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佩斯庄园那间过分奢华、却始终弥漫着一股陈腐气息的起居室内,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夕阳的血色余晖斜斜投入,在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斑块,如同此刻室内诡异而紧绷的气氛。
伯爵艾德斯·洛佩斯姿态闲适地靠在他那张高背扶手椅上,指尖夹着一杯琥珀色的烈酒,看似悠然,实则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毫不放松地注视着房间中央即将爆发的冲突。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看猎物在笼中挣扎,尤其是这两只刚刚被套上名分枷锁的、年轻而桀骜的猎物。
导火索被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点燃——关于庄园西南角一块常年疏于打理、收益微薄的葡萄园的归属问题。这本是伯爵随口抛出的、一个试探性的诱饵。
“厄尼克森‘堂弟’。”兰斯洛特的声音率先响起,冰冷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冰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和毫不掩饰的质疑,“我翻阅了近十年的庄园账目,似乎从未见过你对这片产业表现出任何兴趣。如今父亲刚给予你名分,就如此急切地想将它纳入囊中?这份突如其来的‘热心’,未免令人…生疑。”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执事服,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碧蓝的眼眸在夕阳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如同冻结的湖面。他刻意强调了“堂弟”和“名分”这两个词,讽刺意味十足。
厄尼斜倚在对面的雕花壁炉旁,闻言嗤笑一声,风系神之眼在他腰间懒洋洋地闪烁,映亮了他脸上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神之眼旁飘动的羽饰,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又字字带刺:
“我亲爱的兰斯洛特‘堂兄’——哦,现在该叫‘正统继承人’了?”他拖长了语调,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挑衅的光芒,“怎么,就许你这位‘婚生子’少爷突然从天而降,继承一切,就不许我这个流落街头、好不容易被‘伯父大人’想起来的远房穷侄子,捞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那破葡萄园再不值钱,好歹也能酿几桶酒换点摩拉吧?总比某些人…空顶着一个等了快成年才被想起来的‘名分’,要实在得多,不是吗?”
这话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咬在了兰斯洛特最痛处——他那不被承认的过去和这突如其来、充满羞辱性质的“正名”。
兰斯洛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岩浆在涌动。他猛地上前一步,动作依旧保持着贵族的优雅,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室内的温度骤降。
“流落街头?穷侄子?”他冷笑,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危险,“厄尼克森·洛佩斯,你瞒得可真够深的。这么多年,在庄园里装疯卖傻,对谁都没提过这层‘高贵’的血脉。怎么?是觉得洛佩斯这个姓氏玷污了你,还是…”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厄尼,“早就暗中觊觎,等着时机成熟,好来分一杯羹?甚至…更多?”
这才是他真实的怒火,并非全然演戏。厄尼的隐瞒,意味着不信任,意味着在他们共同谋划的棋局之外,厄尼或许还保留着属于自己的秘密。这让他感到被冒犯,更感到计划可能出现的变数。
厄尼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夸张,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哇哦!好大一顶帽子!兰斯洛特少爷,你这想象力不去蒸汽鸟报写小说真是屈才了!我隐瞒?我有什么好隐瞒的?一个隔了几代人的破落亲戚,说出来很光荣吗?要不是伯父大人‘仁慈’,我估计还在灰河跟流浪狗抢饭吃呢!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不再掩饰那份讥诮,“突然就成了婚生子,成了正统继承人…谁知道这背后又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毕竟,克劳迪娅夫人去世那么多年,某些证据…恐怕早就随风吹散了吧?”
“你!”兰斯洛特瞳孔骤缩,真正的怒意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厄尼的话不仅是在质疑他身份的合法性,更是在亵渎他早已逝去的母亲!
就在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浓烈到一触即发,几乎要真的动起手来时——
“够了!”
