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三年的长安,初冬的雪来得毫无征兆,又急又密,仿佛要将秋日的余温彻底湮灭。
徐清涟踩着终南山深处厚厚的积雪,每一步都陷至脚踝,留下深坑又被迅速落下的新雪填满。暮色沉沉压下来,将松林染成黛色,只有偶尔一两声枯枝不堪积雪重负而断裂的“咔吧”声,刺破这深山中的死寂。他深知这种天气独自入山采风凶险异常,但心头那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梦境却如鬼魅般缠绕着他,驱使他来到了此地。
那是三日前的一个寒夜,梦中一株虬枝盘曲、似乎亘古便存在的巨樱,在终年不化的冰天雪地里无声泣血,殷红的泪珠顺着皴裂的树干滚落,渗入黑土。树下,一个戴着冰冷铁面具的男子仰面倒卧,胸口深深插入一支雕满诡异符文的银箭,温热的血染红了身下的积雪。最令人心悸的是,那被热血浸润的冰雪之下,竟奇迹般抽出一枝又一枝柔嫩的绯色樱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曳生姿……醒来时,心头悸动未平,更奇的是他贴于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枚羊脂白玉佩,竟隐隐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凝神看去,玉佩正面那由他亲手镌刻、历经岁月早已磨得圆润的“不悔”二字,竟在熹微的晨光中流转着一圈微弱却清晰的金芒,如同某种无声的召唤。
行至山脚,视野即将被苍茫暮色彻底吞没时,一抹刺目的、近乎燃烧的绯红,突兀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徐清涟脚步一顿。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蜷缩在雪堆里,小脸青白,毫无血色,仿佛与身下的冰雪融为了一体。唯独发髻间斜簪的一朵山樱,色泽红得妖异,在灰白的天地间像一滴凝固的心血,散发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凄艳生机。他心下疑窦丛生,缓步上前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尚未触及她冰冷的额角——
“啪。”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的脆响。那朵妖红的山樱,毫无征兆地、从他眼前寸寸碎裂开来,化作数滴剔透晶莹的水珠,悄然滴落,瞬间便渗入雪地深处,消弭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徐清涟的眉头深深锁起,心中的不安更甚。他不再犹豫,迅速解下自己那件以银狐皮滚边的厚重裘氅,将那冰雕玉琢般的小人儿严严实实裹紧,背在了自己宽厚却此刻感受到刺骨寒冷的背上,一步步踏着暮雪,走向长安西市他寄身的画坊。
画坊内炉火正旺,炭盆烧得通红,驱散着满室的寒气。待徐清涟细心用雪水擦拭过小姑娘的脸颊,又喂下几口热参汤后,那双紧闭的眼睫终于颤了颤,缓缓睁开。
眸中映出的,是一双温润深邃、似含着终年不化云雾的眼。徐清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辛辣扑鼻的姜汤,递到她唇边,声音是刻意放缓的温和:“能开口说话么?”他顿了顿,“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的眼神是空茫的,像蒙着深山中终年不散的迷雾。她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往温暖厚重的狐裘里缩了缩,青白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裘氅边缘的绒毛,指节用力得发白。摇曳的灯火将她侧脸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徐清涟的目光猛地顿住——她眼角之下,恰好有一粒细小却鲜艳欲滴的朱砂痣!那色泽、那形状,像极了他梦中那株泣血樱树上坠落的、饱含无尽悲恸的樱花瓣儿!
心弦像是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拨动了一下。他目光扫过画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雪夜山居图》,画中孤寂的石屋旁,唯缺一个踏雪归来的童子。
“那便叫你……阿瑶吧。”他轻声道。
阿瑶就此留在了画坊。
起初,她安静得像一个影子,只在需要时才悄无声息地出现,默默研墨,静静烹茶,或在徐清润神贯注伏案泼墨时,静静立在一旁,目光追随着他的笔锋游走,眼神里盛满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然而渐渐地,长安城中关于“徐画师”的奇闻轶事开始不胫而走,愈演愈烈。
——有人说,徐画师新绘的一幅观音妙相,供奉在慈恩寺大雄宝殿,案前那碗清水竟无端自动,自行漾开圈圈涟漪!
