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旻白苍白的脸。
姜旻白,拓跋宏的私生女……沙又想起那天在金轮城拓跋昼愤怒狰狞的神色,以及倒在刑台上奄奄一息的姜旻白。
你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唔……”姜旻白睁开了眼,眼前是熟悉的黑色穹顶。
“你醒了?”沙扬起一个笑容。
“我现在是你的徒弟了吗?”姜旻白伸手覆在额上,还是闭着眼,似乎还有些眩晕。
沙心中一软,想到眼前这刚身受重伤的人为了成为自己的徒弟竟答应和斩恶一场恶战。
“当然。”
唉,真是……
沙却看到姜旻白嘴角一勾:“师父……”
“诶诶,不用,叫我名字就好,师徒相称也太拘谨了。”
“哦……千铩阁被我砸出的大洞就劳烦您老人家赔偿一下了。”姜旻白眨巴着眼捏着被褥,故作可怜:“我现在可身无分文。”
“……”沙一愣,然后财大气粗地一挥手,笑道:“放心,我早就赔给阁主了。”
很有做师父的觉悟嘛。姜旻白心里暗笑,之前他也给也你赔过钱吗,封戎尊主?
一片沉默。
封戎……尊主?
没有任何答复。
人呢?姜旻白不禁神色一变,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沙被她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说:“你现在身体太虚弱,翠心嘱咐你好好休息,她等会儿给你送药过来。”
封戎尊主不知为何消失了。姜旻白脸色一沉,出了什么事吗?
“……怎么了?”沙看不懂她风云变换的脸色。
“哦,没事,我只是压到伤口了。”姜旻白换了个话题,“那谁是翠心的徒弟?”
“这个嘛……倒是不乏有人选她,可是她说自己许久不在千铩阁内,现在无意收徒,便都拒绝了。”
“不在阁内?”
“是啊,她此前一直在外执行命令呢。”沙手里转着玄刃,刀刃寒光闪烁。
“可她不是……”
“药师?”沙摇了摇头,虎牙明晃晃的,“不,翠心的化面之术出神入化,远非常人能够识破的,这也是有众多门徒想要跟着她学习的原因。”
化面之术?姜旻白心里升起一阵诡异的感觉。
不,不可能,我在想什么呢。姜旻白摇摇头,晃掉心中离奇的念头。
“哦?看起来精神不错嘛。”门开了,翠心走在前,身后的门徒手里端着药壶。
姜旻白看着翠心,仍然是青纱覆面,只露出黛眉冷目,可她就是挪不开眼。
“你盯我干什么?喝药。”翠心眉心一皱,身后的门徒倒出一碗褐色的液体,朝姜旻白递去。
姜旻白靠在床头,退无可退,青碧色的瓷碗盛着满满一碗令人闻之欲吐的液体越逼越近,姜旻白宁愿再去和斩恶大战八百回合。
“快喝,你也太乱来了,身体越来越差,让我怎么给你修复内丹?真是的,沙你现在也多管管她,一个二个那么让人不省心!”翠心柳眉倒竖,双手拢在袖中也丝毫不失气势。
修复内丹?姜旻白眼睛亮了:“我的内丹真的还能修复好吗?”
翠心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哎呀,我们的‘妙手回春’果然是杏林圣手,我先替爱徒谢过你了。”沙在一旁笑嘻嘻的,摆上师父的谱了。
刚刚还说不用师徒相称……姜旻白不禁腹诽,但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她也心情大好,捏着鼻子将瓷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
噫……苦得她一阵恶寒。
“对了,沙,那边安排好了,你们等会儿就过去吧。”翠心对沙撂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什么?”姜旻白不明所以。
“哦,那个啊,千铩阁的入阁仪式,‘弥勒佛’特地给你补办的。”沙抱着双臂,靠着墙,“刚好我前两日才抓回来,等为你选完武器,就给你试试。”
抓回来……什么?可是封戎尊主不在,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这个问题。
·
“是。”兵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恭敬地退下了。
封戎尊主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狭长的金匣子面前,像一个踱步世间的游魂。修长又极其苍白的手抚上金匣,真真如一个刚爬出坟墓的活死人。
那金匣子的盖被掰开,里面躺着一支红穗银色长枪,静静的,姜旻白却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枪身触手冰凉,其上却淌过无数滚烫的鲜血。
她又回忆起万葬坑那个亘古般的长夜,那沾满鲜血的金乌殿。
奄奄一息的男人趴在血泊里,不住地恳求着她放过他的孩子,姜旻白手中抓着那孩子的脑袋把他悬空提起,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腿脚不住地挣扎。
这记忆太遥远,封戎尊主也忘了自己那时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她在拓跋昼面前捏爆了他儿子的脑袋,头骨碎片扎痛了她的手,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
而这之后,她也正是用这柄长枪挑起了拓跋昼的头颅,杀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仇人,杀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银白的枪锋映出姜旻白的脸,虽不苍老,却也早没了少时的神采飞扬,她只是一个不知道游荡了多久的幽魂,一年一年枯萎在这寒冷寂寞的繁华宫邸。
“主人。”那兵人很快就回来了,手中的托盘堆着小山高的古籍卷轴。
姜旻白仍是赤脚踩在地毯上,冷着脸:“除了‘主人’、‘是’你就没有别的话吗?”
