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青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冬日晨光透过菱花窗,细细碎碎地在鹤衔灵芝的暖帘上调皮跃动。
殿中各处的莲花金大火盆里堆满了烧得红彤彤的金丝炭。
北首设的紫檀木攒白茶花围千工拔步床上悬着绣满花卉虫鸟的锦帐,床前的错金银博山炉中袅袅吐出通天犀角香的烟雾,驱散泄入内殿的潮湿雪水气。
“夫人还未醒呢,蔻珠姐姐再等等。”
身着绿绒衣裙的宫人轻声提醒靠近拔步床的那名被唤作蔻珠的宫人。
蔻珠红着眼眶道:“干娘出事了,我心焦,也只有夫人才救得了干娘。”
锦帐后传出几声咳嗽。
醒来的乔桢靠着珍珠缎蝶恋花软枕,因觉头晕目眩,故闭目虚声问道:“是蔻珠吗?”
蔻珠应了一声,跪在拔步床前,忍不住擦泪道:“夫人,半个时辰前,乾清宫的两个小黄门请走了奴婢的干娘,御前伺候的灵玉是与奴婢相熟的小姐妹,她偷偷来告诉奴婢,陛下命东厂的行刑太监对干娘用了廷杖。”
蔻珠口中的干娘,正是侍奉了乔桢十年的奉娘,乔桢也将奉娘视作自己的母亲。
乔桢强撑着病体下床更衣梳妆,早膳也未来得及用,由宫人扶上了软轿去往乾清宫。
她不许人通传,被宫人搀着立在正殿外听里面的动静。
“陛下,是奴婢在夫人的饮食中下了溶骨散,奴婢罪该万死,可请陛下不要将奴婢背主的罪行告知夫人,会寒夫人的心啊。”
是奉娘的声音。
乔桢继续听下去。
“奉娘,你伺候了阿桢足足十三年,她哪里待你不好?你要置她于死地,你要如此诛她的心。”
皇帝的声色充斥着愤怒。
他鲜少这样对人动怒,一直是个好脾气的温柔郎君。
“奴婢百口莫辩,唯求一死。”
殿中有人在喊:“罪奴要咬舌自尽,拦住她,留活口……”
乔桢知道奉娘一时半会死不了,未入殿中,而是回到自己住的永寿宫。
卧在床上的乔桢四肢百骸剧痛无比,却不及心间剜肉般的疼。
她想也不必想,奉娘应是按照阿兄的指令行事。
是阿兄想她死。
十三年兄妹情谊,终究败给了权势二字。
她痛昏过去。
*
乔桢十五岁嫁给周妄做太子妃。
周妄爱她,她不爱周妄。
她五岁时在红螺寺附近拿着一个破碗乞食,因合了乔家大老爷的眼缘,被带回乔家充作养女教养。
乔家有三房人,与她同辈的小郎君小娘子也有十余人。
她在乔家身份尴尬,受过许多欺负,忍气吞声长大。
乔家没有欺负过她的人,只有她阿兄乔樾。
乔樾厌恶乔家人,她不算乔家人,所以乔樾不厌恶她,反而会关怀照料她的衣食起居,会请最好的先生教她君子六艺、女子八雅……
她长大后却做了一件令乔樾厌恶至极的事——嫁给了周妄。
乔樾在她身上花费整整十年心血,教她一身本事,就是想她能成为一个不依靠任何人、一个看轻天下须眉、一个可以和他比肩指点江山的女郎,可她却做了一株攀附皇太子的菟丝花。
乔樾对她失望透顶。
乔樾也一直不属意周妄做大梁的天子,他认为周妄貌柔心软,可以做仁君,但大梁悍臣满朝,需要的是杀伐果断的虎狼之君。
周妄永远成为不了乔樾所期待的帝王。
周妄是乔樾的眼中钉,乔桢是乔樾的肉中刺。
而乔桢之所以选择周妄做自己的夫君,是因为她从小太缺爱了。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不管她卑贱还是高贵、不管她聪慧还是蠢钝、不管她温婉还是骄矜都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周妄就是这个人。
周妄爱她所有的优点,也爱她所有的缺点。
乔桢与周妄成婚三年,周妄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而是对她千依百顺,无限宠溺。
先帝驾崩,周妄登临帝位,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以乔樾为首的群臣反对周妄册立她为皇后。
乔桢看过乔樾递到御案上的奏折。
乔樾在奏折中写她是一个骨血卑贱的孤女,而大梁的国母应是高门贵女。
她曾多次问过乔樾自己的父母是谁,但知道她身世的乔樾都不肯告诉她。
他骨子里倨傲冷漠,她早习以为常。
于乔桢而言,乔樾是一块暖不化的冰,周妄是一团温暖的火。
她远离乔樾亲近周妄是理所当然的事。
宫人皆称她作“夫人”,她不在乎名分。
她有很多很多爱,都是周妄予她的。
可她一点也不快乐。
因为,她被“我是谁”困住了。
*
乔桢醒来的时候,年轻俊朗的皇帝坐在她床头。
周妄温柔地凝视她,用手绢为她揩额上冒出的汗珠。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他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心碎不已,“是我大意,让人害了你。”