——又有西域豪商高价购得一幅飞天图卷,悬挂厅堂不过三日,竟引得那见惯生死的胡商跪地不起,对着画壁恸哭失声,涕泪横流,哭诉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土乡愁。
——最离奇的,莫过于工部李侍郎重金购下的那幅《终南雪意图》。挂上中堂才过三日,侍郎府后院一株枯槁了十余年、早已认定必死的老梅树,竟在一夜寒风后,枯枝上骤然爆出点点绿意,抽出了新芽嫩枝!
徐清涟并非聋子,这些传闻如雪花般飘入耳中。他心中雪亮,这一切无法解释的异象,源头并非他笔下丹青,而是那个整日里安静地生活在阴影中的女孩——阿瑶。仿佛她周身萦绕的气息能赋予画作某种奇异的生命。
而他自己身上,亦发生着无法言喻的变迁。
徐清润有个秘密。每逢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他会悄然起身,取下腰间那枚温润的“不悔”玉佩,郑重其事地压在铺就的雪白宣纸中央。当月华如水,透过雕花窗棂,丝丝缕缕地倾洒其上时,怪事便发生了:沾满了浓墨的画笔无人自动,悬于纸上,墨线竟如活了过来般,自行蜿蜒游走!它们勾勒出《山海经》中口衔烈焰的毕方、振翅欲飞的混沌,描摹出幽冥地府牛头马面狰狞的轮廓,甚至绘就仙阙瑶台衣袂飘飘的仙子真容!
可自从阿瑶踏入画坊的门槛,这些夜半“自动”生成的画作,变得更加诡谲离奇,甚至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邪性。
——他晨起展开前一晚“无人”绘制的鱼戏莲叶图,发现那画中之鱼竟在莲叶间悠然摆尾游弋,鱼尾过处,墨线晕开的水波涟漪清晰可辨!
——一张新成的《百鸟朝凤图》上,青鸾、孔雀的翎羽竟在无人触碰下微微颤动,翅尖仿佛即将破纸而出!
——直到那个雪夜,他分明记得自己只画了一幅孤僧雪夜访友归庐的寻常图景,枯枝、石阶、孤灯、雪径。可翌日清晨卷轴展开,他惊得倒退一步——画中寂寥平整的雪地上,竟赫然多出了一串清晰的脚印!那脚印从画内孤僧的草庐门口起始,一路延伸,最终竟……直接踏出了卷轴外界的空白之处!那深深浅浅、沾着墨雪的足迹,竟凭空断在画卷边缘,仿佛昨夜真有一人,从画中踽踽独行,最终走出了这幅画卷的束缚!
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就在徐清涟惊疑不定、紧盯着画上那串诡谲的足迹时——
“先生画错了。”
阿瑶那轻飘飘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惊得徐清涟猛地转身!画坊内并未点灯,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少女纤弱的身影,她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立于冰凉彻骨的青砖之上。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伶仃手腕。在月色映照下,那手腕内侧竟有一抹色泽比晚霞更为瑰丽的樱形胎记在幽幽闪烁!
心口莫名一悸。徐清涟顺着她平静无波的目光重新看向那张惹祸的《雪夜访友图》。画面上并无不妥——等等!他目光凝固在一处!原本应该描绘苍劲松枝的位置,不知何时,浓淡不一的墨迹竟晕染铺开,悄然化作了一朵轮廓清晰、形态娇弱的……五瓣樱花!
画笔从未触及那里!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内里的单衣。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沉静地望向近在咫尺的阿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瑶,”他问,“你……究竟从何处来?”
