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9）
许府前院。假山层叠，层叠之中，内有中空。
许明月携带九殿下坐在石洞内侧。
初夏日暖。
石洞内阴凉。
光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些落在前方，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气息。
许明月低声说：“殿下，这里舒服吧。”
九殿下只点头。
许明月抿嘴笑。
一到下午，她前去九殿下院落，便拉着他过来。
许明月双手撑在石座上，肩并肩跟他靠坐着，又不敢靠得太近，毕竟他是九殿下嘛。
只不过，每次跟九殿下一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幽幽的冷香。
夏日里真的很好闻。
外面传来脚步声，许明月屏声静气。
这里假山中间有条小道，若是碰见私下说话不容易被外面的人瞧见，所以总能听见人在这里说悄悄话。
两个丫鬟的交谈声随之传来。
“听说前几日，大小姐在街道上救了一个被马车撞到的老伯。今日那老伯跪在咱们府邸门口拜谢呢。”
“真的。大小姐这么好？”
“千真万确。那老伯非要给大小姐磕一百零八个头才走。现如今大家都在围观呢。”
“走，我们也看看去。”
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边说边离去。
许明月等两个丫鬟确实走了，这才开口：“这是我的另一个秘密场地。他们都不知道假山里面是空的，所以我经常躲在这里。这里能听到许多许多好玩的事。”
没过多久又有脚步声，许明月兴致勃勃：“猜猜这次是谁。”
很快，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琴儿。”
竟然是她的父亲许儒。
许明月绷直身体，大气也不敢出。
“殿下那边如何？”
“回父亲。那日我救老伯，殿下就在楼上，应看得一清二楚。”
“嗯。今日那老伯来府邸门口叩头，是你安排的？”
“是。”
“不错。如此说来，殿下必定对你产生兴趣了。为父再找机会推荐你在殿下面前演奏。殿下喜欢弹琴。届时你可跟他多探讨，多亲近。”
“琴儿明白。”
对话声到这里停下。
糟糕。
许明月没想到带九殿下来山洞中偷听，竟然偷听到了自己父亲和姐姐的八卦。
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说什么。
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
“大小姐那边什么动静？”
“听管家阿莱说，宫中来人，送了不少补品给太子。老爷打算让大小姐送过去呢。”
“哼，就想着大小姐。听说太子殿下也擅长下棋，为何不让二小姐前去？”
“二小姐那边如何说？”
“二小姐正寻机会呢。你先仔细盯着动静吧？”
“对了，可打听出来太子殿下喜欢吃什穿什么，有何习惯癖好？”
“听说太子殿下喜欢吃东坡肉。每日午睡，之后起来练剑。这几日倒是闭门不出。”
“这件事还得二夫人多跟老爷说说。”
许明月抬头望望天，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平日里最多只能听到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怎么今日全是姐姐们跟太子。
听起来像是二姐姐的丫鬟莫兰和三姐姐的张麽母，对，她们似乎是亲戚来着。
“为何会称呼二夫人？”九殿下道，“亦是明媒正娶？”
“算是吧。二夫人是大夫人的堂妹。两个人长得很像。如今二夫人的爹爹官职又高了些，所以爹爹把二夫人抬起来。府内不叫二夫人为姨娘。”
所以府内算是有两位大夫人，又是堂姐妹，关系亦很复杂。
昏暗中，许明月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刚刚几个姐姐都在提着太子，对九殿下不闻不问，相比之下，九殿下肯定也会有些难过吧？
“其实当太子殿下也不一定好。”
“哦，哪里不好？”九殿下像是来兴致。
“你看，总要有人图谋这个，图谋那个，分不清虚情假意。而且走到哪都是人，一点自由都没有，他肯定没在府内好好玩过。而且太子还没九殿下英俊。”许明月晃了晃小腿肯定 。
“你若是在宫内这样说，是要被人告状僭越的。”
可就是因为不在宫里，许明月才敢说嘛。她又不会进宫。
九殿下又问：“你见过太子殿下？”
许明月点点头：“上次长姐在街上救老伯时见过一面。”应该是太子吧。
“你认为太子殿下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是不是密闭空间，只有他们静坐，九殿下像是起了聊天的兴致。
“府上丫鬟们都说他芝兰玉树、英明神武。我没具体看过，我也不知道。不过正如九殿下所说，传言不可信。一个人传言得太完美，反而有问题呢。”
“这点，你比其他人聪明。”
许明月缓慢眨眼。
自从跟九殿下学琵琶后，总是被夸。
一会儿夸她有悟性，一会儿夸她聪明，害得她都忍不住微微蜷缩脚尖——真是的，千万不要一被夸就骄傲啊。
