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六部

    自从隐卫营回来,云簪又成无所事事的太女。

    朝臣分工明确,遇事虽偶有推诿,但孙衍几不是吃素的,加上东方川镇着场子,朝中事务倒也井然有序。

    她索性跑去礼部“入职”,没成想在仪制清吏司遇见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袁云昭,正做着书吏的活计。

    “云昭见过殿下。”小小的女孩穿着略显宽大的士林常服,躬身行礼,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云簪是真没想到隐卫营的效率这么高,这么快就让自己的“袁云昭”被替代。

    她着实愣了下,转头问旁边的礼部员外郎:“这是她的差遣?”得到肯定答复后,诧异地看向稍显腼腆的小姑娘。

    “你……是金科状元,只做不入品级的书吏?”

    ——这不是丢孤的脸吗?

    礼部右侍郎赶紧小跑过来:“殿下息怒,袁云昭虽是状元出身,但她年岁尚幼,听闻她亦是东宫伴读。

    尚书大人的意思是殿下宫中事务庞杂,由袁云昭记录东宫的出入人员、差遣事务,正好熟悉东宫日常,以便日后更好地陪伴殿下。”

    云簪瞪向侍郎:“陪伴孤?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差事让状元来做?大材小用。”话一出口,她随即想到这位袁云昭的真实身份是隐卫,便转身问她,“你自己说,能做这差遣吗?”

    外人听来就像是——你不愿意做,孤给你换个位置。

    袁云昭头上那顶黑直长珠冠略显大,顶在小小的脑袋上,随弯身的动作有几分雀翎般的晃感,瞧着颇有趣。

    她注视太女,眸光晶亮:“臣没问题,殿下。”

    右侍郎轻咳一声,低声提醒:“无官职品阶,同殿下说话要自称‘学生’。”

    袁云昭旋即改口,小脸微红,与隐卫营别庄时那副沉静模样截然不同。

    云簪心想小姑娘来自民间,几个月能上手书吏的记录工作,倒是个聪慧的。

    ——恐怕是清儒想要此女提前适应袁云昭这个身份,若她做不了……

    云簪不再深想:“行了。袁云昭,晚间到东宫陪孤用膳。你是孤的伴读,礼部要是谁敢欺负你……”

    特意顿了顿,这样说是在告诉清儒:这个袁云昭——孤认可了。

    她豪气干云道:“你可先揍后……”禀。

    “咳咳!”门外传来一声轻咳,礼部尚书适时出现,打断云簪的豪言。

    他步入内堂,躬身行礼:“殿下来了,臣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云簪话被打断,瞪了过去:“无妨。”

    礼部尚书李江海紧接着道:“请殿下随臣至礼部议事殿。容臣为殿下详细介绍礼部的运作流程。”

    云簪眯了眯眼,随手拍在袁云昭的肩头,率先朝礼部大殿行去。

    这位礼部尚书李江海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是吏部尚书李柳絮的儿子。为人板正,与她母亲一样做事极其较真。

    在东都,李家一门双尚书,乃是名门典范,贵不可言。

    李江海一丝不苟向上首的云簪行了礼,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述:“殿下,礼部乃天下礼之典范,许多礼仪承袭自上周。

    上周存世千年,礼仪繁冗,今朝亦有可效仿之处,礼部取其精华而用之。

    礼部掌天下礼仪、四时祭祀,宫廷宴飨,以及各地方道府贡举之政令。

    尚书一人,下设左右侍郎,左侍郎侧重典礼仪制,右侍郎分管都督府交涉及地方、春闱科举。

    此外,礼部下设四清吏司,分别为:仪制清吏司……”

    “哈……”云簪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上李江海年轻锐意的眼眸,面上微红,赶紧道歉,“对不住……四清吏司嘛,分别是仪制清吏司、祠祭清吏司、主客清吏司、精膳清吏司。大到管孤登基礼仪、出入仪仗,小到孤每餐吃几盘荤素,”顿了顿,语带调侃,“用的恭桶一天倒几回。”

    李江海被狠狠噎了一下,礼仪规矩让他不能直言殿下粗鄙,只得躬身行礼:“殿下聪慧,事实……确实如此。不过,此等……”

    “礼部这里……孤瞧着没什么需要特别了解吧?”云簪抢过话头,算是还他半柱香前打断自己那声咳嗽。

    李江海嚅唇,再次深深躬身。

    云簪了然,甩直衣袖,带黍离、菽娇径直出殿。路过门口时,还不忘朝守在殿外的袁云昭眨眨眼,随即乘轿撵而去。

    一行人又向工部行去。

    工部尚书菅鸣山一听人报太女鸾驾将至,人还没见到,额上先沁出一层薄汗,急急吩咐左右侍郎:“都打起精神!一会殿下要是提起天机楼,你们知道该怎么说吧?”

