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愣住。
她目光飘闪,动动肩膀抖开他:“不想回答,这问题土掉渣了。”
路航诀低笑一声,脸皮还挺厚:“其实还好,就是缺个戒指,显得不太庄重。”
他的手臂横在她胸前,掌心扣在她肩头,宽阔结实的怀抱将她完全包裹,让她冷不丁想起俄罗斯套娃,她是里面最小的一只,躲在他温柔的庇护下,假如有沙尘巨石撞过来,先碎的一定是他。
她低垂睫毛,眼眶莫名泛热:“你刚才......以什么身份问我,哥哥还是男朋友?”
两人的名字印在同一册户口本上,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兄妹关系,要么是伴侣关系。
路航诀低头,呼吸埋到她肩上:“你想要哪一种,就是哪一种。”
她心想,好你个路航诀,还装上了,你哪有那么好说话,真选第一种你肯定要发疯。
路忆然借着他脑袋蹭过来的姿势,摸摸他湿润的头发,趁机挖苦他:“哥,你装大度的样子真乖。”
他从善如流:“你哥都这么乖了,不如给他一点奖励?”
他故意这么拿腔拿调,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撵他:“没有奖励,你快出去。”
“没有?”他原形毕露,掐着她下颌又开始横冲直撞耍狠,“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
骨头一软。
“有有有......”
她认输了,偏头亲他一下。好了,奖励完了。
他贪得无厌,掐着她后颈吻住她。
她好不容易汲回的氧气又被他夺走。
缺氧的身体轻飘飘,顺着他的呼吸落入肺里,藏进交缠的毛细血管。
她想当一颗种子,以共生之名行占有之实,扒开他胸腔里的潮湿地,牢牢扎根。
路航诀懒笑一声说,你很坏。
她理直气壮说,我不坏啊,我藏在你身体里,当你脆弱的时候,我才可以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对你说,“哥,有我在。”
-
熬到后半夜,路忆然死乞白赖抱着路航诀的胳膊,终于沾枕头睡下。
她是不喜欢做梦的。
因为做梦就像拆盲盒,永远猜不到会挖到什么吓死人的隐藏款。
该死的,竟然梦见他们是亲兄妹。
梦里身处一间漆黑小屋,只要打开门就会撞上数万双陌生尖锐的眼睛。
路航诀用后背抵着门,在情/热时分抱着她问,然然,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恨我?
她不想听,用深吻堵住他的嘴,吻得很凶,窒息的却是她自己。
这是她做过最无语的梦。
也是最难过的梦。
又梦见,二十二岁的路航诀离家之后走上天桥,在围栏旁颓废地驻足。
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无声痛哭,而是打完一通电话之后狠狠摔了手机,用他好听的嗓音骂脏。
再然后,他站在天桥上撒泼,对着夜空说,我要钱我要钱我要很多很多钱,有钱才能摆脱那个神经兮兮的家,有钱才能养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于是老天爷掏掏兜,往下撒了一堆钞票,给给给,吵死了。
其实后来的画面都是她加工想象的,虽然她觉得搞笑,但要是敢说出来,绝对会被他收拾。
零碎短暂的梦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路忆然醒了。
一室昏昧,空调安然运转,声响低闷。
路航诀睡在一旁,一条手臂还保持着横展姿势,覆盖青筋的肌肤已经被她枕得发红。估计都麻了。
他睡相太好了,她总想搞点小破坏,鬼鬼祟祟在化妆包里挑一根口红,往他脸上画了个小爱心,拍张照。
不对,他不是很容易醒吗,这次怎么睡这么死。
她怀疑他是故意的。
那她就不客气了,低头,恶作剧般亲他一下。
然后蹑手蹑脚离开卧室。
他这次回来给她带了很多礼物,大大小小的礼盒和购物袋堆在客厅桌上。
她在五花八门的首饰和腕表之间,选中了一袋不起眼的苹果干。
路航诀不知何时醒来,在她身后倒水喝。
她闻声回头,他滚着喉结喝水,脸上的小爱心还在。
他看她拆了一袋苹果干尝味道,有点好笑地说:“怎么净挑便宜的。”
她扬起眉,表示“这你就不懂了”:“无所谓,我只挑我喜欢的。”
然后她就完了,半夜吃苹果干,喜提胃胀气。
毋庸置疑,想我行我素就要付出代价。
记得小学那会儿写同学录,有一道题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她在空白区一笔一划写下:要成为一个浪漫疯狂的大人。
同学惊叹,哇靠,你非主流啊!
