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灌入船舱。
桃红纱幔翻飞起舞,冲散脂粉味,残留一丝醉人酒香。
雨滴打在楼船檐顶,叮铃作响。
外头传来一阵吵嚷。
卫紫眉心紧蹙,心头泛起莫名的躁意。
翻过身,伸长手臂,将身侧的美人搂进怀里,冷香幽幽,沁入肺腑。
“砰”的一声,房门被踢开。
裹挟着凌厉杀气,来人拂开帐幔,未曾停顿片刻,伸手便掀开锦被,将卫紫抓起。
如铁爪般的手扼得人生疼,挣扎许久却不得解脱。
卫紫怒气上头,睡眼迷蒙,立时扬起巴掌,狠狠扇了来人一耳光。
“混账东西,本王岂是你能拉扯的?”
左臂上的桎梏猝然消逝。
话音未落时,刘帆紧赶慢赶踏入房内。
见林浮生正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头却微微侧着,显然是方才挨了打。
床榻上那人,慢条斯理拢着鹅黄中衣,青丝散乱,满脸怒容。
刘帆连忙低头告饶:“林大人,都是下官招待不周,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先让王爷穿戴齐整。”
可地上那人纹丝不动,不知心里作何盘算。
“王爷?您是王爷?”
一道娇怯的声音从床榻里侧传来。
“是,你别怕。”
卫紫耐住性子,温声安慰,将锦被拉高,盖住佳人。
花魁娘子竟然还留在船上,这可如何是好?
自家王爷真糊涂,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境况,竟然将朝廷命官晾着,只同那小娘子说话。
若是林大人回京后参奏一本,端王府从上到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刘帆急中生智,忙朝甲板上呼喊,“芍药姑娘,爷真在这儿,你快来!”
“好啊,昨儿还骗我,说去穹窿山登高,转眼就跑画舫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芍药边说话边撸袖子,一进船舱,倒傻了眼。
和刘帆对视一眼,会过意,忙去扶跪在地上的人。
“林大人快些起来,我家王爷不认得您,故而脾气大些,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她计较。”
林浮生不动声色避开她的手,闷声道:“是微臣以下犯上,惹恼了王爷,各位不必劝。”
芍药见眼前的人是个犟种,也不再费口舌,弯腰拾起地上的外裳,要给床榻上那人披上。
一凑近卫紫,便皱着鼻子埋怨:“昨日又喝了不少,可是耽误大事了。”
卫紫单手支起,揉揉额角,并不言语。
芍药见状,将窗扇打开,此时已天光大亮,四面八方涌来雨风,将卫紫宿醉后的脑袋,吹得清醒了几分。
林浮生恰在此时抬起头来,卫紫看清眼前那张熟悉的脸,悚然一惊。
竟然是故人。
瞥见他脸上若隐若现的掌痕,头痛欲裂。
“起来吧,去外间候着。”
林浮生闻言,默默起身,刘帆连忙跟上劝慰。
“你是哪个楼里的姑娘?半点规矩也不懂,接了我家爷的生意,也不知去王府通报一声。”
芍药此时才瞧见锦被中露出的半张小脸,怒意上涌,不由得开口责问。
害得自己爬了半日的山寻人,又累又饿。
“别吓着她。”
卫紫出声维护。
“昨日她不晓得我的身份,你好生将柳烟姑娘送回去,路上再嘱咐她规矩。”
“知道了。”
芍药心中再不满,也知道眼下不能闹腾,乖乖替卫紫束发梳洗。
低声细语道。
“林大人是从宫里来的,说有要事要传圣旨,你可别怠慢了他。昨天他在府里等了整整一日,夜里又随我们上山寻你,故而眼下火气大。你压着些脾气。”
“嗯,你将人送回梦缘楼,再去顺安镖局找素雪姑姑,说京城来人了,让她们早做准备。”
卫紫刻意压低声线,附在芍药耳边嘱咐。
“好好,放心。”
芍药明白事关重大,忙点头应是。
待芍药携柳烟登上小舟,刘帆打发走梦缘楼的随侍们。只留端王府的人在画舫前后守卫。
“微臣麒麟卫副千户林浮生,拜见王爷。”
见卫紫穿戴妥当,林浮生上前,乖觉行礼。
“免礼。”
卫紫侧身坐在椅子上,抓过白玉壶,仰头灌了一口菊花酒,清香甘甜,滋味甚美,正好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
“何事如此慌张,惊扰本王的好梦?”
声调慵懒随意。
卫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世能左右自己性命的人,现如今不过是个麒麟卫从五品小官,不可在他面前露怯。
“圣上下了一道密旨,还请王爷一观。”
林浮生从胸口摸出一封信,低头递给面前的人。
明黄如意团龙纹,确实是皇家用纸。
起开火红封漆,一目十行看完。
信中未提及缘由,只让自己一切听林浮生安排。
“秘密行事,速回京。”
卫紫嘴里咂摸着密旨上最后一句话,方才入喉甘甜的菊花酒,此刻如寒冰,散发着阴阴冷气,游走于四肢百骸。
寒彻透骨,叫人禁不住打冷战。
暗自把半年以来的举动回顾一番,确信并无差错。
可为何急诏入京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整整两年?