伯爵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断了这场激烈的争吵。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酒杯,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困兽争斗的残忍笑容。
“都是一家人,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块小小的葡萄园而已,也值得你们兄弟阋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洛佩斯家没有规矩?”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两人中间,目光在兰斯洛特紧绷的脸上和厄尼那副故作轻松实则戒备的姿态上来回扫视。
“兰斯洛特,你是兄长,也是继承人,要有容人之量。”他先是拍了拍兰斯洛特的肩膀,动作带着施舍般的意味,随即又看向厄尼,“厄尼,你既已回归家族,也要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他享受地看着两人在他话语下勉强压抑怒火、低头称是的模样(尽管那低下的头眼里满是冰冷的憎恶),心中的快意达到了顶峰。分裂、制衡、让他们互相猜忌争斗,才能确保他绝对的权威。
“那块葡萄园…就暂时由厄尼打理吧,也让你学着管点事。”伯爵最终做出了裁决,仿佛恩赐,“兰斯洛特,你精力该放在更重要的家族事务上。都下去吧,我不想再听到为这种小事争吵。”
兰斯洛特和厄尼同时躬身,动作僵硬地退出了起居室。
门刚一关上,隔绝了伯爵的视线,两人脸上伪装出的愤怒和屈辱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深深的厌恶。他们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朝着不同的方向快步离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布法蒂公馆地下医疗室。
桃乐丝靠坐在床上,左臂的伤口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但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琳妮特刚刚送来一份简单的餐食和药物,并“顺便”留下了一张折叠得极其细小的纸条。
桃乐丝用未受伤的左手展开纸条,上面是兰斯洛特优雅却略显急促的字迹,简要说明了伯爵带他们去沫芒宫登记身份、以及回到庄园后即将发生“争吵”的计划。
她仔细读完,浅粉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冰冷的计算。她将纸条凑近床边烛台的火苗,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病急乱投医…”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伯爵这一手,看似高明,实则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和对内部不稳的恐惧。他用合法的名分捆绑兰斯和厄尼,一来是为了加强控制,二来也是为了制造裂痕,让他们互相牵制,无暇他顾,更无法联合起来对抗他。
“有利无害…”桃乐丝轻轻摩挲着绷带的边缘。确实,兰斯洛特有了“婚生子”和“第一继承人”的身份,日后行事反而会更方便,甚至在某些场合能代表洛佩斯家,这为他们最终的清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厄尼的“侄子”身份虽然恶心,但也算多了一层暂时的保护色。
至于那场“争吵”…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兰斯洛特言语间的优雅犀利,厄尼玩世不恭下的句句带刺…必然是场“精彩”的表演,足以暂时麻痹伯爵。
只是…委屈他们了。
桃乐丝的目光落在窗外——虽然地下医疗室并无真正的窗外景色,只有冰冷的金属壁板。但她仿佛能看到庄园里那两个人,不得不戴上令人作呕的面具,彼此攻击,将真实的情绪压抑在冰冷的表演之下。尤其是兰斯洛特,那份关于他母亲和出身的屈辱…她了解他,那比任何物理伤害都更让他痛苦。
但这就是棋局。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关乎生死。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一丝微弱的不忍。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戏,必须演下去。
而且,要演得足够逼真。
她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接下来的步骤。伯爵的注意力被内部“矛盾”吸引,正是他们暗中活动、整合情报、联系外援的最佳时机。
灰烬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而新的棋步,已然在她脑中落子。
布法蒂公馆地下的寂静被医疗仪器规律的“嘀嗒”声衬得愈发深邃。桃乐丝靠坐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绷带下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浅粉色的眼眸凝视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里面不再是伤痛带来的涣散,而是高速运转的、冰冷而精密的计算光芒。
兰斯洛特传来的密信信息如同拼图的最后几块,在她脑中与已知的所有线索——伯爵的罪证、格雷家的野心、壁炉之家的介入、沫芒宫可能的反应——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
目标清晰无比:
一、将艾德斯·洛佩斯的罪证确凿无疑地送上沫芒宫的审判庭。
二、她本人必须站上原告席,与伯爵当面对质,彻底洗刷“背叛者”的污名,将其完整归还原主。
三、挽回兰斯洛特和厄尼被强行玷污的名声,让他们得以解脱。
四、最终,由她自己,继承洛佩斯伯爵的头衔和……责任。