她坦然点点头,是啊是啊,非主流,独树一帜,你不懂吧。
后来时隔多年翻出同学录,她看见自己用幼稚笔迹写下的豪言壮志,当场头皮发麻。
算了,现在还管什么浪不浪漫疯不疯狂,给小时候的她留一个务虚的梦吧,长大后的她要老老实实解决胃胀气了。
胀得睡不着,路忆然坐在阳台椅子上吹风,轻揉不适的胃。
早知道就不吃苹果干,活该吗这不是。
迎着晚风轻叹一声,夏天的尾巴挠着围栏上的花枝。
她百无聊赖转着手机,屏幕亮起。
以为是误触,没想到是林玥薇的电话。
怕有什么急事,她犹豫几秒还是接通了。
听筒里传出平淡的声音。
“然然。”
“嗯。”看来没有急事,她放心了,保持平静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妈,你怎么还没睡。”
林玥薇含笑说:“你也没睡呢。我猜到你醒着,就给你打电话了。”
她弯起嘴角,不着调地说:“好巧,看来我们真是心连心的葫芦娃。”
林玥薇笑了笑,很快又陷入沉默。
直到她出声问:“你好点了吗?”
林玥薇放松说:“好多了,明早就可以出院了。”
她揪一揪睡裙边角,嗯一声。
林玥薇跟她聊了一堆有的没的,问她安全回家了没,她说很早就回了,林玥薇又问她,你哥在你身边吗?她说在,路航诀正在客厅柜子前给她找缓解胃胀气的药。
听筒里问:“吃错什么东西了?”
“苹果干。”
她现在很讨厌苹果干。
可这又不是苹果干的错。
林玥薇沉吟片刻。
“然然,你现在......恨妈妈吗?”
她知道林玥薇心里憋着话,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话。
恨吗?
其实从来没恨过。
过去几年,林玥薇沾着一身二手烟味从麻将馆出来的时候,她撑伞在街口等,暴雨浸湿她的帆布鞋,袜子黏糊糊沾在脚趾上。
那滋味真不好受,仿佛下田插秧被水蛭吸住了。
她金鸡独立用力甩了甩腿,望向远处踩着细高跟摇摇晃晃的身影,她皱起眉,急忙跑过去接人,不让那些笑容猥琐的男人对妈妈下咸手。
谁知道她那时已经快高考了。
高考结束后,为了留在家里照顾林玥薇,她大学第一志愿填了海大。
尽管她厌烦这个城市的梅雨季和台风天,尽管她想跑到北方把路航诀抓出来,关进小黑屋。
林玥薇深知自己流产之后作风颓靡,也尝试过做出一些改变。
比如练习厨艺。
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把下厨跟热爱生活联系在一起,路忆然真想把那人揪出来揍一顿。
林玥薇对“下厨可以改善情绪”的说法深信不疑,完全认不清自己只擅长做阳春面的现实,隔几天就研发一道新菜。
路忆然顺理成章成了小白鼠。
哇,原来真的有人能把柠檬鸡翅做出尸体的颜色。
她当了一回食尸鬼,一口咬下去。
“......嗯,真好吃。”
林玥薇喜形于色:“真的吗?我也尝尝。”
“别,你别尝。”路忆然霸占一整盘,“我喜欢吃,都给我。”
天啊,喜欢个头,她宁愿吃鲱鱼罐头,开个直播指不定还能火呢。
半夜,她喉咙里直犯恶心,下楼找水喝,路过隔壁空荡荡的卧室。
气呼呼踢了一脚。有本事别回来,回来就杀死你。
因为林玥薇的马虎,她小时候已经吃过很多临期的食物,加上当了几回小白鼠,病症就冒了头。
她去医院做过胃镜,结果是慢性胃炎。医生说没关系,现代大部分人都有这个病。而她疑神疑鬼,老觉得自己患了胃癌,因为她的胃总是痉挛。
医生苦笑,哎哟,小姑娘你不要想太多,胃本来就会受情绪影响的,你放宽心,它就不疼了。
她谨记,哦,原来要有一颗健康的心,才会有一个健康的胃。
可是那颗心,在路航诀突然离家时被削了一半,又在时间流逝里被溶解了一半,只剩一枚小小的核了。
好在路航诀良心未泯,把那一半还给了她。
而另一半,她已经找不回来了。人是不能跟时间作对的。
“然然,不要自责。”林玥薇似乎想为她粘好另一半,温声说,“妈妈这次进医院,不是因为你。”
真的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路政宏。
林玥薇没说那一晚他们具体吵了什么。
只是下结论说:“你爸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谁都代替不了他。”
