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十三年,立春。
红螺寺正大门前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这里正在进行春耕前的行春仪式。
旌旗仪仗前有社火表演。
身着绿袍的红脸关公踩着高跷挥舞着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
小小孩儿们擦着花脸扮做张果老、吕洞宾等神仙人物被抬阁的人高高举过头顶。
还有昭君出塞、西施采莲、贵妃醉酒、貂蝉拜月等等社火名目……
旌旗仪仗后有元京府尹挥舞长鞭驱驰披红挂彩的春牛,围观的人群也争先恐后伸手触摸春牛,心里期盼着能在新的一年沾上些许福气。
元京府乃大梁帝都,今日来红螺寺这里观看行春仪式的人中,不乏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
刚从这副小小的身躯里重生的乔桢跟在旌旗仪仗队伍后面捡豪门富户布施的馒头。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六七八个馒头,全被乔桢放进斜挎的破布包里。
她没想到自己又会重生到十三年前成了小乞丐,好巧不巧今日还是她碰见卫国公的日子。
跟着卫国公去乌衣巷乔家,至少衣食无忧。
不跟着卫国公去乌衣巷乔家,她靠要饭也能裹腹,大不了和那些乞丐一起睡破庙,却不用像前世那样受乔家人的鸟气了。
乔桢转身,不再跟着旌旗仪仗队,而是走回头路,往平康坊那一带去。
这次就不会碰见她前世的养父卫国公乔铭了。
正打着如意算盘的乔桢被五个比她高大一截的乞丐围住,这五个乞丐均是九岁十岁的男孩。
长着一张刀疤脸的乞丐一把将瘦弱矮小的乔桢推倒在地。
乔桢破布包里的馒头滚落一地。
其他乞丐捡起地上的馒头就往他们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
“你们还我馒头。”
乔桢从地上爬起来对他们凶道。
刚才推倒乔桢的刀疤脸乞丐一脚踹在乔桢的肚子上,“小不点,馒头写了你的名字吗?”
乔桢抱着疼痛的肚子蹲在地上,脸上全是汗珠。
她知道不能再激怒这几个乞丐了。
小小的她打不过他们。
算了,就当这些馒头喂狗吃了。
乔桢努力起身,迈开小短腿就要跑。
头发却被那个刀疤脸乞丐死死揪住。
“死丫头,要饭要到元京府来,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地盘。”刀疤脸乞丐扳过乔桢的小脑袋,往她脸上怒扇了两个耳光,“下次你再敢乱捡这里的馒头,就把你手砍掉。”
乔桢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再轻易动作,怕挨揍。
“你。”刀疤脸乞丐指着乔桢,“趴在地上扮小狗,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我这次就放过你。”
“不要。”乔桢拒绝。
刀疤脸乞丐抬起手又要打乔桢。
却被过来的一个身形彪壮的络腮胡大汉扭住了胳膊。
那大汉一声令下,这五个乞丐皆被他喊来的人制住。
“把他们捆了送到元京府衙去,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在这里欺负小姑娘。”大汉说完,五个正骂骂咧咧的乞丐就被人押去元京府衙。
乔桢怔怔望着大汉,认得他是卫国公府的护院首领胡喜。
果不其然,随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向乔桢走来。
男人俊朗不凡,儒雅随和。
胡喜向男人弯腰作揖,恭敬地称呼男人为“公爷”。
乔桢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声“爹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乔桢太饿太饿了,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乔桢醒来的时候,躺在拔步床上,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九娘子醒了,我这就告诉奉娘去。”
这么熟悉的声音。
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撞入乔桢眼里,是小时候的绿翘,那刚才说话的人应当是小时候的蔻珠。
所以这里是卫国公府乔家。
自己怎么又成了九娘子?
乔桢坐起身长叹了一口气。
被蔻珠拽进来的奉娘听到乔桢的叹气声,笑道:“九娘子睡了三日三夜,这好不容易醒了,叹什么气呀?”
