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放晴了,春阳洒下来的暖意却过分矜持,元灼快步走了一路,身上始终冰冰寒寒的,没有知觉。
他怎么会来?
心跳得太快,快得让人难受,元灼不得不捂着心口,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出门前那庄子里女使的细语——
她们叫他谢公子。
怎么是谢公子?
柳长青的表哥不止一个,可他挂在嘴边的表哥分明只有那一人……
直到走在人来人往的县城街上,方才回过一点神智,逃跑是下意识的,尽管理智在提醒她:纵然面对面站着,他也未必认得出她。
可依然近乎本能地离开。
柳长青是个粗疏的,性格绵软些,元灼就是再去他面前晃悠上三五个月,他也摸不透她的真实身份;可“谢公子”就不一样了,那人心细如发,偏偏深沉寡言,滴水不漏,在辨明敌友之前,决不能招惹。
元灼默默计较,刻意忽视掉心底翻腾的酸涩——时至今日,竟无人可信。
又行半里,纷乱的思绪被密中有疏的马蹄声踏碎,抬眼望去,七八匹快马在城门口停下,守卫潦草地验了一番路引,很快放行。
马背上的人有书生亦有僮仆,四五丈之遥还有三辆马车跟随,每辆车上都堆叠着不少木箱,盖着油纸。
元灼看了眼车辙印,猜测是书。
近日崔沟县有什么大事么?
撇开柳长青这个不务正业的,好似有不少世家公子聚集于此。
崔沟县不大也不富,她在桃阳村住了三年多,县城里发生的大事仅听说过一次:石洞书院建院。
心思一转,元灼去到县衙附近的告示墙,果然在上面看到一封布告:十日后石洞书院将举行“论辩议”集会。
吴山长牵的头,起由是当世大儒程如晦先生要携得意门生前来书院讲学。
程敦,字如晦,大周朝公认的大儒,他主张理学。少年高才,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入仕六年后辞官而投身于著书立言,他广收门生弟子,在大周各地州府游历讲学,二三十年过去,已然成为理学派的宗师级人物。
元灼眯起眼睛——
石洞书院的吴山长并不是理学派的人。
吴乐功这个人,她晓得,身上既有遗世的放浪形骸,又在骨子里刻注着圣贤之思,是从书香世家里走出来的名士公子。他曾与程如晦同朝为官,并且都做过经筵讲官,当时两人明里暗里,互不顺眼,斗嘴争辩的事常有。
怎的不做官后竟哥俩好了?
比起程如晦这个总嚷嚷制灭人欲、克复古礼的理学先生,元灼在个人感情上倒是更亲近吴乐功,吴乐功宽和,有人欲也有物欲,这样的人总归有不少弱点,有弱点的人就能打通门道。
程如晦……简直铁桶一个。
回桃阳村前,元灼顺道去探看阿阑。
大周宽刑省法,以教化为主,阿阑这种打人后又认错态度良好的初犯,并不会被官爷狱守为难,元灼带着十个大炊饼出现时,狱守还在同阿阑说:“运完粮,你让你姐走走门路,淮阳附近那河堤,年年修,修不完地修,少你一个不少,打点打点,你能回家照顾你姐……诶,你姐来了。”
阿阑朝她笑:“阿姐。”
元灼把炊饼分给狱守,狱守没要,捧着茶碗就往外走,“你们聊。”
元灼略感稀奇,“才一两天功夫,你同狱守大哥就攀上交情了?”
阿阑挠了挠头,“谈不上交情。”偷看了眼元灼,道:“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北边参军。”
“莫北?”
“嗯。”
元灼把炊饼递给他,面色无异常,唠家常般说道:“我想状告刘老四。官司赢不赢在其次,无论如何,得讨个说法。”
阿阑一惊:“阿姐,你……”
“往后不论何人问起,你记着,我们只剩姐弟二人。”她神色淡淡看着热乎乎的白面炊饼,“有几个哥哥,都在塍平战中死了,大哥元阿成是苏副将军麾下的副将虞候。记清楚了?”
阿阑微愣,眼看元灼眉目冷凝,语调平稳,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透出筹算计划的精光,他蓦地鼻头一酸,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记清楚了。”
元灼神色柔和几分,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这几年,谢谢你照顾我。我并非真的神志不清,许多事,是我不想面对的缘故。近几日因你入狱,我想明白了,心远地自偏,心若不远,躲到哪里都无用。”
“阿姐,你想做什么?”