少女脸上的神情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怔忪,那双总是蒙着迷雾的眸子,似乎被这个问题搅动,掠过一丝极为短暂的迷惘。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空无一物的发梢,仿佛那里本应有什么东西存在过、被珍视过,又悄然消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不记得了。”最终,她还是轻轻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徐清涟没有追问。他沉默地走回桌案前,用微微发颤的手,将那枚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温凉的白玉“不悔”重新系回腰间冰冷的玉扣上。然而这一夜,他却坠入了一个更为光怪陆离、寒意刺骨的噩梦。
不再是终南山冰天雪地的孤寂。
梦中是一座金碧辉煌、无边无际的宏伟宫殿,白玉为阶,金砖铺地,祥云瑞霭缭绕。宫殿深处那至高无上的紫金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身影巍峨、头戴冰冷铁面具的男子,面具后目光如万年寒冰,俯视着下方。
宝座下方,黑压压跪伏着十几个身披墨色长袍、气息阴森诡谲的方士。铁面男子无声地抬了抬手,也未见他如何动作,那十几个黑袍方士便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雪片,顷刻间化作道道扭动的黑烟,尖叫着、哀嚎着灰飞烟灭,点滴无存!只有最前方一人,似乎对这可怖景象早有预料,在那毁灭之手落下之前,猛地抬起了头!
宝座上的铁面男子与他目光相接——那是一张几乎与他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更显冷漠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宝座下那人唇角勾起一丝嘲弄与悲悯混杂的弧度,声音穿透梦境,如同九幽寒泉直接灌入耳膜:
“三百载轮回沉沦,玄冥大人,您还要包庇这株祸乱天道的樱妖多久?”
“嗬!”
徐清涟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擂鼓,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枕畔——空空如也!腰间玉佩不知何时跌落在一旁,那温润的白玉表面,那镌刻着“不悔”二字的地方,竟赫然渗出了一缕蜿蜒如蛇的、刺目的血痕!那血痕触手微黏,带着一丝诡异的冰冷!
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头看向阿瑶平日里安睡的那方小小床榻——
空空如也!
徐清涟赤着脚冲到窗边,猛地推开冰冷的雕花窗棂!朔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瞬间卷入,寒意如同冰冷的刀锋刮在脸上。
画坊后院那片小小的、积着薄雪的青石空地上,阿瑶孤零零地站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紧紧贴着她纤细的身体,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执着地仰望着终南山在夜色中如巨大兽脊般伏卧的剪影。
最令人惊骇的是,她空荡的发髻上,不知何时又悄然无声地冒出了新的花苞。这一次,是两朵!两朵小小的、紧闭着的、色泽同样红得惊心动魄的花骨朵,在凛冽的北风中微微颤抖着。
清冷的月光流淌在她的小脸上,清晰无比地映照出她眼角下那粒小小朱砂痣。那鲜艳欲滴的红,此刻在月光下,真真切切地,凝如一滴欲坠未坠的、殷红的——
血泪。
她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微微侧过头,没有聚焦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窗棂,落在了徐清涟惊魂未定的脸上,声音轻得如同初雪飘落:
“先生……”
她像是自问,又像是在叩问他沉睡的灵魂深处,
“您……终于想起来了吗?”
腊八前夜,长安城又飘起了细密如针脚的雪沫。
画坊内寂静无声,唯有炭盆中的火舌偶尔舔舐木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徐清润掌心托着一片古老斑驳的龟甲,龟甲灼烤后裂开的纹路如同鬼画符般狰狞扭曲。他逐寸细细查看,越看脸色越是苍白,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大凶……血光之灾……”他低声念出卜辞的核心。
然而!那代表着终极凶兆、预示着不可化解劫难的裂纹缝隙深处,竟诡异地晕染出一丝丝淡墨色的印记!那印记蜿蜒扩展,赫然绽放成一朵形态饱满妖娆的——五瓣樱花!其花蕊中心的位置,竟还带着一抹淡淡的、仿佛新染上去的胭脂色!与他无数次注视过的、阿瑶手腕内侧那片樱花胎记的形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这是天道的示警?还是阿瑶本命相连的征兆?就在徐清润手指僵硬,心头警铃大作之时——
叮铃……叮铃铃……
画坊紧闭着的大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铜铃声!那声音并不清脆,反而透着一股令人齿冷的阴森死寂,如同黄泉引魂之铃被摇响!