难道每月两道的请安折子上错了?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恨自己重生的时日尚短,诸般布置还未成气候。
如今死期将至,竟然毫无应对之法。
林浮生见他不言语,垂眸道:“王爷最好即刻动身,一旦迁延误事,微臣担待不起。”
刘帆见自家王爷脸色不对劲,且林浮生话中暗含催促之意,忙出声打圆场。
“不知有何要事,不如林大人歇息几日,养足精神,再赶路也来得及。姑苏城中繁华富庶,秋日里更是如诗如画,且让下官代王爷好生招待一番。”
“圣上的旨意,你也敢违抗?”
早看这刘大人不顺眼,只知和稀泥的庸臣,把端王府管得一团糟,连自家主子的行踪都无人知晓。
几队人马寻了整夜,几乎将穹窿山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要不是自己眼尖,瞧见太湖上有几艘富丽堂皇的画舫,还不知要瞎忙活到何时。
林浮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方才又挨了一巴掌,冷声斥责脱口便出。
卫紫冷哼一声,盯着林浮生。
“麒麟卫副千户,区区从五品官员,倒比刘长史还低一级,林大人以下犯上的毛病,恐怕不是今日才养成的吧?”
大限将至,卫紫满腔仇怨无处诉,说起话来夹枪带棒。
叹天道不公,为何要如此戏耍自己?
既然给了重生的机缘,又生出许多变故。
方才经刘帆一打岔,咬牙冷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微臣不敢。一时失言,还请刘大人莫怪。”
林浮生性子再刚直,也知道面前那位主,不是好惹的。
暂且按捺脾气,一路上小心护送,赶快回京复命。
以后两不相干,自然井水不犯河水。
“无妨无妨,咱家王爷说笑呢!林大人莫当真了。”
船一靠岸,刘帆与林浮生把臂同行,一个笑得和蔼可亲,一个皮笑肉不笑。一同下了画舫。
待众人在王府用过午膳,行装打点齐整。
一队麒麟卫作便装打扮,护送卫紫回京。
刘帆直将人送到渡口,心中百感交集。
以往总盼着这混世魔王能消停些,少惹点事。如今他真要走,自己还有些舍不得,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看着相伴八年,身量长高不少的卫紫,嘱咐道。
“王爷在外要收敛脾气,少生事。外头不比王府,一山还有一山高,在姑苏无人敢惹您,京城却是卧虎藏龙,要处处小心。您从没出过远门,人心险恶,凡事自己要多留神。”
不知不觉间泪眼浑浊,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继续道。
“等京城的事了结,就写封信回来,下官早早来渡口接您。您放心,府里的大小事务,下官一定尽心照管好,您回来后,必定还和从前一样。”
又看向左顾右盼的芍药,不放心道。
“芍药姑娘也不小了,别总撺掇着王爷生事,万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多劝着些。你俩路上也别闹脾气,有事商量着办。现下秋意渐浓,一路往北去,天气更是严寒,记得多添衣衫。”
卫紫和芍药被这离别气氛感染,眼圈也跟着红了。
平日里总觉得刘长史絮叨,此时却体味出话中愁绪,都低头应是,不再顶嘴。
卫紫恍然察觉,刘长史的鬓角竟花白了几分。
依稀记得,他今年也才四十出头。
想起刚重生那阵子,看谁都像包藏祸心的歹人。频频和他作对,故意生出不少荒唐事。如今他不计较前嫌,以诚相待、真心在意自己的安危,心中便悔不当初。
端王府虽是亲王府邸,规制却像个郡王府,处处局促,不仅宅子小上一大半,连人手也不足。
王府的左右长史,都由刘帆兼任。
好在他心思细腻,将府里各处打点妥当,即便是自己顽皮闯祸,也从未上折子告过状。
细算起来,前世今生,陪伴在自己身边最久的,除了素雪姑姑,便是刘长史。
一时鼻头酸涩,忍不住落下泪来。
刘帆又拉着林浮生,去找船家打点银钱,嘱咐一路上送些精细吃食,好让自家爷能舒坦些。
林浮生见他忙而不乱,明白之前小看了人家。自觉领着麒麟卫,先上船安排住处。
待林浮生一行人走远,刘帆回转身来,从袖口掏出两枚黄符,同卫紫低声道。
“林大人虽是圣上派来的,终归是外人,防人之心不可无。芍药姑娘既然懂医术,对每日的饭食要格外谨慎,多加验看。虽不知京中有何要事,但从近日的邸报推测,恐怕与北荒国的战事有关。不过,爷不必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我去北寺塔求的平安符,灵验得很,惟愿你俩能逢凶化吉,万事顺遂。”
说罢亲手替卫紫和芍药戴上。
一队船只结伴启航,渡口上熙攘的人群,逐渐小得像团蚂蚁,耳旁只闻呼呼风声。
前路艰险,卫紫擦干泪水,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