哎......”
老妇人先是瞥了眼孔渡月,又眺望远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加快步伐,一路越过竹林。脚下泥泞四溅,雨水如同潮袭,掩盖了四周的喧嚣,只剩竹叶于风雨中瑟瑟作响,更显几分不安与急躁。
冰凉寒意席卷全身,孔渡月感觉脚底被泥土包裹,触感奇异,甚至越走越陷,让人寸步难行。
终于,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
孔渡月借竹杖撑地,总算挪出了脚。
她不禁发问:“夫人,是到村口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宁静。
孔渡月疑惑,再问:“夫人?
依旧无人回应。
孔渡月尝试伸手摸索四周,却是一根毛寻不着。
这天地之大,仿佛只剩她一个。
心底不安情感越发激烈,孔渡月唯有努力保持冷静。
她听力何等敏锐,即便看不见,远处高响的声音已为她引路。
孔渡月不再犹豫,立刻闻声赶去!
竹杖敲地声不断响起,孔渡月觉得自己正往下坡行走。
直到,听清了那些声音。
“发洪水了,快逃啊!”
“娘,娘,你在哪儿啊......”
“鸣鸣,谁来救救咱家奶奶……”
“别挡路,让开让开,我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
那些竟是掺杂着哭喊与悲伤的纷乱之音!
原以为是村子热闹,不曾想,越发靠近时,声音也越发刺耳,俨如黑夜中蔓延的野火,风吹之而盛,燃眉而不尽。
水已经淹没她的脚!
孔渡月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想尽可能地找到安全之路,然四周之声杂乱无章,无法判断出方向。
她擦紧手中竹杖,脑袋正运转时,忽尔被人擦肩撞到,身子往前一倾!
“你……”
那人停下脚步,回首一望。
只见孔渡月的斗签缓缓跌落地面,白纱随风飘扬,月光洒下,映出那清丽脱俗的脸庞。
美人儿闭着眼,可睫毛不自觉地轻颤,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身子顿抖不已,手不断在地上摸索,雨水顺其鼻尖滴落,略显几分悲凉与狼狈。
那人当即愣神片刻。
然而他的后方还在催促:“别管她!还不快去找块高地避患?这洪水直冲,村子都已经积水成河了!”
闻言,那人咬牙,回过了头。
“别怨我!”
良心与生命放在眼前,他仍是选择随着亲友走了。
孔渡月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心底没有任何波澜,那句话反倒点醒了她。
洪水直冲,积水成河。
难不成,是水患将至?
孔渡月连忙扶着竹杖爬起,衣物积水而重,行路越发艰难。
她对四周大声疾呼:“夫人,夫人!您在哪儿?”
声音在汹涌的水流和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微弱。
孔渡月焦急万分,洪水无情地冲刷着,带走了她脚下的泥土和石块,让她几次险些摔倒。
候然,像踢到什么硬物似的。
“嘶……“
一道低沉声音传来,带有几分隐忍。
孔渡月狐疑地跨下身子,伸出手,便摸到一股冰凉触感。
那像极了人的皮肤,滑嫩细腻,若手往左移去,便可察觉到一块高挺之物,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气息喷洒手心。
“摸够了吗?”
男人似乎很不耐烦,迅速甩开她的手!
突如其来的人声使孔渡月一个踉跄,她满脸惊诧,往后退上几步,方定了神,意识到身前是个人。
孔渡月佯装镇定问:“这位小友,你在地上做甚啊?”
“你以为我不想起来?“
男人用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望她,直到看见向那支竹杖,他明显愣神,不禁笑出了声,“原来如此,难怪不知我是谁。”
其语气听着充满自嘲与无奈的意味,孔渡月并未介怀,她语气平缓问:“你受伤了?”
“你要这么说,也算是吧。“
男人环顾四周,人流逐渐散去。眼看水位上涨,快要将他整个身子淹没,心中顿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罢了,罢了,不过是天要我亡之意。”
他苦笑连连,后抬眸望着孔渡月的脸庞,“你走吧,不必管我这个陌路人……”
“天若真要你亡,又何会遇见我?”
未料,女子清冷的声音传来。
只见孔渡月转过身,直直蹲下来,朝后方之人道:“既然走不了,那便上来,我带你走。”
可此话多少带点天真,男人先是眼眸微震,而后眉头紧锁,气馁至极:“眼下,你我皆是身体残缺之人,多我一个累赘,你也会死。”
此意,孔渡月算是明了,她轻声道:“身体残缺之人?你不是受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人攥紧拳头,用力砸向自己的腿,“我这条腿根本动不了,无论如何,我都走不出去了。”
“那正好,我背着你走,你尽管看路。咱们有一双目,一双腿,还愁逃不出这里吗?”
