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无患瞧着纤细腰上刺眼的血窟窿,心忽然像是被什么剜了一下,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最后打开盖说:“身上没二两肉,这伤占了腰的一半,动个身都疼吧。”
唐祈醉思索少顷,满不在乎回:“倒也不至于,只是翻身的时候有些疼。”
岑无患没说话,将药撒上,缄默着将手伸到唐祈醉身前一圈圈缠上白布。
“成了。”岑无患拎起衣裳,重新给唐祈醉盖上,“别着凉了。”
唐祈醉看着岑无患靠在自己肩膀的的脸,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做什么这幅神情?”
岑无患从后抱住唐祈醉,仔细地给她系上衣衿,又一次将脸埋进唐祈醉的肩颈。
骇人的温度烫着了唐祈醉,她抬手想摸岑无患的脸,手却被叩下来。
岑无患不说话,只顺着唐祈醉的手背将人牵住。
“我发现你怎么,”唐祈醉忽地沉默,好不容易在脑中找了个合适的词,接着说,“越来越娇气了。”
“我没有。”唐祈醉话音未落,岑无患便否认了。
唐祈醉轻笑,而后转言道:“岑离恙。”
“嗯?”
“我约莫着明日回京。”
岑无患心知唐祈醉是忧心唐辞桉,便点头说:“我同你一起。”
“身子未好全便跟着我折腾么?”
岑无患缠着布的手缓缓上移,最后停在唐祈醉的腰上,说:“裕安这话说的好不讲道理。”
唐祈醉没再和他贫,说:“刺杀赵松云的是洛诩。”
“洛诩?”岑无患抬起头,“他被诓了?”
唐祈醉轻轻点头,说:“赵松云对寻常百姓动刀子,他想助赵云旗上位。”
“洛诩不是好糊弄的人,赵云旗不出面,赵乘风如何将人蒙过去的?”
“人非草木,有七情六欲的,这世上哪有不为执念所累的圣人。他被仁爱蒙了心,再精明也好糊弄了。”唐祈醉说这话时淡淡的,像是见惯了因着执念落入深渊的人。
洛诩如此,赵乘风如此,带着钱家怨怼的钱子闫如此。
甚至是多年前众人口中不染世俗、霁月清辉的温规清也是如此。
岑无患垂着眼,望着唐祈醉手腕间几道淡淡的伤痕,莫名想起从前唐祈醉笑着对他说“我要放一把更大的火,将邶朝这些肮脏的灵魂烧个干净。”
那时温轻竹刚死,上天把唐祈醉最后一丝要活下去的希冀都掐灭了,她像是一片飘在半空残破的枯叶,像是黄泉路上入不了轮回的孤魂。
岑无患从前觉得要护住邶朝,要护住泱泱王朝之下的万千黎民;可在上京待了月余,瞧着那样的唐祈醉,他竟然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到底是这世道薄她。
岑无患没再想下去,他轻声问:“那裕安呢?”
唐祈醉轻轻靠在岑无患身上:“岑离恙,我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我瞧着唐家覆灭,还瞧着你葬身火海。这梦里头的场景太过可怖,我不敢接着睡下去。”
岑无患不禁想起唐辞桉从前无意间透露过,唐祈醉少眠,安神汤是喝的最频繁的东西。
唐祈醉抬眼,看烛台上跳动的烛火,她从前是靠恨活着的人。
端季昌告诉她温琼华死了,仁德帝死了,上一代的恩怨早该了结,她何必困于其中。
宋恕己也告诉她从前种种皆已作古,唐祈醉该为自己活着。
不为唐家的仇恨活着那还有什么称得上执念呢?唐祈醉没岑无患那么伟岸,她其实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要为这样已经烂透了的邶朝豁出性命。
不过是因为这是父亲想守护的黎民众生,是岑无患想要的家国安康。
“裕安。”一股药味儿钻入唐祈醉鼻腔,岑无患将人抱得紧了些,“我在你心里有如此分量么?”
“你倒是不要脸面。”唐祈醉轻嗤一声,又道,“有些倦了,松开,滚回你自己屋里睡。”
“嘶。”岑无患松了唐祈醉,一手扶额,“裕安这么一说,头忽然有些疼,是该早些歇息。”
岑无患说着,自顾自躺下,还不忘扯过被褥,“裕安,我病了,夜这么深外头那么冷。”
“岑离恙。”唐祈醉失笑,“这榻就这点大,你一人便占了大半了。”
岑无患牵住唐祈醉的手,将人带下来,笑说:“裕安同我挤挤便睡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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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枝上积的雪还未化开,宣德侯府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惊落了一把雪。
官寄遥远远望了眼宋逾明,两人相望一眼,他才轻轻拨开门闩,开了门。
来人一身暗红,半身是血,肩头有道深深的沟壑,夜色太浓,分不清那时刀伤剑伤。
不等官寄遥开口,来人便骤然跪下:“我家主子让我至上京宣德侯府传话,南苑猎场,扶兴侯反了,请宣德侯大人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官寄遥面色一凝,他垂眸俯视来人,瞧见他腰上挂着的黑金面具,顿时了然。
“是安姐姐让你来的吗?”官寄遥蹲下身与那人平视,目光如炬。
那人不答。
官寄遥耐着性子又问:“唐祈醉,认识了么?”