兵人不答话也不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静默半晌,姜旻白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荒唐。
她便挥挥手,兵人消散,那堆书卷砸在地毯上,“砰”的一声闷响。
“其实我铺地毯是觉得这金乌殿太冷了。”姜旻白喃喃道。
踩在殿内冷冷的玉砖上,那冰冷的感觉似乎会一路冻住她的心脏。
可没有人回答,连风也没有吹拂而来。
·
姜旻白握着长枪凝眉不展,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神兵,枪锋利可断发,银白的枪身上系着鲜红的穗,和沙的玄刃一样,可以随拥有者的心意变换大小。
可她没想到,沙说用来让她试手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额角跳动,无比真切地认识到,千铩阁是个杀手组织,是要杀人的。
可姜旻白活了二十一年,几乎没出过金轮城,连蚂蚁都没杀过,更别提杀人了。
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被蒙着眼,正大口地呼吸着,胸膛不断地起伏着,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得到治疗,汩汩地流着血,每个地方都在彰显着他正奋力地活着,是一个活人。
“他是背叛千铩阁的叛徒,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沙站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神色冷淡。
恍然间,姜旻白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又变了,和金轮城刑台上的他逐渐重叠,冷漠而又锋利。
这间屋子是千铩阁的处刑室,顶上黑石雕刻的恶鬼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罪人被绑缚在刑柱上,像一只待宰的畜生,无力而惊惧地喘息着,甚至不会知道夺去他生命的人是谁。
姜旻白握枪的右手突然被沙握住了,感觉到她的颤抖,沙眼神一沉:“我以为你有足够的觉悟。”
“刚才在神兵库,是你要求我为你选一把克制长剑的武器,没猜错的话,用剑的人……是拓跋昼吧。”
沙的气息离姜旻白很近,那样炽热地贴着她,他的每个字都灼灼地烫在姜旻白心里,烧着她的神经。
“可这人与我无怨无仇。”
“你既然选择加入千铩阁,那么,就应该和千铩阁站在同一边!”沙紧紧抓住姜旻白的手,摆正枪尖,朝那叛徒的心脏刺去!
“等等!”姜旻白猛地摆脱了沙的控制,呼吸紊乱“你说得对……我自己来。”
是啊……
姜旻白感觉到身侧的压迫后退了,深吸一口气,盯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
如果我如此心慈手软,又何谈手刃仇敌?
“你犯了什么错?”姜旻白声音轻轻的。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绝不当卖命的狗!”那个男子声音异常嘶哑,每每开口,嘴里就有黏稠的血块掉下来,可每个字都是那样声嘶力竭、毫无悔意。
“可这里,唯有死亡才能让你自由。”
“咯……”长枪利落地贯穿了那人的心脏,长枪清晰传来了刺穿血肉的感觉,那人闷哼一声,不久便垂下了头,没了声息。
“噗”的一声,被血肉裹挟住的银色长枪拔出,鲜红滴答在地,和头顶恶鬼的眼如出一辙。
那个人被长枪带得倒在地上,露出了背后的一扇石门。
“那是什么地方?”
“万罪塔的入口。”沙负手在旁说道,“阁中犯戒的人都会在里面忏悔。”
姜旻白冷哼一声:“和处刑室连在一起?那倒也相得益彰。”
沙又笑眯眯地走过来,抱着手臂俯下身:“徒儿可是在生为师的气?”
“没有。”姜旻白偏过头,硬梆梆地憋出两个字。
沙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又温和下来:“好了,欢迎加入千铩阁,首领还有任务分给我们,你可认识阮氏女阮慈?”
是夜,姜旻白躺在千铩阁分配的房间里辗转反侧。
沙的话还在她脑海里:“那阮慈已嫁到了河东江氏,而探子来报,江氏近日有魔息出现,阁主令我们过几日去探查一番。”
魔息,阮慈……两个词在姜旻白心里纠缠不止。
魔族早就隐匿于世,为何此刻出现了魔息?
而阮慈……姜旻白不仅认识阮慈,两人还曾打过照面。
那是个发丝和眼眸同辉的女子,明眸皓齿,魅惑似雾,颊边一颗细小的红痣,一笑起来便跌进她的酒窝里,让人不由得印象深刻。
而更重要的是,阮慈和拓跋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