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袅袅的香气在槐树下悠然升腾。
吴乐功极爱焚香。
今日,久未见面的学生前来拜访,谈话虽然不大愉快,吴乐功心里清楚,他这学生没拿他当外人。说到那少年英才,想起一段旧事,当下吩咐书童到书房取来一盒香末并一应器具,认认真真打起香篆来。
谢君实向云肃投去一个眼神,高大的护卫悄无声息地离开。
吴乐功沉浸于铺炉灰,不察。
他仔细回忆着:“是淳兴九年的事吧,还记得那日下了小雨,我来得迟了些,正见你独自调香。用的肉豆蔻、白芷、橙皮、黄山檀,让我想想,还有一味……什么来着,稀奇古怪的。”
“荔枝壳。”
“对,正是荔枝壳。老了,往事难追。”吴乐功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说是桓家郎君的主意,要做一种提神香,将三五种苦味香药混到一块,嫌辛味过甚,央着你非调出个清中带苦还需得留下点回甘柔甜的香。”
谢公子罕见地笑出几分神采,“无奈调不好,清苦与柔甜总归水火不容,不能尽意。”
“他那时年岁尚小,却灵秀神气,这香还没调好,每日里嚷嚷着先取名。”
“阮步兵慎香。”
“是了。”吴乐功边说边细致地铺设香末,“他戏言笑你调不好香,要取穷途一说,你与他争论,道是阮嗣宗日日醉酒以避姻亲,乃慎之又慎而已。其时我曾闻你二人争执于阶前,桓小郎君言辞犀利,寸步不让,你亦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真道是少年意气,昂扬恣意。”
谢公子盯着那檀梨木香范,平滑光亮的木纹交错,圈出一个篆体“哭”字,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微微一倾。
吴乐功笑道:“离京前托工匠造作此范,它随我来此地后,一直不曾取用。今逢你来,也算得巧缘。人生瀚海,动如参商,浮沉无定,我虽与桓小郎君交浅,却不止一次听闻他豁达开朗磊落明阔之心性。君实,我如今已半身入土,忝为人师,便托大劝你一劝。”
指端圆润的手轻轻一提香范,“你自幼天资佳慧,锦心绣肠,身处诡谲险恶亦不改剔透兰心,桓家郎君伴你左右,情若手足,纵然故人已逝……又何以忍心负他满腔忠义?人之少年,本来心性未定,需得前辈圣贤谆谆教引,可桓家郎君舞象之年,便纵横沙场戍卫边疆,他可是为庙堂权柄而战?”
谢君实听得心中一痛。
吴乐功肃然道:“他为天下苍生而战。你方才说愚民毒言,此不可谓民之过,乃教化之责。淮阳莫北相距千里之遥,莫北之患,南民轻而视之,只知苛税繁重累得家小贫弱而不知国境泰定方能安居久长,民非不知礼也,实乃生计所累而已。”
在清冽苦涩的熏香里,谢君实的声音淡漠如故:“学生受教。”
钻牛角尖的人不会被说服。
吴乐功也晓得他的脾性,之后便不多言。
两人就着清香几缕新茶一壶又漫谈了一阵,不痛不痒言诗论词,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高大护卫再度出现,谢君实便适时提出告辞。吴乐功将“哭”字香范并一整套物事赠与,显然,他是想要的,只推辞一次就接下。
书童智水送二人下山。
石洞书院建在山腰处,此山原名鬼哭山,山里林木密集,每逢山风吹过总有鬼哭声呜呜诉诉,格外吓人,有传说山上住着山鬼。
吴山长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即便不少人劝他换一处湖光水色的平原之地建院,他依然坚持己见,力排众议将书院选址此处。
密林东北边缘处有一天然石洞,吴山长以为此石洞极具圣贤悟道修心的气质,特别题写“勿言”二字刻在石碑上,教导学生多听多思谦和谨慎;又把鬼哭山改名“问勤山”,提示学子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书院建在山腰还有讲究:学子攀登拾级,埋头而上,有如虚心叩问学问之巅,求学不必登顶,惟考心诚。
如此一番,反对的声音便再没有了。
石阶蜿蜒通向山脚,林叶清气四溢,春阳里的山绿温软宜人。
有人下山,有人上山。
月白宽袖道袍拂过粗麻本色布衫时,仿佛连时间都为此次相逢留下十足十的诚意——它静止了一瞬。
按常理,粗麻布衣让道,侧身屏气,站到石阶路旁边,引路的书童跟随立定。
那月白宽袖道袍却令人心惊肉跳地也停下来,他站得比她低一阶,身姿清瘦挺拔,依然高出她半张脸,微垂眼眸,平淡的声音里似有细微的疑惑:“你……是那位向长青借钱的姑娘。”
元灼奇异地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平静回答:“是。”
“他遗失了借据,你却不拿收据就走,为何?”
“柳公子路见不平便能伸出援手,想必是磊落之人。”
“他说,你是莫北将士的家眷。”
“是。父兄皆在北方参军,家中只有我与幼弟。”
“参的何军?在谁麾下?”