“他不认识裕安。”宋逾明原以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可瞧官寄遥应付了这么久,便也出来看看。
此刻宋逾明眉头微锁,袖内的手不自觉缩紧,他接着解释道:“裕安是朝廷重臣,血衣楼明面上的主子只有江鹤引一人。瞧你伤得不轻,进来说吧。”
宋逾明说着将人扶起来,转言对官寄遥道:“你带他去见我爹,我去趟相府。”
官寄遥此刻缓过神来,没再多问,只向宋逾明点了点头。
“原先弟兄们只当是和往常一样,传个话的事,也不懂为什么要加派这么多人,甚至惊动了苍州总舵。”此刻这人正躺在榻上,小厮轻轻给他擦拭伤处,白布碰着肩头伤处的那一瞬,说话声嘎然而止,躺在榻上的人疼得暗暗抽气,他缓了缓,接着说,“谁知从南苑到上京,一路上遭人追杀,其中甚至不乏官府衙门,最后活着来传话的只剩我一个。”
宋恕己掐着他的脉,感受着三指下的脉一下比一下跳得缓,本就肃穆的神情上添了几分不忍,他晃了晃那人的手,压声说:“醒醒,不能睡。”
回应他的,只剩手中寂然不动的脉搏。
布满褶皱的手动了动,最后放下那截还染着血污的手腕,他盯着榻上人那张年轻的脸,惋惜般叹了口气。
宋恕己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方才的悲恸与无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渊渟岳峙、犹如鹰隼,他站起身,沉声问:“逾明呢?去找辞桉了么?”
官寄遥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恕己,他威严庄重,让人觉着纵是四面楚歌,面前这位年逾古稀的老朽也能抬手令其灰飞烟灭。
“是。”
宋恕己轻轻点头,他转身向里间走。
官寄遥不明所以,便只跟着。
主间卧榻后的墙轰然而动,官寄遥睁大眼,轻声自语:“密室?”
“不是密室。”宋恕己拿了烛火,“是密道。赵乘风要反,想来是做足了准备,宣德府今晚便会被围,你顺着这道一路走便能出城了。”
官寄遥眉心微动,他原以为宣德府位于上京城边界远离闹市,只是宋恕己这老人家图清净,没想到竟还有这层渊源。
“愣什么?别怕黑,走到头,逾明会在那儿接你的。”
官寄遥乖顺地进了密道,宋恕己要转动机关时,他陡然出声:“先生。”
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宋恕己勾起唇角,甚至比往日更加慈爱,他说:“朝堂动荡,定然是要我这老不死的去镇一镇的。”
“我知道。”官寄遥此言不假,从瞧见宋恕己骤然转变的神态时,他便了然了,这位前朝的相国在那时便决定要回到他的朝堂去了。
“我怕先生一时情急乱了心神。”官寄遥望着宋恕己,“追杀血衣楼探子的人里有地方官,如此便证明赵乘风早就到了上京,赵松云如今重伤在床可中书却迟迟未接到废黜璟王的诏书,证明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在赵乘风的掌握之中。您教我此消彼长,赵松云如今危在旦夕、性命垂危,而皇上南苑遇刺一事悬而未决,若风向骤变,谋逆之名保不齐要扣回赵乘风头上,赵松云与赵乘风如今都没讨到甜头。那么,邶朝之大,皇室之中,还有谁姓赵?先生既要回朝,不得不提防着。”
赵乘风思虑周全,他没觉得此番能这样轻易地要了唐祈醉等人的命。
能在上京城搅弄风云的人屈指可数,将手握重权的人悉数困在南苑,等他料理完一切,他便是邶朝唯一的正主。
届时谁活着,谁死了,又有什么所谓?
如今局面失控,说明把持着宫里那位的另有其人。
能封住皇宫,阻止赵乘风见皇上的,只剩北衙兵。
听了官寄遥此言,宋恕己不觉意外,在教这孩子制衡之术时,他便发现了,这孩子聪明,甚至比他从前教的那位太子还聪明。
“我这先生,”宋恕己欣慰地笑说,“应称得上是千古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