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露出一点点暖黄色的光,天上无云,终于有些早春的迹象。
岑无患一手扶着额,体内的热迟迟未退,他早晨没吃什么,此刻马车颠簸,胃里的药翻江倒海,连带着喉间都有些苦。
“岑离恙。”
岑无患听了这声唤,勉强地睁开眼,他回过头,轻声应了。
“躺会?”唐祈醉见他神色不好,抓着他的胳膊,将人往腿上带。
岑无患没推脱,顺着她的力便沉沉的睡在她腿上。
饶是隔着布料,唐祈醉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骇人的温度。
好看的眉心锁了锁,她轻声问:“我让外祖再给你瞧瞧?”
端季昌今早料理完一切,原是打算继续回藏练山过他的清闲日子,谁知道这两祖宗今日便要回京,两鬓斑白的老朽望着自己满面病容的外孙女,只能一边骂着她不惜命,一边收拾药箱,亲自陪她走这一趟。
岑无患想到那老头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地轻笑出声,他牵过唐祈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声说:“无碍,我可不敢再烦你那外祖。”
唐祈醉的手很凉,好像一年四季都是凉丝丝的,从前便是,后来身中半落黄泉那双手更是难热起来。
那样的凉好像将岑无患脑中的昏沉扫去了几分,他抓着唐祈醉的手,眼睛仍然闭着:“我今早走前去瞧了眼师兄,端先生说已无大碍,不过我瞧师兄身上抓伤无数,应当也是死里逃生,可那日我见赵玉竹,虽然面容憔悴,身上却无明显伤痕。”
“我听外祖说,你师兄身上的伤多不是刀剑伤,约莫着是气运不好,遇着了林子里的凶兽。”
“不错。”岑无患动了动脑袋,睁开眼,接着说,“可那日潜伏在林中的刺客无数,他们甚至放了火。我听师父说是赵玉竹将师兄带出来的,出来时我师兄便没了意识,若无人相助,便是躲开了那群刺客,仅凭赵玉竹一人,也难在火海之下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师兄带出来。”
唐祈醉垂下眼,缄默片刻,而后冷不丁吐出三个字来:“北衙兵。”
岑无患原因为发热而迷离的双眼忽然有神起来,他撑着起身,轻轻握住唐祈醉的手:“自她与师兄成婚后便没什么动作,如此看来,她是运筹帷幄,借了赵乘风放的这把火。”
“赵玉竹两日前便动身回京,想来北衙令牌也一并带走了。她一是邶朝的公主,二是羽林军将军之妻,如今手握北衙令牌,北衙兵于情于理都该听她差遣。”唐祈醉舒了口气,透过车前飞起的门帘看外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回去也算是桎梏了赵乘风,若她拿住了监门卫,赵乘风怕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岑无患眼眸微转,“不过我倒是真的很想知道,赵玉竹到底是与赵乘风达成了何种协议,竟让赵乘风在密林里放过了她,总不能真是因着兄妹情深。”
“那若是赵玉竹以助他调遣北衙兵做交换呢?他从来没有要放过赵玉竹的打算,血衣楼的探子来信,可是说为了护她安全到上京费了不少人手。”
赵乘风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没心没肺无心夺权的赵玉竹他也不信。
火海中的赦免不过是因为北衙令牌尚不知踪迹,赵玉竹回京,令牌在她身上,此事已然明了,赵乘风自然不愿留她。
“我这嫂嫂,”岑无患听了唐祈醉暗中遣人护赵玉竹回京,顿时了然,他顿了顿,意味深长接着说,“倒是思虑地周全。”
若是这样就让赵乘风得了大统,那这赢得也太过容易。
赵玉竹清楚,唐祈醉能看透她的把戏,可她同样清楚,在赵乘风天衣无缝的局里,此刻她是唯一能破口的人。
唐祈醉得利用她和赵乘风周旋,就算知道她也是狼子野心又如何?唐祈醉还是会千方百计地护她回去,这是此刻不得不施的权宜之计。
“是啊,被摆了一道。”唐祈醉揉了揉眉心,似是苦笑,“所幸也不算太糟,同室操戈,且看他们能争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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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大门上有几道明显的刀痕。
“江鹤引!”唐辞桉擦了把脸上的血,瞧见长枪深入江鹤引的肩。
对面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那把长枪完全穿过江鹤引的肩,刺眼的铁器完整地露在外头,枪头上挂着血,只留棕色的木杆留在体内。
“无碍。”江鹤引握住枪杆的指节有些颤抖,“小姐别怕。”
门外的人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唐辞桉心一狠,从袖间摸出一个瓷瓶,也顾不得倒出了几颗来,尽数喂江鹤引吃了。
到了眼前的人墙摧枯拉朽般忽然软了下去,离得近的倒在地上已然没了人气。
后头的人见如此情形也不敢贸然上前。
安无意站在门前,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地上泛着银白色光的粉末,又深深望了眼唐辞桉手中未合拢的扇,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他站在数步开外淡漠开口:“七绝扇?唐祈醉对你还真是好,什么宝贝都拿来给你傍身了。”
“比起我阿姊,还是皇上待你好。”唐辞桉直起身,笑得讽刺,“他将一整个金吾卫都交到你手上,如今他重伤不起,你却和谋逆叛臣沆瀣一气,这便是你安家的忠君之道?”
“不过顺势而为,如今扶兴侯得势,待他成了邶朝之主,我今日所为如何不算忠君?”安无意皱了皱眉,像是仅存的耐心即将告罄,他最后劝道,“上头说了,你很有用得要活的,可缺胳膊断腿想来是没什么要紧,如今四面楚歌,你又何必负隅顽抗?”