乔桢仰视奉娘,眨了眨眼。
奉娘见她像一只机灵的小鹿,心生怜爱。
“奴婢叫奉娘,这是蔻珠,她是奴婢的干女儿,那是绿翘,是府里的家生子,这处院子里还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以后都是伺候九娘子的。”
乔桢装作与她们初次相识,一一打过招呼。
奉娘看她年纪虽小,却说得一口纯正的官话,口齿又极为伶俐,眉眼又精致灵秀,对这位小主子的喜爱多了几分。
乔桢卧床休养三五日间便与奉娘、蔻珠、绿翘混熟了。
前世乔桢在卫国公府做了十年的九娘子,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如今卫国公府中,共有三房人。
乔家大爷袭爵,是为现任卫国公,与已故的原配夫人林氏育有大郎乔樾和四娘子乔媜,乔媜早夭。后尙淳化帝同母胞妹兖国长公主为继室夫人,又得了一对龙凤胎,分别为五郎乔楹和八娘子乔娢。
乔家二爷娶长兴侯姜家的大小姐姜流云为妻,与姜夫人生二郎乔棠和七娘子乔姝。又有一爱妾薛氏,与薛姨娘生三郎乔棣和六娘子乔妩。
乔家三爷娶白鹿书院的大小姐文心禾为妻,与文夫人生十娘子乔婳。
老卫国公虽已驾鹤西去,但老卫国公夫人乔老太太仍居府中颐养天年。
前世乔桢第一次去寿安堂给乔老太太磕头请安时,因没怎么见过世面,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惹得屋子里众人笑话。
这一次乔桢随卫国公踏入寿安堂正房,先是兖国长公主、姜夫人、文夫人三人六只眼睛在乔桢全身上下不停打量,接着是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看着乔桢互相窃窃私语。
丫鬟摆好蒲团在乔老太太座前。
乔桢跪到蒲团上,向乔老太太连磕三个响头。
“孙女阿桢给祖母请安,愿祖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一点都不磕巴地说完这么长的话。
乔老太太点头赞许,原本还嫌弃长子捡了一个小乞丐回家当养女,今见乔桢模样生得如花骨朵般儿,又如此冰雪聪明,多养一个这样的小妙人也无所谓了。
“大郎的妹妹若没有早夭的话,必定也是阿桢这样伶俐可爱的小娘子。”乔老太太话语中透露一丝惋惜。
兖国长公主神色尴尬。
姜夫人惯会取巧看乔老太太的脸色,赶紧夸赞了乔桢几句。
文夫人笑笑不语,只是瞧见乔桢眉心间那粒朱砂痣时,微微皱了眉头。
“家里的女孩儿们名字都是从女的,怎取了一个‘桢’字给小九?”乔老太太问道。
卫国公:“女贞乔木即为桢,这个寓意极好的字还是阿樾给他妹妹取的。”
兖国长公主闻言色变。
乔娢扯了扯她母亲的衣袖,小声问道:“母亲,死了的四姐姐也叫‘媜’,字是不同的字,发音是一样的,这个九妹妹是来替四姐姐的么?”
“胡说什么!”兖国长公主第一次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说重话,吓得乔娢立刻瘪嘴哭了起来。
乔老太太听到孙女的哭声,忙转首问乔娢为什么哭。
兖国长公主替女儿答道:“阿娢听到大郎待新来的妹妹都比她这个亲妹妹好,伤心才哭的。”
姜夫人就坐在兖国长公主下首,自然明白是因为大郎特意给新来的妹妹取了一个和他亲妹妹同音的名字来膈应兖国长公主这位继母,兖国长公主面子上过不去才凶哭了她自己的女儿,但姜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立刻给兖国长公主打起了圆场。
“大郎就是这样的脾气,谁也不爱搭理,就喜欢呆在他自个儿院里读书练剑,抚琴作画。阿娢莫哭,大郎不与你玩耍,二郎和我们阿姝陪你玩耍。”
乔棠、乔姝兄妹俩听见他们母亲的话,站得都离乔娢远了些。
这一幕落在乔桢眼中。
乔桢心中发笑,乔娢是被兖国长公主宠坏了孩子,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巴不得所有人都听她的话,乔棠、乔姝兄妹俩惹不起乔娢,还躲不起乔娢么。
乔老太太问了一句。
“大郎人在哪儿?”
卫国公答:“端王殿下昨日新得了陛下赏的一帖《兰亭集序》,今晨打发了小黄门来请大郎去品鉴字帖,估摸着这个时辰,大郎也该回来了。”
原来这么早,乔樾就和端王交好了。
前世乔桢死后,虽无肉身,但意识仍流连人间。
她见到周妄在自己死后三日为自己殉情。
继位的新帝正是周妄一母同胞的弟弟端王周婓。
周婓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乔樾当上内阁首辅,并放手让乔樾作出整顿吏治、清丈土地、推行新法、农商并重等一系列改革,大梁确实因此改天换地有了一番新气象。
但乔樾死性不改,周婓在位期间,他也是循序渐进独揽朝政大权,最后将周婓架空成一位傀儡天子。
后来周婓与乔樾政见不合,被乔樾设计围杀于清河行宫。
周婓死后,大梁的天子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个。
但人人皆知,大梁真正的话事人是首辅乔樾。
乔桢见乔樾高楼起,却没盼到他高楼塌的一日。
乔樾寿终正寝,他这一生过得也太顺遂了,让她恨得牙痒痒。
“大公子——”
回过神来的乔桢听到门口丫鬟娇软的声音,随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进来的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