她站起身,语调依旧平稳:“我想给两万条人命,挣一份公义。”
阿阑仰头看她,猛然落泪。
元灼道:“纵然我命低贱,身份微末,也不该让莫北将士们蒙受不明不白的指责。我当初懵懂,受人驱使,是我不察,可莫北的将士们恪守职责,为国尽忠,他们没有错。”
阿阑想安慰她,无力措辞,愣怔半晌,只有流着泪向她跪道:“阿阑此生只认阿姐一人。”
“你自安心服劳役便是。”
……
三日后,石洞书院。
吴乐功每日晨起后有一个固定习惯:点一盘熏香,读半卷书。
这日依旧,读完书后,他难得有闲情想写字,便支使仆从:“仁山,伺候笔墨。”
不一会,一个矮胖的小书童一手托着个砚滴,一手捏着张拜帖进房,“先生,有客来。”
吴乐功蓄着一把两寸长的美髯,眉目温朗,神态俊逸,他一面净手,一面随意问道:“今日又是哪位世家公子?这些后生,到底还是爱凑热闹,平日倒不见来,听得程如晦要来,一个个,今日访明日访,不胜烦。”
仁山憨然笑道:“谁叫先生赌棋输了。程先生此来,倒给咱们书院引来不少新人,昨日书铺的学录郎还说道,咱们书院今年有二十多个生员在录,明年州府解试,少不得得出几个举人。”
吴乐功勾唇道:“怎的,他那是书铺还是茶楼?学的净是嘴皮子那套。”
仁山见他未发怒,便将拜帖放到桌案上,将砚滴中的清水滴出三滴,就着微凝的墨块,慢条斯理地磨起来,“先生来崔沟县之前,这地儿几年都出不来一个秀才,更不要说举人。如今先生归乡,庇荫寒门学子,乃大功德。便是从前在淮阳府城读书的,也有慕名而来的,这几年,眼见着崔沟县里人来人往,书铺先生们都高兴得很。”
吴乐功已洗净手,施施然在桌前坐下,姿态随意地打开那张素白洒金拜帖,嘴里道:“你少听些奉承话,浊我书室清气,往后啊……这、这递拜帖之人何在?”他突地语音急转,“来的是小厮还是个公子?”
仁山磨墨的手一顿,忙道:“来的是公子,他身边的人不像小厮,约莫是家丁护卫。”
“人在何处?速带我去。”
吴乐功疾步来到西北处庭院里时,正见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大黄槐树下,他微侧着身,扬首端详一段枯枝,线条起伏流畅的侧脸在柔和的日光中透着赏心悦目的美,不管见他多少次,总有一叹:如仙苑之霞,若珠玉之光。
他闻声回首,吴乐功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君实”,他就上前见礼,恭谨谦逊,揖礼道:“学生拜见老师。”
卡在嗓子里的话便不说了,吴乐功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几年不见,你怎的病容尤甚?身体如何?来,不必拘礼,坐。仁山,奉茶。”
“让老师挂念了,身体还好,微恙而已。”
吴乐功叹了口气,仔细看他,方觉他眉眼之间郁色深重,双眸幽沉不见神采,全然没有往日意气风发之态,不由地痛惜:“你敬我一声老师,你我也算得有几分师生情谊。君实,你且说说,你因何如此呐?”
哪怕知晓他不是那种愿意诉苦的性格,吴乐功见他如此情状也忍不住一问。
沉默半晌,温润低厚的嗓音道:“那年老师走后,我……”
微风习习,仁山泡了一壶新茶,走到抄手廊边,被高大的护卫拦住,他愕然看向槐树下的两人——先生神情严肃,眉头拧紧,那位公子则吐字低缓,泰然而定。
仁山看懂了。
他们在说紧要的事。
于是端着茶盘又从抄手游廊走回去,不多会,提回来一个小风炉,小块饼茶,碾子,茶则,兔毫盏等一应物事。这回,护卫放行了,他走近两人,默然摆弄各式茶具。
吴乐功拧着眉头不说话,熬了片刻,悲愤道:“世间焉有此理乎?”
“老师从前说我执拗过甚,不谙变通,世事终归层叠莫测,复杂多绪,若不知转圜斡旋,终有一日偏执刺骨,恐误人误己。如今,学生闻弦知雅意,已是曲中人了。”
“哎……”吴乐功深深叹息,“这,这如何说得?当年的事我亦有耳闻,朝党相争,以私利而夺权柄,误民之甚。如今我虽远离朝堂,却非避世自矜,淮阳乃江南富庶之地,民生亦艰难,若不思变革,耽于权争利斗,国之危矣!”
仁山默默看了眼吴先生。
归乡后,先生从不与人谈论国事,今日竟破例。
茶煮上了,谢公子道:“官无尽职,民不知礼,这世道……”他漂亮的薄唇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帝力于我何羡哉?”
“君慎言!”
“别人说得,我如何说不得?”
“你终究是……”
“来时路上,学生曾见闻一事。”谢公子截断他的话,说道:“有愚民大肆吵嚷,道是莫北将士该死,此毒辣言论恰巧叫莫北来的流民听了,义愤之下,出手打人。县官却只惩打人者,不问毒言伤人之过。既如此,言不论罪,我如何说不得?”
吴乐功面色一僵,“君实,你还是偏执了。”
“敢问老师,偏在何处,执在何处?民议天家谓之妄言,重者或可论谋逆大罪,莫北军士乃天家禁军,受命于帝,民辱之则不罪?这是何道理?”
吴乐功哑然,半晌,干巴巴道:“天家治国驭民,自是不可损其威重。可若事事以此论理,上纲上线,岂非不让天下人说话?二者不可同一论之。”
谢公子不顾礼节,露出一个漠然的轻笑:“如此说来,老师所言论理,亦不过相机而动,护持权柄罢了。”
吴乐功拉下脸来,“君实,你如此刁钻顽固,为何?”
谢公子闻言起身向他揖拜,“老师请恕学生无状。”说着,他眸中露出沉痛之色,“学生只是,替故人不值。”
一束淡薄的阳光自疏密有间的枝叶间洒落,经由树叶一挡,那集拢的光芒便霎时炸开,化作密密匝匝的金针落到人身上,不觉有暖意,竟是层层细细的刺痛之感。
谢君实身形微微一晃,站稳后,听得吴乐功低哑的叹息:“桓将军少年英才,乃国之良将,确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