说罢,孔渡月的手还动了动,仿佛在催促他动作快些。
空气宁静几秒。
下一刻,孔渡月只觉背上沉重,仿佛一座大山压下,让她的脚止不住地顿抖。
低沉中透露沙哑的噪音在耳边回荡:“我倒要看看,你这小瞎子能背着我走多远。”
“……”
男人的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丝毫不敢松开。
孔渡月向他保证,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多远不敢说,但绝对能让你活着,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她稳稳踏出脚步,每步皆是踩实再走,以免颠簸到背上的人。
许是得到承诺,男人再无出声,只是那双紧紧抱住她的手,稍微放松了些。
孔渡月感受到这微妙的变化,方迈出一步,背上传来声音:“错了,往左边走。”
“……哦。”
“太左了,转回来一点。”
”哦。”
“就是这样,径直走。”
“……”
孔渡月是第一次不靠自己的判断力,单凭他人的话语判别路况。
起初有少许不信任,好在两人沟通还算顺畅,少顷,孔渡月已经习惯这种感觉,走起路来也越发得心应手。
男人再次提醒:“前面有台阶,小心。“
孔渡月点头,用竹杖轻轻敲打前路,确认好阶级之间相隔的距离,才敢迈出脚步。
两人一路向上,不知走了多久,她感觉步伐减轻,看来是脱离洪水区域,踏回土地了。
孔渡月忍不住喘了口气,头发粘在额头上,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她扭动着脚踝,道:“脚底的水慢慢退去了。”
目前细雨如丝,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急促猛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树叶混合的清新气息,让人精神一振。
背后之人气息听着沉重,“就在前面……”
他的呼吸急促微弱,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颤抖不已,犹如寒夜中摇曳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
“你怎么了?“
孔渡月自是察觉到其异常,她急忙在原地蹲下,扶着男人躺平于地。
见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孔渡月轻触其额头,便知他发热得厉害。
孔渡月只好触其胸膛,不料手腕立马被男人抓住。
“做什么……”
男人嘴里含糊得很,且抓得无力。
孔渡月哪里顾得上他的反应,只道:“我是名医者,在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分,你乖乖躺好便是。”
说罢,她迅速扯下男人的衣物,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前,随后又将衣物盖回去,小心翼翼替他把脉。
“这……”
孔渡月眉头紧锁,此乃沉迟脉,肺冷气短,身子虚寒乏力,气血不畅,看来是因水中浸泡许久所致。
方才听他说自己的腿走不得,想来,是个患有腿疾之人。
孔渡月思忖片刻,便握住男人的手,翻过手背,以大拇指按压着他的合谷穴。
俄而,男人的眉头终于舒缓下来。
“世子……世子!”
此时,远处传来心急如焚的呼喊声。
孔渡月不免僵着身子,不知所措地握紧了男人的手。她不得已停下动作,对四周充满防备。
那道声音随着尘土飞扬,马蹄跳跃,来人身份定不一般。
何况,她好像听到“世子”二字?
正想着,身下男人发出极其微弱之声,“别怕……那是,我的人……”
孔渡月微怔:“这么说,你是……”
“世子……啊,可算找到您了!”
那侍卫快马加鞭地向前赶路,可当看清眼前一幕时,又急忙拉着绳子,使马匹高高跃起,再落回地面。
侍卫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画面似乎已经定格于此,无法抹去,他惊乍出声:“一定是眼花了,世子怎会和一女子在一块……”
可无论怎么看,地上那人都像是他家世子。
“救命啊——”
孔渡月暂且不管男人的身份,一边摆手,一边随风疾呼,朝侍卫道:“你家世子要不行了!”
“……”
侍卫见此情景,连忙跃下马,赶去他们身边。
见徐洛这幅虚弱模样,侍卫不禁红了眼眶,“世子,是属下来迟了。这水灾来得突然,回过神时,属下已经被洪水冲至另一处,唯有先寻回马匹,又给城中传了消息,估计大伙儿们正赶着来……”
“阿硕,不怪你,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徐洛的视线逐渐清晰,意识到是孔渡月的功劳,便看向孔渡月,“此程虽然找不到那名大师,但好在苍天保佑,是她救了我一命,否则我也在劫难逃。”
“世子……”
阿硕担忧地看着他,又看向孔渡月,以极其感激的语气道:“姑娘,多谢你救了我家世子,若要什么谢礼,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不必了,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
孔渡月挥手示意,“只是没想到,你竟是那赫赫有名的世子徐洛。”
徐洛眉头微皱,“怎么,遇我本人,让你失望了?”
“不,我听师父提起过。徐世子自小文武双全,是世间少有的才子。我虽目盲不视,无福见世子一面,但也知世子是嘴上毒,心却不黑。”
孔渡月语气转缓,“只是这朝廷之事纷扰繁杂,人心难测……”
听闻徐洛患上腿疾,不过是一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