最后一点,并非出于对权力或财富的渴望。千年岁月,红尘繁华于她不过过眼云烟。她想起兰斯洛特凝视母亲肖像时眼中的沉痛与向往——那个金发少年心底深处,或许仍藏着母亲未能实现的、站在光明舞台上的梦想,而非被困在这座肮脏的庄园里做一个名不副实的“继承人”。她也想起厄尼,看似玩世不恭,却比谁都渴望真正的自由,他的未来应该是如风一般无拘无束,而非被“洛佩斯侄子”的身份终生束缚。
而这座庄园…它需要被彻底清洗,却也不能就此崩塌。那些藏起来的孩子、那些尚未被完全腐蚀的仆人、甚至这片土地本身…都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接管和重塑,否则,很快又会有新的“伯爵”滋生出来,一切只会变回原样,甚至更糟。
最适合这个人选的,表面上看,是兰斯洛特。他是“婚生子”,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桃乐丝知道,他内心深处对这份“遗产”只有憎恶,他渴望的是毁灭后的离开。厄尼更不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她了。
一个“洗清冤屈”、“大义灭亲”、并且拥有伯爵“养女”身份(虽然在沫芒宫登记过,但此刻成了她的跳板)的人。由她来继承,既是讽刺,也是…唯一合理的选择。她能确保兰斯洛特和厄尼得到他们应得的自由和补偿,也能确保这座庄园走向一个不同的未来。
思路清晰,但执行起来却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关键在于审判庭。
她不能仅仅匿名递交罪证。那样无法洗刷她自己的“背叛”罪名,兰斯洛特和厄尼的“名分”也会永远带着原罪。她必须亲自出场,站在阳光下,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和逻辑,将伯爵钉死在被告席上。这需要时机、需要舞台、需要…一场盛大而无可指摘的表演。
一个计划的轮廓在她脑中逐渐成型,冰冷而大胆。
“琳妮特小姐。”她轻声唤道。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医疗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银发的猫耳少女走了进来,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但身后的尾巴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摆动了一下,显示她并未放松警惕。
“麻烦你帮我送一封信给薇莉兹·格雷小姐。”桃乐丝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内容如下:”
她稍作停顿,组织着最精炼的语言:
“一、洛佩斯罪证合集(标注核心铁证)将于三日内,由‘可靠渠道’送至她手中。请她以‘匿名爱国贵族’身份,在合适时机(需与我同步)递交沫芒宫最高审判庭,并推动启动特别调查程序。”
“二、请求格雷夫人动用其影响力,确保此案由那维莱特大人或其最信任的副手主审,并尽可能吸引陪审团中加入足够多中立或倾向改革派的贵族。审判必须公开、公正,至少表面如此。”
“三、在审判启动、伯爵被初步控制后,我需要她‘无意间’向媒体透露:所谓‘桃乐丝·洛佩斯背叛投靠格雷家’纯属子虚乌有,是洛佩斯伯爵为掩盖自身罪行、陷害养女的卑劣手段。并暗示,这位可怜的养女或许早已被伯爵秘密‘处理’掉了。”
琳妮特迅速拿出一个小巧的本子记录着,猫耳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字。
桃乐丝继续道,眼神锐利:“四、在舆论发酵、公众开始质疑伯爵时,我需要她安排一场‘意外’——让某位‘恰好’在灰河寻找线索的记者,‘意外’发现并‘救出’那位据说被伯爵囚禁虐待、奄奄一息、却顽强保留了关键证据的‘桃乐丝·洛佩斯’。地点时间我会再通知。届时,我需要格雷家的私人医生和护卫‘恰好’在场,确保我能‘安全’且‘备受关注’地直接进入沫芒宫接受质询,并当庭呈交最后的关键证据,与伯爵对质。”
琳妮特记录的笔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桃乐丝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个计划极其冒险,几乎是将自身完全暴露在公众和法庭的审视下,一旦有任何环节出错,万劫不复。但…也确实是最有可能彻底翻盘、并达成所有目标的方法。
“最后,”桃乐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告诉她,作为回报,在我成功继承爵位后,洛佩斯家族名下的烟草进出口配额、以及三处与格雷家有争议的矿产勘探权,将无条件、永久性地转让给格雷家族。并且,我个人欠她一个人情。”
这将是一份格雷家族无法拒绝的重礼,足以让她们全力以赴。
琳妮特快速记录完毕,检查了一遍:“消息会准确送达。还有吗?”
桃乐丝沉吟片刻,补充道:“给兰斯洛特和厄尼传信:戏继续演,矛盾可再激烈些,务必让伯爵深信你们因‘继承权’问题已势同水火。尤其是厄尼,让他可以表现得更加…贪得无厌、急不可耐,甚至可以去主动接触伯爵的那些情妇和私生子,假装结盟。让伯爵的视线彻底被内部‘争斗’吸引,方便我们最后行动。”
“明白。”琳妮特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桃乐丝叫住她,语气稍稍缓和,“…谢谢。还有,告诉林尼,他提供的微型感应器,很好用。”
琳妮特的尾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迅速消失在门外。
医疗室重归寂静。桃乐丝缓缓靠回枕头,闭上眼,脑中再次过了一遍整个计划。每一个环节都充满风险,尤其是她自己作为“受害者”和“关键证人”出场的那部分。
但她必须这么做。
为了…现在这些挣扎在泥沼中,却试图互相扶持着走向光明的同伴。
她抬起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抚过眼角那枚黑桃印记。
这枚象征了太多痛苦与伪装的印记,或许很快,就能被彻底洗去了。
取而代之的,或许是一顶同样沉重、却意义不同的冠冕。
审判之日,就是终局之时。庄园那间过分奢华、却始终弥漫着一股陈腐气息的起居室内,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夕阳的血色余晖斜斜投入,在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斑块,如同此刻室内诡异而紧绷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