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翎道:“伸手,让我看看。”
申伯颜竟难得没有如从前薛寒碧要探他脉时那般推三阻四,乖乖拉起一截袖子,伸出纤细到似乎用力一捉就会折断般的玉白手腕来。
陆叔贤刚自己调息了一番,身上被薛寒碧掼到墙上的伤并无大碍,甫一睁眼,便被雪青色衣袖中探出的那段白晃得有些怔愣,脑中莫名又想起那不存在的“李三娘”来。
薛寒碧见他又在盯着她三师兄发愣,心中不爽,阴阳怪气道:“怎么?‘淑娴’兄,又在想那‘李三娘’了?”
陆叔贤被戳破心事,摇摇头长叹一声,嘴上却强撑道:“才不是!我只是觉得申前辈似乎有些消瘦过头了。”
“长年灵力不足,动不动就新伤添旧伤,身为树灵之身还时不时被魔气侵染,想不消瘦都难!”流翎眉头紧锁,带着些薄怒应道。
申伯颜与薛寒碧同时缩缩脖子装起了鹌鹑,大气都不敢出。
大概是形成了肌肉记忆吧,从前还在无风谷时,二人便是师姐喊东不敢往西,尽管一百年未见,但师姐的余威仍在。
“也罢……还是我这个做师姐的不好。若能早一些来寻你们,也不至于……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流翎自嘲一笑,帮申伯颜放下衣袖,从腰间的乾坤袋中摸出了一瓶丹药,放在申伯颜手中,“百草神君赠与我的,你现在吃了,我再助你周转灵力,你的伤应当就差不多了。”
“是。多谢师姐。”
“可是有一点十分蹊跷。你灵脉淤塞,灵力又枯竭至此,按理来说,算是命悬一线,但你似乎并未到那种地步……”流翎似乎陷入了沉思。
“二师姐所言极是!我也一直对此毫无头绪,但无论如何,在没弄清楚之前始终是隐患。实际上我这次就是想——想请师姐好好帮三师兄疗伤。”薛寒碧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话到嘴边忙转了个弯。
流翎点点头:“这是自然。”
穷奇脚程很快,此时天色才近黄昏,众人便已能隐隐看到灵宝镇码头。
“我们先去镇上稍作休整,再行打算。”流翎道。
一行人到了镇上,流翎给众人都施了清洁术,自己则褪了银铠,换了一身凡间寻常女子的装扮,并以防万一还是给自己和师妹师弟都易了容;穷奇则按薛寒碧的吩咐,变成了一只虎皮色的奶猫,趴在薛寒碧肩头,正捏着把老嗓子尖声细气地“喵喵”叫。
陆叔贤记挂着那艘赁来的船,便和薛寒碧他们打了声招呼,自己去找船主赔了船钱再回客栈找他们。
“这小子倒是个实心眼的。”流翎看着陆叔贤远去的身影,眼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性子跟大师兄那个呆子有几分相像!”
闻言薛寒碧与申伯颜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随即了然一笑。
“二师姐想大师兄了?”薛寒碧揶揄道,“大师兄成了新任战神,又有镇压妖魔二界的功勋傍身,应当也不算辱没了天帝之女。”
不料流翎闻言眼神微不可察地暗了暗,凉凉地道:“应当是这‘天帝之女’的身份辱没了他才是。”
薛寒碧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追问,一旁的申伯颜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客栈就在前面。”申伯颜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薛寒碧犹是不解为何申伯颜要突然转移话题,肩头的穷奇却适时地“喵”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流翎探手将穷奇捞到自己怀里,笑靥如花,一扫方才的郁色,指尖轻点了点猫咪三道竖纹的脑门:“你这畜生倒是洞察人心,知道变成什么模样才讨人喜欢。”
猫咪张大嘴朝她哈气,前爪将她的手指扒拉到一边,身子在她臂弯里不断挣扎。
“哈哈哈!”流翎笑声爽朗,把穷奇抱得更紧了。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伺候薛寒碧也就罢了,这个上天界来的臭丫头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薛寒碧,没用的蠢货,自己的猫自己带!让别人拿走了都还窝窝囊囊不敢吱声,真是没有半点当年寒枭大人的气魄!穷奇内心怒骂。
总算回到薛寒碧手里时,穷奇已经被流翎挼到麻木,因此它颇为哀怨地冲着薛寒碧“喵”了两句,就一头埋进了薛寒碧臂弯里。
此时三人正凑在一间屋内,准备替申伯颜疏通灵脉。
“疏通灵脉后,你应当回本命灵树中休养一段时日,慢慢补充灵力,方为上策。”流翎郑重其事道。
“师姐所言极是,我与小师妹曾经一度打算回去,但师父开启了无风谷的禁制,谷外还有天将驻守,我二人不敢贸然回去。”申伯颜面露难色道。
“禁制倒是好办。”流翎让申伯颜上榻坐好,并示意薛寒碧去门外护法,“至于天将……我来想办法。”
薛寒碧抱着猫咪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将门关好后片刻,里面张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恰好将房间笼罩在其中。
薛寒碧若有所思地将猫举到眼前,自言自语般地问道:“眼下有二师姐在,回无风谷一事便好办多了,三师兄只消回本命灵树中休养即可,麒麟血也没有必要再找了。”
穷奇闻言一急:“那怎么能行!小主子莫不是忘了他身上那处蹊跷?现下他全身灵脉全凭那处蹊跷在苦苦支撑,此处距无风谷何止千里之遥,谁能保证那处蹊跷在途中能不出一点儿差错?小主子怎么能抱侥幸心理呢?”
