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寒碧早已认出来人是洛云扬,但心中又隐隐生出些不安与忐忑来——她有些怕,大师兄也会如二师姐一般相信她吗?
直到洛云扬率先一步喊她,她内心的惶惶不安也并未消退半分,反之还更觉嗓子眼发紧得厉害,下意识将正在不自觉发颤的腰背挺得直了些。
“是我。大师兄,别来无恙否?”薛寒碧在听见洛云扬的声音时便示意穷奇停下,从它背上翻身下来,规规矩矩地对洛云扬见了礼。
洛云扬闻言匆匆上前,面上喜忧参半,将薛寒碧自上而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强压下奔腾翻涌的激动,勉力镇定道:“师兄一切都好……都是师兄没用,竟让你……还有三师弟,他如何?你们师姐传音与我,说他身边离不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薛寒碧突然有些哽咽难言,“大师兄不先问我为何要杀师父吗?”
“这无甚可说的。”洛云扬目光灼灼,极为认真地看着薛寒碧道,“我同你们师姐都相信凶手另有其人,三师弟和你,都是清白的。”
薛寒碧的眼泪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她匆匆低下头,掩饰住几近失控的情绪。
世上再无能比从始至终被人坚定相信着,还要令人热泪盈眶之事了。二师姐,大师兄,一直都相信她,真的太好了!
“擦擦,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要哭鼻子?”洛云扬递来一条缃色的帕子,笑着逗她。
薛寒碧破涕为笑:“才没有呢!是这儿风大吹着我眼睛了!”
待擦净了脸,薛寒碧方才将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事,挑拣着与洛云扬说了一遍。她说得仿佛云淡风轻,在洛云扬听来却是堪比石破天惊。
洛云扬神色复杂地道:“这些年来,苦了你们了。自师父出事后,我便临危受命,多年来只能坚守在此,既不能去追查真正的凶手,也无法避开耳目去寻你与三师弟,我这个大师兄,实在无用至极!”
薛寒碧忙道:“这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师兄何必苛责自己!眼下还要求大师兄帮忙,放我入魔界一趟,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然而洛云扬缓缓摇了摇头,正色道:“并非我不愿相助,是这魔界之门被关闭已久,我们也一筹莫展,这才死守在此。”
“小主子,这倒没什么大不了!”一直默默候在一旁的穷奇闻言突然道,“小主子身负天魔血脉,本就是魔界之主,这道门拦不住您。”
“我已经传音给大师兄了,他驻军在魔界之门外,应当能及时拦下师妹。”流翎敲了敲房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想让申伯颜放宽心。
申伯颜闻声将方才褪下的衣衫重新穿戴好,这才叫门外的流翎进屋来。
“大师兄那边……”申伯颜面色犹疑,似乎有所顾虑。
流翎了然:“放心,大师兄知道凶手另有其人。”
申伯颜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当年之事发生得猝不及防,事后还没来得及与师兄师姐二人联络上,他与薛寒碧便稀里糊涂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六界通缉犯,之后便一直东躲西藏。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师兄师姐,只是如今他灵脉枯竭,若薛寒碧真有不测,他便无计可施了。
虽然薛寒碧早已今非昔比,但洛云扬也承袭了战神之位,一旦对上,即便不至于凶多吉少,也始终胜负难料。
“这些年来,我行动受限,大师兄又一直驻守在魔界之门外,若非此次姑射山的禁阵有异动,我也没有机会离开上天界。”流翎道,她又见陆叔贤正打算回避,便招呼他坐下。
申伯颜见陆叔贤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便朝他点了点头,作允许之意,这才应声道:“师姐贵为公主,‘行动受限’是何故?”
流翎自嘲地笑笑,道:“我要求重新彻查师父遇害一事,被人说有天魔同党之嫌,又反对让大师兄驻守魔界之门,惹了我父帝不快。两罪并数,被罚面壁思过三百年。此次我没能抓回穷奇,恐怕又要翻倍了。”
申伯颜闻言一怔,对流翎甚至不惜忤逆天帝,也依旧要为他们出过头的一番作为有些始料未及。从前还在无风谷时她也是如此,虽然经常把他和薛寒碧哄得团团转,可但凡闯了祸她也二话不说地替他们担着。
她真的把自己“战神二弟子”的身份,看得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那么重,重得甚至胜过她“上天界公主”的身份。并且没有过一刻的退缩,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会不顾一切冲锋陷阵。
“师姐放心,真相定会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申伯颜宽慰道,旋即又对着流翎拱手一揖,“另外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之前在姑射山时,穷奇曾说,我身上有师父的元神碎片。之前不便当着师妹的面说,我体内的蹊跷之处,兴许便是因为此。还请师姐在我体内探查一番,看看是否确实如此。”
流翎闻言有些茫然:“这为何不便当着她的面说?”
