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乔桢照常去如是我闻斋上学。
教授书法的女先生郝娘子还未至课室。
小娘子们三五成群,各自闲聊。
待乔娢领着与她交好的几个小娘子进来,课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被乔娢一直唤作“打渔女”的太真郡主章凝之嘲笑她道:“堂堂永乐郡主,连一张书案都要抢自家妹妹的来用,换成是我,今日都羞得不敢来上学了。”
恼火的乔娢冲到乔桢坐的书案旁,瞪着乔桢道:“是你这个小野种在这里乱说是非,我要打烂你的嘴。”
乔娢还未出手,凌霄、银鱼已挡在乔桢身前。
这两个武婢都是七八岁的年纪,对付一个乔娢绰绰有余。
乔娢忙唤自己的武婢上前。
两方正要打起来时,章凝之开口道:“乔八,你抢书案一事是乔七告诉大家的,你莫寻错了仇人。”
乔娢冷哼一声,转身冲至乔姝的书案旁,二话不说就用手打乔姝的嘴巴。
乔姝也不是善茬,扑到乔娢身上,压着乔娢打。
二人扭打成一团。
与二人各自交好的小娘子们过来劝架,拉扯间也动起了手。
是你扯我的头发,我撕你的衣裙,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不知天地为何物。
章凝之在一旁幸灾乐祸看着。
乔桢从自己的书案后挪到了课室门口,看见郝娘子的身影后,她装作害怕的模样扑进郝娘子怀中。
“姐姐们在里面打架,我害怕。”
郝娘子牵起乔桢的小手,板着一张脸进到课室内,重重拍着书案高声道:“都给我停下来!”
众人听见郝娘子的声音,便是再愤愤不平,也收手坐回到自己书案后。
郝娘子依次问过众人打架的原因,查明罪魁祸首是乔娢、乔姝二人后,罚这二人抄千字文两百遍,其余参与打架的小娘子则是一人罚抄千字文一百遍。
章凝之得意洋洋看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乔娢。
坐回书案后的乔桢望了章凝之一眼,想不通她这样尖酸刻薄的小娘子怎么会是高贵温柔的庆阳长公主的女儿。
章凝之察觉到了乔桢的目光,回首朝乔桢扮了个鬼脸。
乔桢垂首专心临摹字帖。
课室内的小娘子们个个家世显贵,她们都知道乔桢是卫国公的养女,故不愿与她来往,怕跌了身份。
乔桢无所谓,她是来这里学习的,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
离正午时分还有一刻钟。
散学的钟声响起——
蔻珠替乔桢收拾好笔墨纸砚,问乔桢午饭想吃什么。
“不是东园的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吗?”
乔桢问。
蔻珠笑道:“大公子说九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月九娘子加菜的钱都从他少悔堂的账目上支出。”
乔樾还真是事事为她想得周到。
“随便吃什么,我都可以。”乔桢道。
蔻珠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来给乔桢看,
“这是大公子画的食册,九娘子可以看着这些图画点菜。”
想来是乔樾怕她年纪小不知道许多菜名,所以画了这一本食册来方便她点菜。
乔桢指了几下。
“八宝葫芦鸭、蟹粉狮子头、樱桃肉、胭脂鹅脯、糖蒸酥酪、燕窝红枣糕,九娘子可真会点菜,这些菜都是大公子爱吃的,要奴婢去少悔堂请大公子一起来与九娘子吃午饭吗?”蔻珠将骨玉教她说的话复述出来。
她点的这六道菜可都是乔樾不爱吃的,乔桢弄不明白蔻珠的意图,但还是同意了蔻珠的提议。
用午饭的时候,乔桢吃得津津有味,小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她身旁的乔樾只是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就没怎么动筷子了。
接下来每一日,假若乔桢不是在寿安堂吃饭的话,乔樾必陪她一起用饭。
乔桢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
乔樾是怕她被兖国长公主毒死。
后来乔樾来陪她吃饭,她会迁就乔樾的口味点几道他爱吃的菜。
看他越来越瘦,她心有不忍。
虽然前世的乔樾害死了她,但此时此刻的乔樾还是关爱她这个妹妹的。
寒来暑往,历经八秋。
一晃眼就到了淳化二十一年的春天。
乔桢精打细算用平日的积蓄买下九龙河沿岸的十一间铺子。
这些年来经她费心经营,倒没有一间铺子是亏损的。
她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就算离了卫国公府,乔桢也是衣食不缺的。
这日乔桢陪她干娘庆阳长公主去红螺寺进香。
坐在香车内的庆阳长公主看身侧少女秀丽如画的眉眼,忍不住捏了捏少女小小翘翘的鼻尖。
“你这孩子有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