    左右侍郎面面相觑,在菅鸣山紧迫的瞪视下恍然大悟。

    右侍郎赶紧献策:“大人放心。下官这样回禀殿下:大庆百业待兴,正是用工用银的紧要关头,万不可无度开销。”

    菅鸣山不甚满意地点了点头。

    左侍郎灵机一动,再出招:“大人,下官就说:距京都四十里的紫云镇,一家商户不慎引发大火,连烧了十几户民居。

    工部怜恤百姓,已调令在职轮班工匠悉数前往紫云镇帮扶百姓重建民宅。”

    菅鸣山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对。没有工人在宫里!”

    右侍郎经此点拨,想到一茬:“卧秋山上口正修水利,工部已经将户部今年拨调的款项九成用于地方水利,实在没钱修天机楼!”

    菅鸣山狠狠一拍大腿,激动地拍在左右侍郎肩上:“没人!没钱!自然没有天机楼!说得好!”

    三人互相对视,眼里闪烁着“为国为民”的光芒,重重点头,异口同声:“咱们这可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大庆江山的福祉着想啊。”

    仿佛已经看到百姓们感激涕零、拱手道谢的盛世景象。

    “太女殿下到!”

    菅鸣山一擦额头,领左右侍郎、四清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一干人出门迎驾。他们各个翘首以盼,却发现太女鸾驾半路变道,往刑部去了。

    只听了声雷响,却不见雨来!

    “这……这……殿下不是要到咱们工部吗?”

    菅鸣山满腔准备落空,一阵失落,精心排练的台词无用武之地,岂不憋闷。

    左右侍郎倒是齐齐松了口气。

    左侍郎赶紧安抚:“大人,殿下不来是好事啊。”

    右侍郎不甘示弱:“对啊。殿下脾气古怪,若是胡搅蛮缠……”在菅鸣山的瞪视下咽回去,自觉失言地轻拍嘴巴。

    “罢了罢了,”菅鸣山挥挥手,压下心头疑惑,“都回去理事吧。”打发了众人,脚步一转,匆匆赶往刑部方向。

    ——难道刑部能比工部干净整洁,举止规矩有礼,招殿下喜欢?

    云簪临时改道是想起清儒掌管刑部。

    袁云昭入职礼部怎么没提前向东宫报备?

    她私心里不喜欢清儒,正好借机去讨个说法——说白了就是去找他晦气。

    不巧得是清儒和右侍郎都不在刑部,左侍郎班均在职,接待太女。

    云簪看着清爽无比的刑部,简直跟清儒这个人的外表一样明亮端方。

    “殿下,清儒大人不在衙内,还请……”

    黍离横身拦班均:“殿下鸾驾至此,你也敢阻?”

    菽娇哼了声:“就是。好大的胆子。”

    云簪懒得理会,绕过三人,径直往后堂走去。

    她看过东宫地图,刑部有一出口紧邻皇宫西宫门,出衙门过金吾卫的禁军甬道就是西宫门。

    所以刑部办公地方是挨着西宫墙建。

    清儒这般外表端方,内里阴狠之辈,若真有什么藏污纳垢,必在后堂。

    她绕过清儒的办公大殿,路过时还朝里瞻了一眼,只见里面除了干净还亮堂,一点不像刑部人待的阴森严苛之地。

    直入后殿,又分出东西两堂,云簪回首问:“这就是刑部的双堂?”