“在里面待着!绝不可出声!”徐清涟眼中厉色一闪,再无半分犹豫!他猛地起身,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一旁懵懂惊惧的阿瑶一把抱起,不由分说塞进画坊最深处的、设有暗格机关的密室!同时反手将一块活动的地板死死盖牢!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着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顺手抄起案头那支伴他无数风雨、笔尖吸饱墨汁的紫檀木笔杆!身影如猎豹般疾冲入铺满细雪的小院!
果然!
院墙外围,已然被十几个如幽灵般悄然伫立的黑袍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上的长袍宽大,在阴风中猎猎作响,兜帽深垂,遮住了所有面容,只留下无垠的黑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檀香混合着陈腐的血腥气息!而院落正中的空地上,暗红色的朱砂绘制着一个巨大、复杂、散发着不祥之气的八角形法阵!每一笔纹路都流淌着微弱的幽光,正中心赫然是一个封印妖邪的古老符号!
那为首的黑袍人似乎早已等候多时,见徐清涟孤身一人冲出,口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他缓缓抬起枯槁如鸡爪的手,掀开了头上厚重的兜帽——
月光下,露出了帽下之人的面容!
看清那张脸孔的瞬间,徐清涟如遭重锤猛击!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头皮瞬间炸开!
那是一张!一张与他此刻面容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这张脸更加阴鸷、苍老,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和岁月沉淀的冷酷,如同刚从坟墓中爬出的活尸!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火焰!
“徐判官,”那为首者带着沙砾摩擦般的、令人牙酸的古怪腔调,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满是赤裸裸的讽刺,“三百载凡尘蒙昧,何必还在装腔作势,自欺欺人?”他干枯的手指直直指向徐清涟紧握的画笔,如同刺出的钢锥,“整整三百年了!吾等寻遍诸天万界!你罔顾天道,私纵罪孽深重的樱妖入轮回,又以己身仙骨为其重塑命格!今日,你还要包庇这株祸乱阴阳、窃取生机的樱妖到何时?!”
“徐判官……”
“仙骨重塑……”
“樱妖……”
“三百年……”
这四个词如同最暴烈的雷霆,瞬间劈开了徐清润意识深处那层厚重的、自我封印的屏障!
轰隆——!!!
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三百年前的惊雷与业火、誓言与背叛,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他不是什么落魄书生徐清涟!
他乃司掌轮回命数、执掌因果簿册的往生殿判官——玄冥!
三百年前终南山巅那场撕裂天穹、焚毁万木的九天雷劫,并非天灾,而是神罚!是天道对那株汲日月精华、苦修千年即将登仙的樱妖渡劫时所降下的毁灭之劫!
是他!
是他不顾天条禁令,不忍见其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神魂俱灭!是他偷偷篡改了其命数轨迹,以自身仙骨为引,逆天而为,为她强行开辟了一条重续生机的轮回生路!
那场惊天动地的干预,也为他招致了难以想象的惩罚——三百载沉沦凡间轮回之苦,历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
而那一世雷劫之后,世间再无樱妖名动长安……唯余下一捧散落的灰烬,和一颗支离破碎的残魂……
原来是她!原来阿瑶……便是那株樱妖三百载轮回后重新凝聚、回归的一点残灵!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正是当年被他以仙骨精血打下的守护印记!
三百年前在终南山上,是他亲手所戴的冰冷铁面具,为他挡下了最致命的一道灭魂天雷!
是他!原来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就是三百年前的自己!