乔桢搂过庆阳长公主的胳膊,以撒娇的口吻问她。
“干娘认为我哪一点不好?我改就是。”
庆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
“不好在不是本宫肚子里托生的。本宫养了凝之这么多年,她还不如你懂本宫的心意。今晨她大剌剌的叫上她小姐妹去打马球,问也不问本宫为什么每年都要这个时候来红螺寺进香。”
“其实我也不懂干娘为什么每年都要这个时候来红螺寺进香。”
“说来话长。”庆阳长公主回忆起往事,“淳化八年的正月,陛下改大梁帝都为元京,本宫带着你干哥哥简之还有不到半岁的凝之乘船从大梁以前的帝都澜京出发,船队驶过澄州时遇到一帮水匪,本宫和简之凝之当时落到水匪手中,吓得魂飞魄散,将凝之和一些金银珠宝放进木盆里随水漂流,希望凝之能够逃出生天。后来本宫与简之化险为夷,凝之却下落不明,本宫命人苦苦找了五年才在澄州的一个渔村寻回了凝之。在寻回凝之前一个月,本宫在红螺寺这里求到了一支【董仲寻亲】的签文,签语是孩儿见母,所以本宫年年都来红螺寺进香还愿。”
“干娘可是淳化十三年立春那日求到的签?”乔桢也想起来那个故意给她扔馒头的贵妇人。
“正是那一日。”庆阳长公主道。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乞丐,是干娘看我瘦弱好心扔了几个馒头给我,干娘或许不记得了。”乔桢道。
庆阳长公主摸了摸乔桢的头,“你这孩子小时候当真苦得很,在卫国公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本宫几次向卫国公府提出要将你养在身边,你父兄偏不肯。”
“父兄都待我极好,我也不想伤他们的心,且干娘看我如今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父兄也是对照看我尽心尽力了。”
在卫国公府这些年,她与乔娢、乔妩、乔姝虽时有不睦,但也渐渐被她们当姊妹看待,与前世在卫国公府的境遇大不相同。
人在变,事也在变。
香车抵达红螺寺门口,乔桢搀扶庆阳长公主下了香车。
红螺寺的主持一灯大师亲自来迎庆阳长公主去佛堂向菩萨进香。
乔桢只拜了正殿的三尊菩萨,便到禅房那里去等候还愿完毕的庆阳长公主。
浓绿的树荫下,翠衣公子立在那儿,用那对温柔的狐狸眼静静注视着乔桢。
竟然遇到了周妄。
乔桢顿时心跳漏了半拍,想要向他行礼,但思及现时自己应当是不认得他的,便装作没有看见他,径直跟着小沙弥往自己休息的那间禅房去。
“小娘子不知自己大祸临头了么?”周妄走近乔桢道。
乔桢惶惑地看着周妄,一想到前世他在自己死后三日自刎殉情,心口就抽痛。
“芥子书坊的东家是小娘子,对么?”周妄眸中晦暗如潮。
乔桢颌首。
“近来芥子书坊印的《如意书》在文人士子间广为传阅,书中指责国母有武姜之风,向陛下屡进谗言废长立幼。小娘子不知此事么?”
周妄隐忍了整整八年没有见她,他自愧前世没有护她周全致她早逝,无颜见她。
他总想着自己有了万全之策保她一世无虞后再慢慢靠近她。
但命运就是爱捉弄人,她竟卷进了《如意书》这件案子中。
当初芥子书坊接了印刷《如意书》的生意时,乔桢是完完整整看过那本《如意书》,才让伙计们开始雕刻第一版的印刷木板,按理来说不应该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郎君是何许人也?好意来提醒我这些,图什么?”乔桢装出警惕的模样。
“国母长子,姓周名妄。”周妄正色道。
乔桢向他行礼过后,不慌不忙道:“《如意书》是我芥子书坊印的,但指责国母之言,在我芥子书坊印的《如意书》中并没有,官府去查看我们的印刷木板便能知晓真相。”
乔桢便是怕出这样的事,所有的印刷木板都会藏一个非常小非常小的印记在不起眼的地方,而后面插进《如意书》的书页定是没有这样的印记的。
周妄知晓乔桢有对策后,为她松了口气。
“小娘子行事周密,是我小瞧小娘子的本事了。”
“殿下还未回答臣女另一个问题,殿下好意来提醒臣女这些,图什么?”
这辈子她与周妄并无交集,周妄为什么要来帮她?
“芥子书坊常接济落魄文人,不过是觉得小娘子是个好人,好人不该身陷囹圄。”周妄勉强解释。
乔桢笑笑不语。
周妄这一世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看人看事总是过于理想,就因他认为她是一个好人便来帮她,确实是他憨憨的行事作风。
“殿下谬赞了。”
乔桢不欲与周妄多言,请辞后便转身进了禅房。
是夜,芥子书坊果然被锦衣卫查抄,乔桢早吩咐伙计拿出印刷书板给锦衣卫看过,《如意书》一事暂时没有影响到芥子书坊的经营。
乔樾作为刑部侍郎,《如意书》一案由淳化帝指给他来查,而此案源头又事关芥子书坊与乔桢脱不了干系,他一夜未睡在书房内翻看案卷,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次日乔桢睡醒,梳洗更衣后,便见乔樾坐在桌旁等她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