路忆然哑然片刻,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忍着鼻酸打趣说:“太晚了,你早该知道的。”
林玥薇笑了笑,气息有点颤,路忆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好了,然然,你一会儿就去睡吧,总这么熬,对身体不好。对了,你跟——”
林玥薇顿了下。
“你跟小诀,你俩好好在一起。”
路忆然微怔,手指相互捏了捏。
听筒里打破沉默:“再过几天,妈妈就要回老家了。”
林玥薇要回老家这件事,她几个月前有所耳闻。
因为外婆患了老年痴呆,需要有人贴身照顾。
一开始,她那三位半生不熟的舅舅是这样安排的:“说好了哈,四个孩子平摊责任,每人照顾老妈三个月。”
可面子上越公平,里子就越狡猾。
规矩可立也可破,他们不约而同找起了借口。哎呀,工作忙,经常出差没时间,哎呀,孩子要高考啦,我陪读呢,哎呀,把老妈交给护工,给钱就好啦,搞那么矫情干嘛......
林玥薇就不动声色说:“好,那我来照顾妈,不求你们。”
其实林玥薇是最不受外婆宠爱的孩子。
在路忆然印象里,外婆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连小小的病菌都不敢上门惹她。
她一头短卷发,时常满面油光,因为要朝五晚九经营早餐摊和炸货铺,养活一大家子人。
外婆对林玥薇总是很凶,阿薇啊,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笨!笨死,饭都煮不好,要你干嘛用!看书看书,看什么书,去洗菜切肉!夭寿哦,出摊的东西还没准备好?让你帮点忙怎么那么难,我真是歹命!
林玥薇一定不知道泡在爱的蜜罐里是什么感觉。
或许正因如此,她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好母亲。
她尽力对女儿好一些,却时常显得手足无措。
她耐心管教,却经常显得装腔作势。
她尽量奉献,却总是透露出那么一点小自私。
路忆然长大后才明白,女儿不是全能的,妈妈更不是全能的。
在妈妈身上,全能不是一个褒义词,不全能也不是一个贬义词。
在全能这个词之外,那些脆弱与坚强,笨拙与细腻,偏执与释怀,才真正组成了妈妈。
路忆然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心如止水:“那你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妈妈准备在家门口开一间小裁缝铺,帮人家改改衣服什么的。外婆家附近不是有一所中学吗?学生穿校服,不都喜欢改上衣改裤脚嘛,到时有固定客源,铺子的生意不会差的。”
路忆然擦擦眼角:“好,那你一定要发财。”
“当然了,妈妈一定会发财的。”林玥薇静了许久,又问,“路政宏上门找过你,是吗?”
“嗯,他有病。”路忆然吸一记鼻子,警惕起来,“那个神经病没打你吧?!”
“没有。但我已经跟他摊牌了,从今往后,跟他彻底分开。妈妈不想嫁给他了。让然然难过的事情,妈妈再也不做了。”
这一秒,路忆然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抱抱她。
距离上一次母女间的温情时刻,已经过了很久。
当时她抱着林玥薇,夸赞说:“妈,你身材保持得真好,抱你的感觉,还跟小时候一样。”
林玥薇无奈地笑了,摸摸她的脑袋:“胡说,妈妈已经老了。”
“不是的。”她闭着眼,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面霜香味,小声说,“是我长大了。”
...
通话结束,天已经蒙蒙亮。
路航诀知道她在打电话,于是没有扰她,自顾自站在阳台另一侧,懒散的神情里藏了一丝专注,偶尔划几下手机,指间夹一支中性笔,轻点围栏,好像在筹划什么。
他掌侧还是压着那本用来打草稿的便签,而那只笔......怎么又顺了她一只笔!