他恨不得变成她,替她承受这附骨之毒。
“饶奉娘一命,妾死可瞑目。”乔桢气若游丝,每吐出一个字音牙关都要打抖。
“饶。”周妄抬手轻轻抚触她的面颊,“阿桢,我都听你的。”
她挣扎着起身,靠在他怀中,偏首枕在他肩上泣泪。
“妾身去后,夫君当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再诛乔贼。”
周妄欲言又止,本想解释奉娘给她下毒并非受乔樾指使,但又怕她追问下去,知道了乔樾一直反对她嫁给他的缘由。
“该说对不住的人,实则是妾。”乔桢轻咳数声,喉间鲜甜,“陛下捧给妾一颗真心,妾却没偿还给陛下什么,还要陛下为妾之死伤怀。”
周妄不在意她对自己有没有真心,吻过她的额角道:“你肯嫁我,我便很欢喜,欢喜到无以复加。阿桢,你会好起来的。”
乔桢恍惚间见双手缠绕许多丝线,她勾动手指、来回比划,想要理清这些丝线,却越理越乱。
“该怎么办才好啊,妾真得很想与陛下白首偕老,但妾做不到。”
周妄低首,察觉出乔桢的异样,命宫人立刻去传太医来。
可是乔桢等不得了,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前只有一个遗憾,乔樾知道她的身世,可惜他不肯告诉她。
*
周妄下旨追封乔桢为皇后,内阁驳了他的旨意,君臣之间来来回回博弈了十几次,最后乔桢的丧仪是以皇太子妃的规制办的。
周妄在乔桢的棺椁前哭了三日,便没有了悲痛。
他写完那一纸逊位诏书,搁笔于书案上,决绝自刎,追随最爱的她而去。
在家中的乔樾听到“皇帝驾崩”这四个字时,眉头深锁。
他认为周妄不配为乔桢殉情。
乔桢的贴身婢女绿翘抱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来给乔樾看。
乔樾细瞧了一眼,这小童子的五官倒与自己很是相似。
小童子直勾勾盯着桌上玉盘里的樱珠,乔樾取了一枚递给他,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而问明绿翘的来意。
“当年夫人求公子出兵迎回在大齐军营中做俘虏的陛下,陛下那年还是皇太子,夫人那年还是乔家的九娘子。夫人去求公子的那一夜,被吃醉了酒的公子当成桃金娘,故有了这么一笔糊涂账。”绿翘将小童子放入乔樾怀中,“这是公子的骨血,陛下晏驾前要奴婢送小公子来给公子好好养着,陛下已为小公子取名为‘燦’。”
乔樾垂眸,清冷的目光一直凝在小童子天真稚嫩的脸上。
他回顾当年事,却有几分明白周妄与乔桢仓促成婚的无奈,是周妄怕乔桢显怀后瞒不住。
“阿桢嫁入东宫两个月后便被女医诊出了喜脉,那个孩子是阿燦?”乔樾问道。
“是。”绿翘颌首,“公子应当还记得夫人怀那一胎时离临盆还有三月时间,公子与夫人在东宫正殿的廊檐下吵了一架,夫人太过激动跌下玉阶,早产诞下了小公子。夫人怀小公子的时候便数次想要喝堕胎药,是陛下好言劝慰夫人,夫人才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小公子出世后,夫人成日郁郁寡欢,好几次抱着小公子要投湖自尽,又是陛下想法子让夫人重展欢颜。那些时日夫人一见到小公子便哭,夫人的眼睛都哭得视物模糊了,陛下只好命人将小公子送养到皇城外的一户人家。陛下将小公子视如己出,三五日便会探望小公子,可惜小公子的生父是公子,不是陛下。”
乔樾不得不承认周妄有君子之风,周妄不适合做大梁天子,但周妄若为人臣,那一身风骨可以载入史册,万古流芳。
绿翘温柔地看向往小嘴里塞樱珠、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小阿燦,“小公子生来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今后需要公子费心教养。”
乔樾想从小阿燦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儿乔桢的影子,可这小人儿完完全全长得像他。
有了阿燦,他就不能去九泉之下立刻见到她了。
他对她,甚为想念。
“公子实不该对夫人生出那样的心思。”
绿翘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乔樾默然不语,雪白的脖颈间凸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乱纷纷的心绪。
绿翘轻嗤一声, “这世间没有哪对兄妹能成夫妻的。”
乔樾并不奢望与乔桢做夫妻。
他只希望可以养她一辈子。
可她死之年,只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