薛寒碧静默了半晌才应道:“你说得在理。但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有些着急过头?你不会还想吃我三师兄吧?”
穷奇:“……”
该说她聪明还是说她笨呢?说她笨吧,她还真看出它催促她去魔界是另有所图;说她聪明吧,她又跟个无可救药的思春少女似的,三句话不离那娇娇弱弱的美人灯!况且现在都从薛蘅那鼠辈的禁阵里出来了,谁还稀罕吃那身上没二两肉的破竹竿!
“小主子放心。”穷奇干巴巴地辩白道,“属下现在对您三师兄绝无非分之想。属下对您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薛寒碧:“……你的眼神可以再不诚恳一点。”
薛寒碧轻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猫咪肚皮的绒毛中狠狠地蹭着,吓得它一阵挣扎,惊恐地大声“喵”了起来。
薛寒碧被它的反应逗乐了,便停下动作,又将它举到眼前:“你放心,虽然不知道你的原因为何,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魔界一趟。”
除麒麟血外,她也很想去寒枭宫中看看,可有留下什么图纸,她才好将洪流复原。寒枭似乎很擅此道,洪流这般精密的傀儡世所罕见,更何况还灵智已开,凭她自己是不可能完全复原的。
穷奇很是忌惮天魔血印,并且它也并非如它自己所说那般对薛寒碧一片忠心,若它知道薛寒碧其实对天魔血印的秘密一无所知,则定要生变。她只能寄希望于复原洪流,从他口中问出有关天魔血印的秘密……以及她母亲寒枭,和那位身份未知的“公子”的事。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当年杀害她师父的真正凶手,也极有可能逃回了魔界。原因无他,这一百年来,她从未在人间感受到过同样的魔气。
“到了魔界之后,若你不愿,就自己走吧,不必再强迫自己跟着我。”
这倒令穷奇十分错愕:“汝肯放吾走?即便吾杀了那么多凡人,甚至差点吃掉汝的师兄,汝还肯放吾走?”
“你告诉我麒麟血的下落,这于我而言很有价值,从前的账一笔勾销。”旋即薛寒碧神色一凛,语气中警告意味十足,“但如若再犯,咱们便新账旧账一起算好了!”
穷奇心底莫名泛上一股痒意,又似乎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阔别已久的、面对强者时难以自已的,名为“臣服”的渴望。
小丫头似乎……开始有一些寒枭大人昔日的风姿了呢。
“一笔勾销?”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的楼梯上传来——是陆叔贤。
薛寒碧一惊,忙问道:“‘淑娴’兄,你这么快便回来了?你都听到多少?你千万别误会……”
“我回来得不巧,从你说‘无论如何都要去魔界一趟’开始,都听到了。” 他打断薛寒碧,眼中盛满了怒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一字一句都在咬牙切齿,“原本你说,我师兄们是罪有应得,我真的也就这么认为了。可我没想到,原来你是打算放虎归山……哦不,狼狈为奸!”
薛寒碧真是有口难言,同时有些被无端指责不忿:“说来说去,你还不就是不愿相信我!算我薛寒碧眼瞎,当你这种人是朋友!”
陆叔贤被薛寒碧突如其来的“朋友”二字砸得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没有吭声。
恰巧此时笼罩着房间的结界撤了下去,薛寒碧打算去魔界一事又有心瞒着师兄师姐二人,便不欲再与陆叔贤多费口舌,匆匆擦着他下了楼,跑出了客栈。
渐渐到了人烟稀少的街道,她方才停下脚步,放下怀里的穷奇。
穷奇甫一落地便恢复了原本巨兽的模样,正欲引颈咆哮,被薛寒碧一个“嘘——”声制止了。
“悄悄地,咱们是秘密行动。”薛寒碧用气声说道。
穷奇心中虽有些不屑,但竟难得地乖乖照做了。薛寒碧朝它赞许地点了点头,飞身跃上它的背坐稳,又拍拍它作示意。
巨大的翅膀倏地展开,遮云避月,带起一股旋风,转眼便在夜空中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