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说笑呢?哎呦,我肚子疼,芍药,快,扶我回房休息。”
卫紫反应快,拉着一脸震惊的芍药,快步转身。
见他们忙不迭避开自己,林浮生知道,又说错话了。
原来那天夜里,水匪才闹起来时,林浮生便有所警觉,早早出门,守在卫紫房前。
亲耳听到他睡梦中呼喊自己,心下正疑惑。
不过相识半月,两人好像不熟吧?怎么梦里叫救命时,偏偏要喊自己?
尖叫声中满含绝望与愤恨,不似作伪。
又听到芍药怂恿他下毒报复,只觉得主仆二人坏心眼儿真多。
后来一个奋不顾身跳河救人,一个沉稳施针救命。
发觉这两人还是有可取之处。
至少比京城里那帮表里不一的笑面虎强多了。
林浮生敬佩两人义举,生出结交之意,亲自去城中铺子挑了不少玩意儿,送给他俩解闷。
也不知到底被林浮生听去多少。
眼看还有几日便到京城,卫紫惊惧交加,之前又在湖里泡了许久,夜里染上风寒。
干脆借养病为由,窝在房里不见人。
沈伯攥紧手中的玉牌,在门上轻敲两下。
“老伯怎么过来了?可是梅公子身体不适?”
芍药打开门,忙关心询问。
“多谢姑娘妙手回春,我家小主人方才醒过来了,想必再无大碍。现下叨扰,是老朽有事想寻魏公子。”
“卫”是国姓,为了隐瞒身份、少惹麻烦,卫紫外出时,常以“魏紫”与人互通姓名。
“咳咳,老伯有何事寻我?近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有事嘱托给芍药,也是一样的。”
刚咽下一口苦哈哈的汤药,卫紫实在没心思同人说话。
沈伯朝面前的人长揖到底,解释道。
“不是信不过芍药姑娘,只是此事干系甚大,还请魏公子赏脸,容老朽当面陈情。”
“罢了,老伯请进。”
卫紫将散乱的长发拢起,随意用玉簪挽个髻子,起床端坐在桌前,将半碗汤药搁在一边。
岂料沈伯进屋便行叩拜大礼。
“魏公子和芍药姑娘的救命之恩,老朽感激涕零。”
“老人家快起来。”
一人一边,将他搀扶起身。
“老伯安心坐着吧,我家公子性子和善,有话好好说。”
沈伯依言落座,老泪纵横道。
“救命大恩,本该由小主人亲自登门道谢。只是他尚未痊愈,不敢让他走动见风。眼看要到京城,老朽是来履行诺言的。”
说罢,便将白玉牌恭敬放到桌上。
“老朽当日承诺,会重谢救命之恩。这是梅氏一族的家主令牌,魏公子日后若有需要,可去京城府学胡同的梅宅和金陵城梅府寻人,梅家必定听凭号令。”
“当不得如此重谢,跳水救人是出于本心,从不指望回报。还请老伯收回。”
卫紫将玉牌推回。
“一路行来,老朽猜到魏公子是大人物,兴许瞧不上梅家。可万事留个退路,有备无患方为上策。梅氏族人在金陵城,有几分根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凭公子驱使。”
沈伯心中忐忑,此举一来是报恩,二来是为自家小主人寻求庇佑。不知能否搭上贵人这条线。
小主人落水,定是奸人在背后设局。
他还年幼,外祖沈家又败落了。此时若不借机找棵大树当靠山,以后的日子,定是凶险万分。
芍药给两人倒茶水,嘴快问道。
“老伯是金陵人士?我们是从姑苏来的,咱们也算半个同乡。以后可要相互照拂。”
又好奇打听:“老伯来京城做什么?要住多久?”
“咳咳,芍药!”
卫紫出声喝止。
芍药这傻丫头,压根没明白人家为何献上大礼。
救人一命纯属事发突然,往后互不来往,也不算招惹是非。
她方才一句互相照拂,彻底将两家绑定。
自身都难保,哪儿还有心力,替旁人解决麻烦?
“魏公子喝口水。小主人是来国子监读书,预备参加两年后的科举。老朽不放心,便跟着服侍,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若是他老实读书,应当惹不出什么大祸吧?