路忆然以讨伐的姿态走上前抱他,从后面紧紧勒住他的腰。
“哥,我后天就开学了。”
他在便签本上写写划划,不走心地应一句:“嗯,好好念书。”
她抓着他肩膀,手脚并用地慢慢攀上去,趴到他背上耍赖:“那你呢,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不一定。”
她愣住。
“这个月可能要出差。”他停笔,回头看她,眉梢波澜不惊地抬了抬,“怎么了?”
对视几秒。
“没什么。”
她闭上眼,乖乖挂在他背上,汲取他颈侧蛊惑人心的香味。
-
林玥薇回老家那天,路忆然正好开学,她让她好好上课,不用来送。
但她最终还是去了客运站。
开往县城的大巴车停在午后的烈日下,林玥薇把大包小包塞进汽车行李舱,周围人潮涌动,她站到一旁的阴凉处掏出纸巾,爱干净地擦了擦汗,转身,看见女儿跑过来。
路忆然止步喘会儿气,还好,赶上了。
林玥薇哑然片刻,问她,你怎么进来的?她说,当然是办了送客手续啊,总不能花钱买票吧,不仅浪费钱还占人家的座,妈你想什么呢。
林玥薇颤着眼睫,攥了攥手里的纸团,终于扯一个笑说,这里晒,我们到候车厅去。
几分钟后,母女俩并排坐在大厅的空调出风口下,林玥薇对她说,要是想妈妈了,放假就回外婆家,妈妈给你做饭吃。
路忆然摸着鼻梁笑:“妈,别说了,你的厨艺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林玥薇听出言外之意,低头抿一个愧疚的笑。
路忆然掏了掏单肩包,把一张银行卡递给她,借题发挥道:“卡里是我这几年兼职存下来的钱,你干脆拿去报个厨师班吧。”
林玥薇诧异一瞬,轻轻推开她的手:“再好的厨师班也教不会我的。”
路忆然的手悬在半空,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她直接把卡塞进林玥薇口袋,紧接着,像不好意思又像洒脱,她快速别过脸:“你不是怕我不给你养老吗,我挣到的钱都给你了,不要再说我不管你了,我不认啊。”
漫长的沉默,她闻到候车厅里老坛酸菜泡面的味道,听见小屁孩震耳欲聋的哭闹声。
最后才听见林玥薇说:“然然,对不起。”
她抿抿唇,错开这个毫无头绪的话题,平静问:“妈,你以后也会像外婆一样,忘记我吗?”
“如果忘记了,你会讨厌妈妈吗?”
她轻笑一声。
“当然不会了。”
如果林玥薇也不幸得了阿尔默兹海默症,那她一定会带林玥薇重新看看这个世界,极光也好,沙漠也好,都陪她看看,让她年老苍白的记忆匣开出斑斓的花。
时间到了,林玥薇该上车了。
“妈。”
隔着一道安检门,林玥薇应声回头,路忆然轻轻舔唇。
“没什么。”
再过几秒。
“妈。”
林玥薇再次回头,眉眼温和。
之后好几次,无论她多么漫无目的地喊“妈”,林玥薇都会回头。
直到地勤人员催促旅客上车,大巴车的门缓缓关上,她才看不见林玥薇最后一秒的眼神。
她离开候车厅,走到太阳下,疑惑地摸了摸裙兜。
果然有东西。
银行卡。
居然又回到她手里了。不知道林玥薇是怎么偷偷塞给她的,学了什么魔术技法吗。
她生涩吞咽一下,站在行色匆匆的客潮里,深呼吸。
今天太阳好烈。
晒得她眼眶酸疼。
-
路航诀在马路对面等她。
他倚着车身看手机,路忆然避开车流,在红灯转绿的第一时间小跑过去,上下打量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上车后,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回来那天穿的那套呢?怎么再也没见你穿过了。”
那件黑色衬衫和西裤,质感不凡,看着像定制款。
路航诀转着方向盘倒车,懒洋洋说:“没找到合适的场合。”
她仔细琢磨。
哦,原来回来那天是特意打扮过啊。真骚气。
她奚落他:“你这只臭孔雀。”
他气笑了:“有本事你别盯着我看。”
“谁盯你了,自恋。”她从车斗里抓一袋小熊饼干,打开吃,“快走,我要回去接年糕。”
...