“殿下又会弹琴又会弹琵琶又会吹笛子，也很厉害了。”许明月也要夸赞夸赞对方。
“这些对皇宫中的人来说，只是无用的东西，用来装点罢了。”提到自己九殿下语气一直很冷淡。
他好像对自己身上所有东西都不以为意。
有种很奇特的疏离和隔绝。
“可是光是能学会、融会贯通，也是本事啊。我羡慕所有一技之长的人。也希望自己有。”许明月抬头畅想，“马上就是我祖母的大寿了。届时几位姐姐琴棋书画，我能弹琵琶，也不算辱没了父亲的名头。”
“所以这才是你着急拜我为师的原因？”
“是的。”许明月弯起唇角，除了真心喜欢琵琶，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不想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了。
爹爹有“琴棋书画”四个貌美如花的才女女儿，五女儿会弹琵琶，说出去也不算丢人了。
九殿下不置可否。
他一直很安静，双手会平整地放在膝盖上，挺胸抬头，很矜贵似的。
像雪中一棵树，又像躺在清水中的美玉，那股冷冷的幽香始终萦绕鼻尖。
他们静默一段，接下来又听到其他丫鬟小厮路过的声音，这些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如不小心把东西弄碎啦。
比如窃窃私语唾骂主子。
比如两个奴仆在树上发现了鹌鹑，想把它打下来烤了吃。
全程九殿下神情淡淡，始终很有礼节地坐着，没有露出半分不悦，许明月也不知道他感不感兴趣。
转眼间，外面的天居然已经黑了，她起身，托起九殿下胳膊：“殿下，我们走吧。”
一出来，天居然全黑了。
她小声嘀咕：“怎么黑得这么快？”
可迎面就是一轮好大的月亮。
她略微顿住脚步，顾念九殿下看不清，略微兴奋地说：“殿下，今夜的月亮太大了。”
“无星也无云，只有一轮这么大的月亮，像个宴席里最大的银盘。月亮旁边被照亮了，其余地方都是深蓝色。”许明月尽力描述着，她本来应该吟诵两首诗的，可是脑海中没东西。
但九殿下点头，示意听到了。
“哦，忘了，我没带火折子出来。”许明月欣赏完月亮，扭头看向前方，有点黑。
“让甲取来即可。”
“不用。偶尔夜游也很有意思。殿下夜游过吗？”许明月托着他往前。
“不曾。”
“殿下好像什么都没体会过。”许明月笑，“皇宫那么大，也没出来自己单独逛逛吗？”
九殿下又沉默一段。
前面有月亮还算好走，后面走到两个假山交叠地方，便黑岑岑的了。
她左手托着九殿下，右手沿路摸索着假山壁。
就算是经常来，以为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若是看不清的话，也还是会害怕呢。这就是失明的感觉吗？许明月心道，又回头扫了眼九殿下，心中有些柔软。
九殿下论身份，比许明月高。
还教她琵琶。
可不知为何，见九殿下第一眼，她便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为他既眼瞎，不受宠，却又偏偏对只猫那么好吧？
令人觉得很温柔。
刚搬来那日，一袭白衣站在风中，抬头望天的神情，又令人觉得……有些孤独。
黑夜总是会有清风，假山里的味道又跟竹林、湖水不同，是种薄薄的，一片一片的凉气。
许明月近日心情一直很好，主动闲聊道：“殿下，你为什么总穿着白色？”
“干净。且我眼盲，若是沾上什么，旁人很容易瞧出来。”
“这样啊。”
“殿下很适合穿白色呢，高洁得像雪一样。”
九殿下好似不太希望提及自己，转而问道：“你的姐姐们都希望接近太子，你没考虑过吗？”
许明月怔了怔，没想到九殿下居然问这个问题。
他好像很喜欢把事情往这个方向揣度。最开始，她拜他为师，他也这样考虑。
可能是因为身在宫里吧。毕竟他们是皇子。
“没有。”虽然就算她想接近，几个姐姐肯定也不会让的，她才不去掺和，许明月道，“殿下，说出来你可不要笑我。”
“你说吧。”
许明月清清喉咙才认真说：“我觉得皇宫是一座牢笼。许府是牢笼，皇宫只会是更大的笼子。”
以前许明月从未跟人说这些。
府内，除了翠竹和陈婉兰，她没可交心的人。
可翠竹忙着，陈婉兰病着。
且这种想法也不能轻易跟人说，容易惹事。
大概今夜夜色好，他们慢吞吞摸黑走着，像是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有种难得的放松。
她以为九殿下会赞同，毕竟他也是那笼子里不受宠爱的，谁知他淡淡说：
“人世间，何处不是牢笼？金尊玉贵的牢笼，多少人想入而不得。”
许明月倒没想过这个答案。
九殿下又道：“跟外面那些人比，你这些痛苦显得奢侈。”
许明月沉默片刻。
是。
相比于襄州的农庄，或者她跟母亲前来路途上看到的灾民，即便许府是牢笼，也算是很安稳的牢笼，不必为吃喝发愁。
前几日，许琴露施粥，即便在皇城脚下，排队的人都站满了整个街市。
“殿下，您说得对。相比于别人明月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许明月还是顿了顿 ，“可牢笼就是牢笼，不会因为它锦衣玉食就不是牢笼。这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