    班均绕过黍离的阻拦,上前行礼:“回殿下,正是刑部双堂,又名:典律馆。左馆为律堂,右馆为案堂。

    律堂专司修订律法、编写司法刑名。案堂则分前、后馆,前馆负责誊录各地上报的案件文书,后馆是归档入室的档案馆。”

    云簪左看右看,不见两馆人出来拜见。

    她直接进律堂,一帮子年纪不等的人正在案前、书架前翻阅前周律法典籍,时而激烈争论,时而低声商讨……完全忽视了太女的存在。

    太女是谁?她懂律法吗?不懂别来添乱!

    云簪在心中替这些人补足潜台词,抬手阻止欲要吆喝的黍离。

    自觉无趣,她又带人去案堂。

    案堂比律馆安静,都是些低头奋笔疾书的书吏、小司。

    堂内主事过来行礼,刚想介绍,被云簪阻止。那些誊抄案卷、整理糊录的书吏连头都不带抬一下。

    云簪绕了一圈又站在两堂中间的空地,回首找班均:“你们清儒大人平日都在哪里公办啊?”

    班均年近四十,看太女就像看无所事事、不爱学习的幺女。

    “回殿下,清儒大人每旬的头一日会在宫里刑部衙门坐镇,其余时间在青木街的外衙审理各地上报的重要刑案。

    待案件审理完毕,卷宗会送来双堂。

    案堂前馆誊抄卷宗,送一份给律堂。律堂复批卷宗,与旧案对比,以校验该案的刑名是否适用、处罚轻重是否恰当。若无异议,誊录的卷宗会送返衙门存档。”

    “这么说案卷分两地各存一份!”云簪见他点头,心中暗忖:清儒做事是挺周全。

    她已经没兴趣再留,出门撞上探头张望的菅鸣山,开口便问,“菅大人,孤要建的天机楼排上工部的日程了吗?”

    菅鸣山“啊”了声,没见到左右侍郎,额上瞬间沁出热汗。

    “殿下,工……工部……”

    云簪至下向上扫视他汗津津的脸,啧了一声:“听说你的木工技艺非常好?”

    ——任人唯贤。孙衍几这位左丞干得确实不错。

    “是,是。”菅鸣山抹掉滑到下颚的汗水,心里正跑马呢,左右侍郎疾跑过来救场。

    俩侍郎一左一右把先前演练的话一股脑儿对太女捣鼓出来。

    云簪眨眨眼,唇角微微抽动:“哦,就是说今年户部拨的预算已经用完,没钱没染建楼。”

    她见三人重重点头,含笑道,“那就等明年。孤现在就去户部,找户部尚书江城子商量。”

    说完,在一众紧张声里快步去往户部。

    留在原地的菅鸣山揉把红润的脸颊,拍了拍左右手,拿眼神赞他们:来得及时,干得漂亮。

    至于天机楼,事儿不大。明年的事明年再想办法。

    班均本不欲凑这热闹,瞧菅大人的反应实在有趣。

    ——若菅大人下狱,没一鞭子就全招了吧。

    他忍不住打趣:“菅大人,你这爱流汗的毛病得治治。下官建议您多去东宫走动,说不定能把这毛病根治。”

    “哦,这……这是什么治法?”菅大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班均笑道:“以毒攻毒啊。”说完再次作揖,“诸位慢走,在下不送了,”转身回刑部衙内。

    菅鸣山对着他的背影哼了声,带左右手回工部衙门。

    这头,户部尚书江城子是个人精,云簪提两次天机楼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岔开话题。

    江城子做足气氛后挥退左右,同云簪品茶说起东暹王凌云称霸江南的旧事。

    他是追随东暹王的旧人。

    后来,东暹王无意争夺天下帝位,将他连同几名旧人都留给了女帝。

    女帝最终只留下江城子一人。

    云簪想起当年引发西南叛乱的何秋刀。

    何秋刀也曾是父亲部下。他不满母皇提拔东方川,又被遣往边境镇守,几年后起兵造反,被女帝南巡时平定。

    云簪对这些过往的事真挺好奇,听江城子讲好多父亲和母亲的旧闻轶事。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钥的锣声一响,户部尚书江城子起身告罪:“殿下,时候不早,臣该回府用晚膳。

    家中妻儿老小都在等臣回府。若臣不回去,她们都不肯好好吃饭。”

    云簪看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对一旁的菽娇和黍离道:“……孤这是遇到官场硬茬子了?

    哎呀,孤还要同云昭用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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