“家兄在玄狼军苏副将军麾下,任职副将虞候,姓元名阿成。”
“苏副将军……苏豫平?”他稍加思索便道。
元灼顿了顿,措辞道:“奴不知将军名讳,家兄来信只提过‘苏将军’、‘苏副将军’,便记住了。”
谢君实眸光落在她发梢,细细摹画那熟悉的眉目,努力摆出稀松平常的语调,却仍止不住绵绵不尽的哀伤:“玄狼军中只一位苏将军,苏坚,字豫平,掌弩兵十营。你兄长在他麾下任副将虞候,应当本领不凡,倒也难怪你能写字识文。”
元灼暗松一口气,“父兄从军,家中小有积蓄,奴……曾在私学开蒙读书,识得几个字。”
本朝女子读书实为多见。
太宗朝乾德十二年,藩王叛乱,驻守青州的宁王联合赵王、宣王竟然挥师北上,直攻京都。当朝宰辅魏相公却与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互相勾结,暗地里与逆王私相授受、往来频繁,竟至于蒙蔽天听,直接把叛军引到天子脚下。
京都危急之际,皇后与长公主坐镇后宫,一面照料因急病而不知人事的太宗皇帝,一面暗中与忠勇侯家长女谋划周旋,连蒙带骗把不少大臣的家眷子女哄入宫中软禁看管。同时,长公主借由容易被忽视的女子身份扮做宫婢带虎符悄然前往京郊军营,调动禁军与叛贼鏖战,护卫京都。
如此守卫京都月余,终于等到遥隶禁军进京勤王,解得逆王之乱。
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的亲妹妹,太宗宠爱胞妹,故而对胞妹有求必应,学文习武,颇有栽培。原不过做个乐子看,如今危难存亡之际,长公主以所思所学护佑天家权柄,不仅让太宗皇帝刮目相看,更是又骄傲又惭愧五味杂陈,风波平定后,特封“定国大长公主”——这是公主界的至高荣誉了。
自此,女子读书习武都沾了长公主的光,尤其官宦、贵戚家中儿女,往往在学龄共同进学读书,以明理知德,追效大长公主。
如今在大周朝虽然不是人人都读书,但有点地位的家族都愿意把儿女送去私学认字习文。女子学问高低不论,至少三百千要学,若初露天资,还会继续学《史学提要》、《叙古千文》等。
故而元灼这一套身份背景,点水不漏。
谢君实听得她如此周全编圆,越发感到心口苦涩,她算到了柳长青的粗疏豪放,也一并把他的沉谋重虑摸了个透,费心耗神至此,倒不冤枉这一头花白发丝。
“今日唐突姑娘,我与苏将军有些交情,听闻你乃军中家眷,故多有疑问。”他朝提着香盒的护卫看了眼,“云肃。”
被点到名的护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木牌,递到元灼面前。
元灼没接,眼睛盯着木牌,不抬头看他:“公子这是何意?”
“且做信物罢了。”谢君实道,“玄狼全军精锐,以近乎覆没的代价固守北境安宁,你既是军中将士家眷,某愿以薄力相助。若你有所求也合乎情理,执此木牌到淮阳城寻谢府管事便可。”
元灼愣了愣,顺势问道:“淮阳谢府?公子……是侯府公子?”
谢君实半勾唇角,视线扫过她半垂的眉眼:“姑娘不必惶恐,我非侯府公子。幸蒙几位故交不弃,尚有片瓦遮身,暂住而已。”
元灼怔然接过木牌,触手温润,不过寻常柏木,“公子为何帮我?”
谢君实抿了抿唇,默然捏紧手心,“并非帮你,我助的是玄狼军眷。”
“公子……不怕惹祸上身么?”此时此刻,元灼终于抬头,漆黑的眼眸不辨情绪,只定定望着眼前人:“听闻朝中对塍平一战尚未有定论,玄狼精锐尽数葬送敌手,有人认为或许是军中统帅养寇自重才招致杀身之祸,也有人说军中有通敌卖国的民贼……说法不一,圣裁未断,所以官府迟迟不对军眷发放抚恤银。”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公子此时以一己之力襄助军眷,若哪天圣上裁定玄狼军乃叛军,公子当何以自处?”
“叛军?”谢君实笑容中不无嘲讽,“我且问你,塍平战后,北境如何?近四年,北地游蛮可还有余力南下劫掠?谁家叛军能叛出国泰民安的场面来?”
元灼没料到他是这反应,一时哑然。
谢君实又道:“忠臣叛臣,贤能无能,吵吵嚷嚷不过是朝堂之上长舌小人为一己私欲空耍嘴皮子罢了!与我又何干?”说着,他声音略提,显然是生气了,“莫说玄狼军统帅桓将军乃我旧友,其人光明磊落,断然做不出那等丧卖国权之事,你父兄与你血脉相连,亲近如斯,你竟不知他们为人如何?”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惊呆。
做书童的听得心惊胆战,这公子什么来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做护卫的几年没听到自家主子一口气跟人说上这多话,说着说着还生气了?
做路人的——掐头去尾勉强算个路人——精打细算想探探口风没成想捡了一顿急赤白脸的责问。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
谢君实却盯着她越想越气,最后干脆从她手里一把夺过刚送出去还没能捂热乎的木牌,“你既然要等朝廷定论才敢受助,这木牌不要也罢。每日自去县衙门口等朝廷告示便是!”
说完,拂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