车子兜兜转转开回城南别墅区,远处升起一股黑色浓烟,她好奇地降下车窗,闻到从前方飘来的一股焦味。
路航诀把车开进大门,顺便问了问新来的保安,发生什么事了。
保安说里面有一户起火了,消防已经赶来救火,不知道现在扑灭了没,最危险的是一位业主还被困在里面,只有一只狼狗及时跑出来了。
她心想,那一户好倒霉啊。
再一想,那家有人有狗。
不会是路家被烧了吧。
完蛋,还真是。
空气呛人,别墅外围拉起警戒线,有邻居探着脖子凑热闹,被消防员驱散,路忆然一下车就跑过去,也被消防员拦住,“不要靠近!”
她刚想说“那是我家”,但霎那间如鲠在喉。
那已经不是她家了。
路航诀压着眉眼看向着火的家,刚下车,消防员就挥挥手让他不要把车停在这儿。
于是他回到车里,开到远点的地方停。
路忆然回头寻找。他人呢?
突然一声犬吠,年糕朝她狂跑过来,她倏地转身,连忙蹲下来抱住它,“抱歉抱歉,来晚了......”
年糕急摇的尾巴被烧黑了一撮毛,狗头埋在她臂弯呜呜诉苦,像在说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心疼地摸摸它脑袋,抬头看向那幢房子。
三楼主卧墙外已经黑糊一片,火势应该是从那里蔓延开的。
那是路政宏的书房。
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是他抽烟时把窗帘点着了。真是疯了,到底搞什么,究竟抽了多少烟才能把家里烧成这样。
火情被控制住,空气里弥漫焦苦味和莫名的潮气,像下过一阵暴雨。
视线一晃,消防员往屋外架出一个男人。路政宏。
他衬衫不整,迈着虚弱的步伐咳个不停,脸上带着罕见的病态,像被火烟熏的,又像心肌炎复发,仿佛下一秒就要猝死。
路忆然静静看着他,眉心拧起。
可恶,她的良心竟然对路政宏产生了一丝怜悯。
不过事实证明,他好像不需要任何怜悯。
路政宏像瞬间进入狂态,一看见她就大步逼过来:“你妈呢?把你妈给我找回来!”
有病。她起身把年糕护在身后,冷静直面他:“我妈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暴力狂控制狂?”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冲她大吼:“你妈呢?我问你!你妈到底去哪了!”
耳膜快裂了。她梦里的黑影突然闪现眼前,吓得她呼吸停滞,黑影逼过来的瞬间,一拳狠狠从身旁砸了过去。
路航诀收起拳头,把六神无主的她拽到身后,呼吸沉了沉,盯着摔在地上的一团烂泥。
“路政宏,你真的很失败。”
路政宏仿佛被打醒,单手撑在地上,一个颓废茫然的坐姿。
片刻,他突然自嘲又苦涩地笑了:“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路航诀一点也不可怜他,只是紧攥着路忆然冰冷的手,把温度传给她,让她摆脱阴影。
“警告你,再敢碰她一下,你就等着上新闻。”
路政宏很快就明白了,儿子手里有他在生意场上的把柄,搞不好会让他坐牢。
他此刻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冷嗤一声:“白眼狼......”
