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13)
许琴露的院子。
闺房里熏着极淡的牡丹香。
紫檀书案纤尘不染,笔搁、砚台、镇纸,摆放得如同列阵。
许琴露端坐案后,背脊挺直如尺。
她面前摊开的,是几册边角磨损、无题无款的线装簿子——太子近几月在宫中的起居注。
窗外天光明亮,只在她低垂的睫羽和凝神的侧脸上筛下细密的光斑。
“辰时二刻,临窗阅《资治通鉴》卷三十七,历一个时辰。仅清茶一盏……”
“午膳于偏殿,四品:清炖鹌子、素烩三鲜、鸡丝银芽、杏仁豆腐。未沾酒。”
“申时,召詹事府少詹事议事,近半个时辰。毕,独步庭中片刻……”
“酉时三刻,览奏章……”
“亥时初,浴……”
“亥时三刻,寝……”
许琴露翻动,捕捉着每一处可能泄露的缝隙:口味?作息?议事时长?甚至沐浴的时刻……皆不放过。
越往下,她眉头轻皱。
这位太子殿下,真是克己复礼。
无丝竹宴饮,无逸乐游冶,甚至……
无召幸宫人,无提及侍寝。
不说皇子,寻常男子在这个年龄也该有几个侍妾。
许琴露指尖抚触书页边缘。
听闻太子殿下成年后就一直在外,不是治水就是赈灾,曾说未做出一番功业,不成家。
是怕美色动摇人心吧?又或者防范那些试图接近的探子?
这般小心谨慎,才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生存下来,不过即便如此,还是被四皇子寻得空隙投毒,可见太子之争如何激烈。
窗外有鸟雀清啼,衬得室内寂静。
许琴露望着案上那几册簿子。
想要轻易取得这位太子殿下的信任,并不容易。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其他女人想要取得这位太子殿下青睐,也要难如登天。
许琴露沉思一阵,唤道:“喜鹊。”
“小姐。”守在不远处的喜鹊走到面前。
“最近城内可是来了许多灾民?”
“是。听说上个月南方水患,现在城内到处都是,守卫都不让他们进来。”
“你传我的令,我要在城外出资筹建医馆,救治灾民。”
许琴露合上起居注。
只是当街教训冲撞之人,救了个老伯还不够,她要让自己声名传颂京城。
许明月提着紫檀木食盒进屋。
九殿下坐在窗边圈椅里,白衣素净,几乎融进窗外。
他侧着头,像在“看”外面某个虚点,又像在捕捉穿堂风里细微的声响。
光影分割了他大半面容,神情隐在暗处,透着一股疏离的清冷。
案几上空空荡荡。
“殿下。”许明月欢快地喊着,往案几上放食盒,轻轻挪开盒盖。
霎时,云片糕特有的清甜香气,混着若有似无的梅子酸意,悄然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殿下,闻闻这个想不想吃?”
九殿下摇头。
又是拒绝。
许明月喜欢琢磨糕点。自打九殿下帮过她,她便总想着做些点心来答谢。
一回两回,他总是拒绝,许明月以为口味不合。
食盒里的点心换了又换:荷花酥,桂花糕,绿豆饼甜,椒盐酥,云片糕,梅子酸……
这次,她不死心,捏起一片薄薄的云片糕,小心地送到他鼻尖前:“要不……您先试试看?”
九殿下无声地向后偏开,避开了那点心的气息。
好吧。
每回,九殿下都是这样,一句“放下”,或直接摇头。
连他的护卫们也不吃。
好像天生都不爱吃甜食。
许明月合上食盒盖,放置一边。
“昨日的《平沙落雁》,练了?”
“练了。”
“弹吧。”
许明月端正坐姿,指头按上弦。
铮铮的琵琶声在安静的午后响起。
这处院落总是格外清幽,门窗敞开着,风带着草木的气息穿堂而过。许明月凝神屏息,指尖在弦上跳跃,试图勾勒出秋日沙洲的旷远与雁阵落下的沉稳。
九殿下说,弹曲要有心境。
他依旧维持着倾听的姿态,过了会儿,才缓缓道:“指法尚可,意境未至。”他停了停,“你心不在焉。”
是肯定语气。
许明月抿唇。
“我今天被叫去见人了。”
“谁?”
“岑夫人。”她解释,“城里的媒婆。”
“我记得你还未及笄,未及笄便相看?”九殿下语气思索,“同你几个姐姐一起?”
“不是。只叫了我一个。”许明月指尖压在弦上,停了动作,“那个岑夫人常在各家走动,对各府的公子小姐都熟得很。我那几个姐姐……是不会去见她的。”
“为何?”
“如今她们心思不在这里。”后半句许明月没说出口,如今此刻她们都牟足劲想博得太子青睐呢。
九殿下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你那几个姐姐都是嫡女?”