“轰!!!”
又是一道更加强烈、仿佛要将整个长安城彻底焚毁的炽白电光撕裂了浓重的夜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霆巨响,几乎要劈开这小小的院落!
然而,就在这毁天灭地的轰鸣声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画坊院子的中央!她就站在那片用朱砂绘就的、足以令妖魂永世沉沦的封印法阵中心!
是阿瑶!
暗格机关未能锁住她的感知!她的双眼不再是往日的迷茫温顺,而是燃烧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无尽悲哀、刻骨思念与绝望愤怒的烈焰!七朵刚刚还在发髻上含苞欲放的樱花猛然迸发出刺眼欲盲的绯色光芒,瞬间脱离了她的身体,化作七道边缘锋利如刀、急速旋转的绯红光刃!如同守护的花瓣风暴,将法阵上腾起的黑气切割得粉碎!灼热的眼泪,混合着凄艳夺目的血珠,从她眼角那粒朱砂痣旁滚落!
她死死盯着院外那与自己恩人有着七分相似面容的为首方士,声音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量,凄厉地、一字一顿地质问:
“玄冥大人!苍天作证!您,终于想起来了吗?!三百年……您忘了她,忘了长安樱花初绽的美,忘了您曾为她燃尽仙骨!如今想起……却已是她的死劫!”
“噗嗤!”
一声闷响!并非法术碰撞,而是血肉被强行洞穿的撕裂之声!
一柄通体暗沉、铭刻着无数镇压妖邪符咒的百年辟邪桃木剑,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带着一股凌厉无比的破魔煞气,竟如电光火石般趁着徐清涟(玄冥)心神剧震、防御松懈的千钧一发之机,从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穿透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徐清涟——不,此刻应该称为玄冥——身体猛地一僵。然而,预想中的惊愕、愤怒并未出现在他脸上。反而……反而是一抹极其复杂、却又释然无比的……笑意,缓缓地、缓缓地在他染血的嘴角晕开!
“呵……”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穿透而出的、还在滴着鲜血的木剑剑尖,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雷霆的余韵中显得悲怆又满足。
滚烫的心血如同炽热的岩浆,喷溅在一直紧贴他腰腹间、那枚沾染了无数世轮回风霜的白玉“不悔”之上!
滚烫的血液与冰冷的玉石接触的瞬间!
啪嗒!
玉佩应声碎裂!
然而玉佩碎裂的刹那,那被鲜血浇灌的“不悔”二字,猛然爆发出比太阳还要璀璨的辉煌金光!
光芒刺穿了无边的黑暗,也彻底撕开了玄冥意识中最后一层迷障!无数被刻意遗忘、尘封在时空角落的画面,终于像解冻的冰河,清晰地奔涌而至——
哪有什么雪天采风偶遇?
是他在三百年轮回终结、此世徐清润寿元将尽之时,耗尽最后一丝神识,提前推演天机!是他算准了那株樱妖历经三百载劫波、魂魄散尽重聚的最后一丝生机重凝于此地、此刻!是他拖着这具被轮回法则不断侵蚀的凡躯,顶风冒雪,硬闯终南山绝地,只为了能在那个山脚的时辰,将重聚中脆弱无比的魂魄护住!
就像三百年前,在终南山之巅!
是他同样戴着那冰冷铁面具,以自己的元神为盾!义无反顾地冲入狂暴的九天雷劫中心!为她的本体樱树挡下了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最后一道灭顶天雷!
“第一世情劫,终于……成了……”
玄冥的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眼神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如同终于卸下了万钧重担。他无视了穿透胸膛的致命伤口,无视了院外那些狰狞欲扑上来的方士,拼尽最后的气力,沾满自己滚烫心血的手指,带着无限怜惜与郑重,轻轻抚过阿瑶因惊骇痛苦而扭曲的眉间!
嗡——!!