卫紫点点头,仰头将茶水一口灌下。
可恨芍药早就偷摸将汤药倒入茶杯,苦得肠子都搅在一处。
“张嘴,来,吃颗蜜饯。”
芍药大功告成,朝卫紫吐吐舌头,端起药碗出门。
“你们先聊,我去给两个病号煎药。”
“有劳芍药姑娘。”
沈伯站起身,主动替她开关房门。
“魏公子想必是猜到老朽的小心思,才不愿收下玉牌。老朽承诺,只是与公子结个善缘,求一线生机。若真遇到危难,绝对不会强迫公子出手。”
言辞恳切,再次将玉牌送到他面前。
金陵梅氏,是江南世家大族,自己在姑苏早有耳闻。
此次回京,若势头不对,或许可以借梅家之手,保全芍药和素雪姑姑。万一自己遭遇不测,她俩不至于像无根浮萍,漂泊无依。
想到这一层,卫紫伸手拿起玉牌,羊脂玉触手生温,遒劲梅枝上,点点殷红绽开。
样式精巧,当个摆件把玩,也未尝不可。
他想为自家主人求一道生机,我便为芍药她们也求一道生机。
“既然老伯如此坦荡,我也不好再推辞。府学胡同的梅宅,我记住了。待进京安顿后,自会上门走动。你放心,若是力所能及的事,我肯定出手相助。”
又关切道:“老伯既然赤诚相待,我便多句嘴。那日下水救梅公子,察觉他似乎有轻生念头。还望多多开解,叫他早日摆脱心魔。一旦考取功名,登上高位,许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是是,公子金玉良言,老朽铭记在心。”
见他脸上现出疲态,主动告辞。
“公子多歇息,此处离京城不远了。”
“是啊,快到京城了。”
卫紫闷头睡了半日,发了一身汗。
和芍药一道用完饭后,玩了几把双陆。实在坐不住,非要到甲板上透透气。
“爷这些时日,不都躲着林大人吗?怎么今日要出门?”
“谁躲着他?我只是怕他又窥探到隐秘。你若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吹吹风。”
芍药将斗篷套在她身上,抱起古琴道。
“自然随你一同去,免得你忘了时辰,风寒更重,砸了我的金字招牌。”
“你带琴作甚?”
“给你找个借口啊,要是又撞上林大人,只管一心抚琴,不理他便是。”
这主意不错。
两人来到船尾甲板。
连着几日晴好天气,大雁南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望着红灿与金黄交叠的远山,卫紫顿觉天地浩渺,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吐尽胸中浊气,席地而坐。
心随意转,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勾抹挑剔间,一曲秋日小调婉转轻快,随风飘荡。
林浮生听见琴声,寻到船尾。
恰逢一曲终了,卫紫的兜帽被风吹开,忍不住咳嗽几声。
“王爷好兴致,只是风寒未愈,该在屋子里好生休养。怎么又跑到外头来吹风?”
卫紫知道是他将自己救起,该感激。
又恨他凉薄,若肯早些出手,自己怎会感染风寒。
心中不满,回击道:“知道本王兴致好,就别来打搅。”
随即手上动作加快,一曲《广陵散》,弹得杀气腾腾,暗含愤恨与不甘。
林浮生见状,识趣退到一边。
平日里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今日听他弹奏,却品味出几分铁血昂扬。曲调激荡心神,令人情不自禁,想舞剑相和。
思量他近日的冷言冷语,沸腾热血已凉了半截。
罢了,还是别讨人嫌,远观即可。
沈伯将卫紫的一番话和盘托出,又提起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劝慰梅幻尘看开些。
正静默无言,外头传来一阵激昂乐声,催人奋进。
梅幻尘下床推窗,凉风灌进屋子,吹散药味。
漫天云霞里,裹着墨绿披风的人背对自己,正席地演奏,发丝随风扬起,潇洒恣意。
既然那人说,要报完恩才能死,那便考取功名,早日还完人情。自此两不相欠,落个清净。
梅幻尘攥紧手里的平安符,默默在心中立誓。
运粮船行至通州,两拨人在渡口分别,各自换乘马车进城。
麒麟卫派人接应,芍药作为贴身婢女,随卫紫一道入皇宫。
喧闹街市和巍峨宫殿,都与姑苏景致不同。
芍药一路叽叽喳喳,异常兴奋。
卫紫勉强支应几句,越靠近皇宫,越是心绪不宁。
马车里渐渐安静下来。
林浮生将两人护送到乾清宫殿外,暗自松口气,去找指挥使大人交差。
不经意间回头望去。
初见万分嚣张的主仆二人,此刻像两只鹌鹑,缩着脖子,乖乖候在廊下。
不知圣上因何事召他入京,他这品性才智,应付得了吗?
林浮生只是从五品小官,当真不知道,秘密召回一个闲散王爷,所为何事。
“老臣以为,和谈乃国之大事,使臣人选,还请圣上三思。”
“何大人所言甚是,但北境已连失十城,实在等不得,请皇上早做决断。四皇子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可堪大任。”
“两位何大人都言之有理,只是微臣以为,此次虽力主和谈,却不得不防战事骤起。若能让三皇子带兵前去,和谈不成立刻发兵,或许可抢得先机。”
“钟大人此言差矣,说好不起兵戈,贸然带兵前去,若搞砸和谈,谁能担待得起?太子殿下身为国之储君,若能代天子和谈,既名正言顺,又彰显大夏国威……”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争吵到激烈处,偶尔几句话漏出来,随风入耳。
看来刘长史猜得没错,如今正是两国和谈的关键时刻。
卫紫心下稍安,顺时而动便好。
内阁几位重臣出来时,卫紫两条腿都站得有些发麻了。
他们不认得他,偷偷打量,见那人跺脚揉手,似乎很怕冷。
方才商议和谈人选,涉及军机大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廊下走动,若是偷听到一星半点,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连乾清宫大太监余公公,都只敢远远站着,不敢进去添茶水。
廊下这人,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