到了路政宏这个年纪,已经没有放声大哭的权利,所以他只能用愤怒代替眼泪。
哪怕现场没有人搭理他,就连邻居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瞄来一眼,路政宏也一直在骂,骂别人,也骂自己,不知道他要骂到什么时候,可能要骂到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吧。
虽然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至于钱这种东西,他拥有了大半辈子,对它已经无感,归纳在“无”里。
但假如让他上街向陌生人撒钱,他是绝对不肯干的。
路航诀视他如空气,回头看一眼年糕被烧黑的尾巴毛,他低身挠挠年糕的下巴:“要不要回新家?那里比这热闹,路人很多,你晚上不能乱叫。”
年糕目光惊喜。不乱叫不乱叫,一定不乱叫,有家就好。
两人带着年糕离开。
路忆然下意识回头,望着路政宏颓废的身影,想起几年前,他是多么风头无两,多么气度非凡。
她越来越相信,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注定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人无法用建造地狱的方式为自己换一座世外桃源。结局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或好或坏,究竟是归宿还是报应,时间一到,自有分晓。
-
路忆然上了一周的课。
五天里有四天早八,苦不堪言。
她真的很想黑了教务处的主机,重新排课,造福广大校友。
今天傍晚,路航诀没来学校接她,说锅里熬着汤,走不开。
真的假的,怕不是懒得来接吧。
等她自己骑车回到家,路航诀还真是在做饭。
饭厅香气扑鼻,桌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七八个菜。
她头顶问号,拜托,她是明天就要上刑场了吗还是怎么的?今天最后一顿了?这也太丰盛了,吃得完吗。
路航诀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背心,单手闲适插兜,站在灶台前搅动汤锅,乍一看仿佛在拍画报。厨房主题?不敢细想。
他听见开门声就知道她回来了,用背影出声提醒她,桌上有刚买的红豆冰,少吃一点,一会儿要吃饭。
路忆然略过红豆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从身后抱住他。
“你干嘛煮这么多菜?”
“看不出来?”他欠揍地说,“我在喂猪啊。”
“......”
无语。她掐他的腰。
路航诀关火,转身把她抱进怀里。
“然然,哥明天要出差。”
“哦。”
就知道,否则也不会煮这么多菜哄她高兴。
她哦完一声就不说话了,路航诀低垂视线看着她,揉揉她软蓬的头发:“不打算问点什么?”
她用额头轻轻撞他胸膛,像一只电量不足的机器人,百无聊赖:“不问。懒得问。”
既然不问,他就主动说:“哥在滨城开了两家4s店,一家实体车行,有些车在国内没有销售渠道,要从拍卖行入手,哥得跟那边的人打交道,早点把事情处理完,再出掉一批货,把资金周转过来,装修新的汽车展厅。”
他捏捏她的脸,“知道了吗?到现在为止,哥没有瞒你的事了。”
隐约猜到了。路航诀从小最喜欢的就是车,先是重机车,再到赛级跑车,他接触最多的就是车,当年他在外地跑销售,卖的也一定是车。
他在没有父亲掣肘的地方,凭一己之力闯出了一片天。
闯完了,他就回来了,回来见她。
她知道,男人在没钱的时候是守不住尊严的,他无法拖着一具没有尊严的身体出现在她面前。
路忆然仰头看着他,不想扫兴地问他吃了多少苦,只用崇拜的语气哄他:“很好啊,路总,你妹妹不用自己买车了。”
路航诀的手搭在她头顶,轻轻抚摸她额角的发。
“要不要辞掉兼职,你自己决定,如果喜欢,就继续干,不喜欢,就好好念书准备今后法考,哥有钱给你花,不用担心太多。”
按照正常的剧本,她现在应该感动得涕泪横流。
但她突然跳起来挂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释放胜负欲:“你等着,等我变成富婆律师,我就包养你,你当我的小白脸。”
路航诀点点头:“可以,很有志向。但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吃饭,别忘了你今天没吃早餐,明天再不吃你就等着被收拾。去洗手。”
她嘁一声,从他身上滑下去,乖乖洗手。
吃饭的时候,路航诀莫名其妙给她一个丝绒盒子。
她顿时紧张起来,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一朵西蓝花掉进米饭里。
求婚戒指吗?不行啊,她大学还没毕业,学生可以结婚吗?可以吧,她都满20了。不对不对,要是大学还没毕业就举行婚礼,同学们给不起份子钱吧,都还没工作呢,唉,她想的可真多,路航诀明明半句话都还没说,谁知道他要不要求婚。
路航诀已经吃饱了,他气定神闲把自己的空碗放进水池,隔着几米距离对她说:“打开看看。”
“?”
居然要她自己打开?这也太没诚意了。
她深呼吸,一鼓作气打开盒子。
“......”