“我的生死,你说的不算。”唐辞桉微微颔首,“你认得七绝扇,应该也能认出来方才我洒出的毒。”
安无意面色不豫瞧着地上还没散尽的粉末,没有说话。
“七绝扇里放的那毒叫什么来着?”半开的扇碰了碰鼻尖,唐辞桉做出思索状,“想起来了,叫玲珑心。”
安无意握着剑柄的手陡然收紧,他这才想起来,方才情急,唐辞桉塞了解药令江鹤引服下自己却没吃。
瞧着安无意慌张的神情,唐辞桉觉得好笑,她嗤笑出声,又重复一遍:“我说了,我的生死你说的不算。”
玲珑心这样的毒和其他毒物不同,算是一种仁慈的毒物,闻之即死,没什么痛苦可言。
而面前这小姑娘竟然这半晌都无碍,莫不是提前服了解药,此刻不过是唬人的。
安无意想到这儿,神情又松懈下来,他望向唐辞桉,眼中的笑意阴冷瘆人:“辞桉小姐扯谎的能力一般。”
说罢,安无意往后退了半步,身边的金吾卫即刻会意,又提刀涌上来。
唐辞桉用扇上带的铁刃将江鹤引胸前的木杆削了,她冷嗤一声,可惜道:“没唬住,不过也差不多。”
说罢,手中的扇被展开,里头挥出数根钢针来,面前的人倒了一片儿,后头的人来不及推开前人直挺挺倒下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要拿的人倏然飞身到了屋顶。
“没事吧?”宋逾明有些惊魂未定,他一手撑着江鹤引,一手扶住唐辞桉。
唐辞桉摇了摇头,安无意反应迅速,他飞身而来。
宋逾明神色一变,短刀骤然从手中飞出,安无意躲闪不及,短刀顷刻间便没入大腿,安无意吃痛从空中落了回去。
他捂着自己的伤腿,死死盯着唐辞桉的背影,咬牙不甘:“宋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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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跌进高高的皇城里,华明珠坐在赵松云塌前,一勺勺将药喂进赵松云口中。
门外传来动静,紧接着便传来高卓毕恭毕敬的一声“公主。”
华明珠眸光微动,她搁下碗,眼瞧着赵玉竹进来。
赵玉竹淡淡扫了眼榻上仍昏着的赵松云,只一眼,眼神便又落在华明珠身上。
她没说话,转身向外间走。
华明珠又端起药碗,递给自己身边的丫鬟,轻声嘱咐:“趁热将药喂了。”便跟着赵玉竹去了外头。
“皇上情况如何了?”赵玉竹坐在红木椅上,漫不经心地理起自己的衣摆。
“比前两日好多了,太医说最迟明日便能醒了。”华明珠低着头,也没坐。
赵玉竹轻轻“嗯”一声,手腕间带的玉镯在橘色的光下闪着光:“等皇上醒过来处置了璟王,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公主,”华明珠忽然跪下身,“您会杀皇上吗?”
赵玉竹眯了眯眼,发间金色的串珠跟着主人的动作轻微晃动:“什么意思?你想说你对他情深意重?还是想说你日久生情?”
“我……”华明珠抬起头,直视赵玉竹,“不过是不忍心。”
华明珠说着,竟落了两滴眼泪。
“又西,我待你不薄,三年前你流落街头,我将你带回府上悉心照料,你说你不想待在上京,我便派你去了义康。”赵玉竹起身将华明珠扶起来,接着说,“不论是救命之恩,还是主仆之情,我都不明白,你为何负我?”
赵玉竹了解月又西,第一次见她便从这姑娘眼中瞧见了倔强与不甘,赵玉竹对这姑娘很感兴趣,便从乞儿堆里将人带出来。
月又西跟着她回府,对送上来的糕点和茶水都全盘吃下,那时赵玉竹想:这姑娘也没看起来那么有骨气。
可这姑娘吃了她的东西却对她爱答不理,赵玉竹恼道:“我是你的恩人。”
月又西答:“我跟着你回府,吃你给的东西,不过是我两日未进油水了,我得以自己的命为重。你是我的恩人,可若是挟恩图报,我也未必会报你的恩情。”
赵玉竹当时便觉得,这姑娘的心和死的一般,太冷漠了。
奈何她早就发现月又西有易容的好本事,也舍不得赶人走。
后来听她说上京是个肮脏地待着的每一刻都觉得恶心,那时赵玉竹正巧决意要在义康城开家铺子便派了她去。
接着赵松云登上皇位,她想在宫里安插个眼线,擅易容术的月又西自然成了最佳之选。
赵玉竹原想着要劝许久,开出许多条件,或许是在义康待了些时日,月又西想清楚了,竟然在赵玉竹开口时便答应了她。
这便有了后来举手投足都投射着明千忆影子的华明珠。
赵松云称帝前与明千忆的国王,月又西再清楚不过了,赵玉竹并不认为月又西会陷进赵松云的温柔乡里。
见月又西久未答复,赵玉竹又开口:“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别有用心?你和王肃从何时开始为赵乘风办事的?”
听了这话,月又西不由得心一震,她的目光只空洞了一瞬,而后马上回过神来,方才的柔弱与恳求一扫而空,她认真地看着赵玉竹,朱唇轻启:“从去义康起便是了。”
“为什么?”赵玉竹眼里没有悲伤没有不解,甚至连一丝不满都看不见,这句“为什么”问得稀松平常,仿佛不是在问为什么背叛只是在问一件再日常不过的琐事。
月又西扫开了赵玉竹在她胳膊上的手,深吸了口气,背对赵玉竹,沉声开口:“因为他答应我,帮我杀了唐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