“大姐和二姐是大夫人所生;三姐和四姐是二夫人所生。大夫人二夫人算平妻,所以她们都算是嫡女。大夫人和二夫人是堂姐妹,本就长得像,四个姐姐站一块儿像四胞胎一样呢。”许明月说着说着忍不住乐了起来,“不过她们虽然长得像,个性却是有很大不同。”
九殿下低垂眼睫,投下小片安静的阴翳,忽然问:“依你看,你几个姐姐谁有可能成为太子妃?”
这问题突兀。许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想到九殿下忽然在意这个。
她立时联想到前几日他们在山洞内一块儿听到那些奴仆打赌,难道因为被这个激起了好奇心?
许明月看向他。
光线在九殿下挺直的鼻梁上划开明暗。
许明月想了想,最终,低声:“大姐吧。”
“哦?”他像有了一丝兴趣,头朝她又偏了半分。
“沉稳。”许明月拣着词,“进退有度。不像其他几个姐姐,还是有些脾性。”
“沉稳……”九殿下手指无声敲着桌面,轻轻重复。
蝉鸣响着,极其遥远地传来。
九殿下静静地,神情总是难辨,有时温和又时有令人狐疑他在想什么。
不过他今日多问了几个姐姐的事。
该不会是对几个姐姐感兴趣吧?
虽说没有见过面,但她几个姐姐都是貌美,且才艺出众,声名在外。
像是知道她在注视他,他猛然回头:“你不在意么?”
“什么?”许明月不自觉结巴了一下。
“若是你的四个姐姐中真的有一个人成了太子妃,你心中没有嫉妒或者不舒服?”
他问得直白,许明月也回答得直白:“不会的。这是好事。都是许家人。若是有一个姐姐是太子妃,那我不就是太子妃的妹妹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顿了顿。
见四下再无旁人,许明月按捺不住,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我说句心里话,您可别笑话我。”
“嗯。”
“其实……我很讨厌那种……好色的男子。所以,就算他是太子殿下,我也——”她没再说下去,意思却明了。
当然啦,人家太子殿下也肯定看不上她。
“你心胸……真开阔。”九殿下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低,也更缓,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斟酌的质感。
许明月诶嘿一笑:“练出来的。”
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光线描摹着他流畅的下颌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一个念头冷不丁地冒出来:若是真要成亲,她倒宁愿嫁给眼前这位眼盲的九殿下呢。至少能日日同他聊天。
只不过就算九殿下眼盲,也轮不到娶她吧。
像是感知被盯着,九殿下的头再次朝她的方向偏了极细微的一下。
许明月当即挪过视线低头看鞋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啊,殿下看不见。
“对了,殿下,明月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
“前些日子来您院中,瞧见那个空着的水池子了。我常去游船的那个小湖快见底了,里头的鱼儿和荷花怕是要干死……能不能把它们挪到您这池子里养着?需要借您几位护卫帮把手。”
本来她特意带糕点来就是想说这事。
“当然,我也不想让殿下白帮忙。我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殿下若不嫌弃,我挑几盆开得好的搬来。这样殿下每日都能闻到花香。还有些薄荷,那叶子揉碎了气味清清凉凉的,能泡茶,还能驱蚊虫,夜里就没那么多蚊子扰人了。”
“可以。”
九殿下从不会拒绝这种小要求。
他真好。许明月又贪恋地看了一眼他的面庞。
“谢殿下。”许明月喜上眉梢,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现在能不能就去让护卫帮我挑水捞鱼?赶在日头太毒之前弄好?”
九殿下沉默了一息,指腹在杯沿缓缓划过:“方才听你心绪不宁,我还道是因那相看之事。”
许明月眉眼弯弯:“还是救小鱼更重要。”
“去吧。”
得了准许,许明月立刻找到护卫甲说明缘由。
护卫甲很快指派了护卫丙和护卫丁随她同去——护卫甲一定是这群护卫的老大!
不多时,几人便挑着盛满湖水的水桶回来了。
院内另有两名护卫已麻利地将那闲置的池子刷洗得干干净净。
容泽起身走到门口,午后的风带着暖意拂过面颊。
他背手而立,安静地“注视”着院中的动静。
“水倒这里,小心些,桶底有小鱼苗呢!”
“这几株荷花,劳烦栽到这边池角。”
“护卫大哥,还得辛苦你们再去挑两桶水来……”
许明月清亮的声音和护卫们沉稳的应和声交织在一起,给这素来沉寂的院落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容泽听着,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的“鸡犬”这般坦然地形容自己。
倒也不能说她错。
若许家真有嫡女攀上太子妃之位,她这个庶妹的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只是人心幽微,一起长大的无论兄弟还是姐妹,最易滋生攀比与嫉妒。
有时宁肯自己一无所得,也不愿见旁人飞上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