“若属实,我们设法将师父的元神碎片取出,兴许有办法知道当年之事的真凶。”申伯颜波澜不惊地说着,脸上无悲无喜,却让听的人一阵心惊肉跳。
洛云扬闻言皱了皱眉,魔界封闭已久,里面现在是何种光景还未可知,若让薛寒碧就这么进去,实在过于冒险。
“还是谨慎些,寒碧,伯颜还在等你,你切不可冲动行事!”
闻言薛寒碧却粲然一笑:“正是因为三师兄还在等我,我才有非去魔界不可的理由啊!”
她灵机一动,扬了扬手上缃色的帕子,半是打趣地道:“更何况我会时刻记挂着把师姐送你的帕子拐走了,还得回来还给你呢!”
洛云扬果然耳根一红,面上显出几分赧然来:“不是她送的……”
薛寒碧一乐:“缃色的帕子,除了师姐的还会是谁的?”
洛云扬低头捂住了脸,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瓮声瓮气地道:“这你就别管了!我放你入魔界,你别再问了!”
计谋得逞的薛寒碧颇有些洋洋得意,她正准备骑上穷奇离开,却又被洛云扬一把拉住了胳膊。
洛云扬郑重其事地在她手里塞了个传音符,又往她身上施了一道法术:“我在你身上下了一道替身术,若你受到致命威胁时,它可保你无恙。传音符收好,有事便传音与我。”
薛寒碧眼眶有些发热,她很想告诉大师兄,其实她现在继承了天魔血脉,已经不再是从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普通凡人了,但嗫嚅了良久,终是没能说得出话来。
“一会儿我会将巡逻的人调走,你看准时机进去,一定要速去速回,不可耽搁太久!”洛云扬最后叮嘱道。
薛寒碧点点头,骑上穷奇,目送洛云扬离开。
“不行!”流翎眉头微蹙,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坚决。
申伯颜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语气依旧徐徐:“可这是最好的办法。”
流翎怒极反笑,语气不善道:“我怎么看不出来这个办法好在哪儿?申伯颜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一旦取出来,你就小命不保了!方才还言之凿凿说寒碧受了穷奇的蛊惑,我看你小子也不遑多让!”
“师姐息怒。现下不是正要请师姐确定是否属实吗?如若属实,那一切便有了破局之法。何况我这副残躯将寒碧拖累得够久了,若能在最后再为她做点什么,那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窗外晚风乍起,卷起一地枯黄的秋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西风有情还似无情,与枝头挣扎着不肯归落尘泥的枯叶缠绵着。几番辗转,枯叶终是认命了一般,放过细瘦的枝条,随风飘零了。
良久,流翎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哑声道:“不行,等寒碧回来,商量过再说。”
申伯颜轻咳了两声,无奈笑道:“何必呢?让她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她本来就什么也不懂,何必给她徒增烦恼?”
闻言流翎似乎捕捉到了点儿什么,沉吟片刻后,似乎是被自荒谬的想法吓到了一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她什么都不懂’?什么意思?这么久了,她还不知道你的心意吗?”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连一旁完全在状况外的陆叔贤,闻言都瞪大了眼睛。
仿佛被当众剖出了五脏六腑一般,申伯颜觉得痛极、窘极,但莫名又有些疯狂的快意。
“就是呀!所以我说,这样最好!”申伯颜突然就笑出了声,笑到最后,近乎悲鸣。
“这一百年来,她单是为我寻药,就几次九死一生。若不是带着我这个累赘,她何必在人界东躲西藏?她大可以用她的天魔血脉去魔界号令千军,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界之主,何等逍遥?可她却为了我……我还如何有脸去向她索要更多呢?我如何能说得出口呢……”他喃喃着,像是在问流翎,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情之一字,向来最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