里面躺了一把钥匙。
她脑子里的粉红泡泡瞬间烟消云散。
兴致缺缺,把盒子放回桌上。
“哥,你真无聊。”
她夹起凉透的西蓝花塞进嘴里,郁闷地嚼嚼嚼。
路航诀说,那把大门钥匙,可以打开两人在滨城的家。
“要跟哥一起走吗?”路航诀冷不丁问。
她怔住,西蓝花还没咽下去,鼓着一侧腮帮子看着他。
路航诀面向她,两手向后撑在水池边缘,不露声色等她回答。
她沉默片刻,看向天花板。
头顶新装了一组复古吊灯,很漂亮。
他为什么现在才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终于懂得原因了。
从她的角度看,他不告而别非常欠揍。
但从他的角度,如果在她刚成年时直接把她带走,好像太自私了些。
那一年,未来对他们而言都是不确定的,他一个人吃苦就够了,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吃呢。
如果他那年十七岁,或许会凭一腔热血带她远走高飞,但他那年已经二十二了,他要考虑自己银行卡里到底有几位数的余额,够不够他开口说一个“爱”字。
顿了顿,路忆然平静地低下头,筷子戳戳米饭。
“现在走不了。我还要上学呢。”
然后就没人说话。
晚上,路航诀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报名联合培养计划。
难度可想而知,以她现在的水平,不一定去得了滨大,也不一定受得了攻读双学位的压力。
但如果去了,她的履历一定会更好看。
她怀疑路航诀在借此鞭策她努力学习。
“学生不就该好好学习,除了学习你还想干什么?”
他覆在背上咬着她的耳朵,湿漉漉的热意,她快撑不住了,声线颤抖:“你混蛋吧,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让我好好学习......”
他气息很沉,哑透的嗓音撞向耳膜:“在别的时候说你就听得进去了?”
他发狠使劲单手掐着她的腰,问她要不要好好学习,她说要,他说听不清,到底要不要?她泪失禁,哭着说要。然后他就全部给她。
这下她真要埋头苦学了。
于是她辞掉了模特兼职,老老实实学习。
微博没有注销,有热衷挑事的网友来评论区蹦跶:[怎么最近都没有新图啦?你不当模特啦?抑郁症啦?]
她没好气地回:[忙着考大学。]
网友顿时精神了。传下去,小网红路忆然高考失利,正在复读。传下去,路忆然仅有初中文凭。传下去,路忆然没读过书,九漏鱼一只。
“......”
行吧,哪怕说一加一等于三她都懒得反驳了。
-
白天她认真学习,凌晨就跟出差回家的路航诀疯狂接吻。
他身上的休闲西服还没换下来,她一件一件扒掉,把带有机舱味道的外套和衬衫扔到一旁,路航诀抱着她走进浴室,把她放到洗手台上,用噬咬的力道吻她。
她发现男人也像果实,真的会在某一刻突然熟透。她手掌贴着他身前的肌肉轮廓,感受蓬勃的起伏,想起他高中那会儿,腹肌只是恰到好处的一层,现在不仅界线分明,再往下一点,在靠近人鱼线的地方,她甚至能摸到凸起的、隐隐跳动的青筋。
路航诀真觉得自己把她教坏了,她现在满眼都含着欲,勾得他难以自持。
到底谁才是狐狸精。
...
半夜,嗓子干哑的路忆然爬起来喝水,发现路航诀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颜色不够黑,很软,是她的头发。也只能是她的。
她悄悄捻起来,趁他还在睡,把头发丝系在他无名指上。
第二天醒来,她手上多了一枚铂金戒指。
路航诀也是悄悄的,把它戴在她无名指上。
他站在阳台打电话,软茸茸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她轻轻眨眼,确认这不是梦境之后,她双手交错举起来,做一个相框的手势,框住他。
路航诀不经意间回过头,面对她幼稚的行为,他嘴角牵起一个拿她没法的笑。
她眯起一只眼,像按下快门,远远对他说:“早安。”
他眉眼温柔,隔着玻璃门,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他嘴唇微动。
她把搞怪的手放下来。
不知为什么,无名指的异物感让她暂时无法适应,鼻子有点酸,她咬咬唇,无计可施地用被子蒙住脑袋。
片刻,听见玻璃门推开的声音。
路航诀走过来,轻轻把颤抖的被子往下扒了一点。
一个吻落在她额头。
他说:“早安,爱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