一道古老、威严、散发着无上神圣气息的金色符文——象征着他昔日司掌轮回的权柄与本源的力量——那枚沉寂了三百载岁月的判官印,终于自他掌心彻底浮现!不再只是往生镜投影中朦胧的光影,而是如同实质般清晰夺目!
“以吾……往生判官玄冥……残魂道果为引……”他低沉的、如同自天道意志发出的梵音响彻夜空,“护汝……渡过此劫!”
轰!
浩瀚磅礴、如同金色汪洋的精纯修为,毫无保留、不计后果地,决堤洪流般自他那濒死的躯壳中疯狂涌出!汇成一条奔腾不息的金色长河,源源不断地注入面前因为惊骇和痛苦浑身颤抖的阿瑶体内!那七道原本围绕阿瑶飞舞的绯红光刃瞬间被染成耀眼的金红!力量暴涨!
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彻底冻结!
漫天狂乱飞舞的雪沫,突兀地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空中,每一颗冰晶都纤毫毕现,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院外那十几个杀气腾腾、正准备蜂拥而上的黑袍方士,脸上志在必得的狞笑瞬间凝固,惊愕、恐惧、难以置信的神情如同拙劣的面具硬生生定格在脸上,连衣袍被劲风掀起的褶皱都纹丝不动!
整座长安城,不,或许更广袤的天地,都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那金色的洪流仍在奔涌!
阿瑶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那股磅礴的、浩瀚的、蕴含了三百年前那场献祭的守护意志与力量的洪流冲入她体内的同时,她发髻上那仅存的两朵花苞仿佛得到了神启!花萼在金色光流中疯狂滋长、舒展!枝桠疯长,粗壮如同虬龙!新生的花蕾在枝头成百上千地冒出、绽放!转瞬间,一株巨大无比的、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樱花树虚影,自她小小的身躯中爆发,欲撑破这方天地!
然而!就在那最壮丽绽放的樱树根须即将接触到玄冥正在飞速消散、化作星点的衣袖边缘时……
一句微弱得几乎要散在风中,却又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缱绻与释然的叹息,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笑意,轻柔地飘入她的耳中:
“傻丫头……往生印记每一次强行唤醒……宿世轮回的因果便会崩裂一分吾之魂魄……这一次……已是强弩之末……”
他终究未能亲手为她捧上一抔雪水煮的新茶。
嗡……
最后一丝金光,如归巢的倦鸟,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叹息,没入阿瑶心口时。如同盛大的祭礼谢幕,长安城的上空,数百年如一日的寒风似乎瞬间静止。
接着,是更加震撼的奇观。
没有雪花,没有冰晶。
取而代之的,是整座长安城的上空,飘起了如梦似幻、遮天蔽日的——樱花雪!
无数柔嫩、鲜艳、带着春日暖意的樱花瓣,从虚空之中无声飘落,如同上苍为这场跨越三百年死别的无声悲泣。
无数长安百姓推开窗,走上街道,惊异地看着这场前所未有、不合时节的“雪”。花瓣轻柔地拂过脸庞,带着淡淡的、属于过去的馨香。
只有极少数有心人发现,那些本该落在尘土中枯萎的花瓣,在接触大地之前,便化作点点细微的金红光粒,悄然消散。
有眼尖的人言之凿凿,在破败狼藉、几乎化为废墟的西市画坊前,曾看到一个高大冷硬、脸上覆盖着狰狞铁面具的身影。他怀中抱着一个如同沉睡过去般的少女,一步踏出,便融入了漫天纷飞的樱花雨中,身影随之淡去,只留下一个隐约的轮廓,朝着巍峨绵延的终南山脉方向……彻底隐没不见。
三百年风霜流转,时光长河无声无息。
长安城,再一次迎来了初雪的降临。
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轻轻覆盖着青石板的老街,覆盖着深宫的琉璃瓦,也覆盖着城外那座沉睡了太久、孕育了太多故事的终南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