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冬夜,长安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势不疾不徐,细密的雪沫在静谧的空气中旋转、飘落,悄无声息地覆盖着朱雀大街的青砖黛瓦、覆盖着鳞次栉比的坊墙檐角,也为灯火辉煌的城池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清冷的薄纱。
城南那株最高的百年古樱,虬枝如铁,此刻也被新雪装点得如同玉树琼枝。在那离尘绝俗的最高枝桠间,曲瑶的身影如一片轻若无物的花瓣,悄然蜷卧。
她赤着一双玉足,足尖点在莹白的积雪之上,却如同鸿羽浮水,未曾留下半点痕迹。浓密如瀑的青丝垂落,沿着灰褐色的枝干蜿蜒流淌,丝丝缕缕,几乎与覆盖其上的积雪融为一体。发髻旁,那朵由她千年精魄凝聚而成、永不凋零的樱花,在皎洁的月色下流转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又如同凝固的星芒。
她安静地凝望着脚下这座被灯火点亮的煌煌巨城。万家灯火透过飘雪的夜幕晕染开来,暖黄的、晕红的光点摇曳闪烁,织就一片俗世红尘的热闹图景。修行了千年的花妖,本该心境澄澈无垢,俯视芸芸众生如观微尘蜉蝣。然而,每到长安落雪时,心底总有一处冰封的角落会被悄然触动。或许,是百年前那个飘着同样雪絮的黄昏,那个在终南山小道旁偶遇的白须老道,他含笑驻足,望着当时尚懵懂、初次化形的她,捋着胡须悠悠赞叹:“灵秀天成,尤胜这漫山瑞雪三分纯净。”
真是……莫名的执念啊。
“又到岁末了。”
她对着空濛的雪夜轻轻喟叹,呼出的气息化作一缕淡淡的白色呵气,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轻微的动静,惊扰了枝头一只栖息的寒鸦。那鸦羽翼微振,“嘎”的一声惊鸣,打破了夜的寂静,扑棱棱地冲向更深沉的黑暗,只留下几片震落的雪粉,簌簌落在曲瑶的衣袂。
朱雀大街的尽头,风雪渐骤。
一阵异常踉跄、沉重,仿佛跋涉在泥淖之中的脚步声,突兀地刺破了深巷的寂静。
曲瑶秀眉微蹙,眸光穿透重重雪幕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书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盈过踝的雪地中艰难前行。冰寒的积雪早已没过了他那简陋的麻履边缘,每一次脚步拔起落下,都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混合着足底传来的、仿佛踩踏在碎裂瓷片上的隐忍闷响。他的脸色在刺骨寒风中冻得比宣纸还要苍白透明,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凝为白霜。然而,他的怀中却紧紧地、异常顽固地护抱着几卷用布带扎好的青皮竹简——仿佛那不是什么承载文字的死物,而是比他自己这条性命更为重要的存在。
“痴人。”
曲瑶的目光掠过那几卷竹简,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缕青丝,唇角勾起一丝近乎透明的、略带嘲讽的弧度。真是可笑又可叹的执着。人间这微末执念,于她无尽生命长河,何尝不是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
突然!
那艰难行走的书生脚下似乎踢到了积雪下掩盖的冻石,身体一个趔趄向前猛扑过去,重重栽倒在樱树虬结的根须旁!“哗啦”一声,怀中护着的竹简尽数脱手散开,狼狈地滚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他趴伏着,一动不动。只有夜风卷起他单薄衣袍的下摆。
没有声息。没有呼吸的痕迹。
身为花妖,她本该对此视若无睹,转身拂袖,重归那离群索居的山林,世间凡人的生灭枯荣,本就与她这异类无关。人妖殊途,一瞬擦肩,已是惊扰。
可当那清冷的月光恰巧掠过他因昏迷而不再掩饰的面容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那紧皱的剑眉之上,凝着几簇小小的霜花,晶莹透亮。这画面……莫名地……刺中了记忆里某个早已模糊、却从未彻底消逝的角落!像极了!像极了百年前……那位与她品茗论诗,最终含笑赠她墨宝的风雅道士——徐清莲!他提笔落款时,烛火摇曳,也曾映照过他眉间霜雪般的沉静,与此刻这书生的脆弱如出一辙!
心念如电!念头未落,曲瑶的身影已如一片被风吹落的素色花瓣,无声无息地自枝头飘旋而下,稳稳落在了书生身旁。
积雪在她足下如同遇见无形的热力场,悄然地向四周分离褪去,露出石板路上那饱经风霜的龟裂纹路。她缓缓蹲下身,这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清俊,眉骨处却横着一道尚新鲜结痂、透着暗红的狰狞伤疤。寒气刺骨,曲瑶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触他冰冷的颈脉。
就在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嘶……”
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竟如同极细密的钢针,顺着她的指尖猛地刺入!直抵神魂深处!
“不对……这绝不只是寻常冻伤!”
曲瑶瞳孔骤然收缩!凝神调动一丝灵力探入——
在她灵识清晰的“视野”中,书生脆弱的心脉深处,竟缠绕盘旋着一片浓郁如墨、不断蠕动的黑雾!那黑雾如同有了生命的活物,正贪婪而疯狂地吞噬着他体内微弱、却源源不绝散发着的生命阳气!阴寒、怨毒、带着幽冥鬼府特有的法则气息……
这是三界司惩戒那些最凶厉恶鬼时,才会动用的封禁手段——玄冥寒气!
如此凶戾的司罚之力,怎会出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顶多有些倔强的年轻书生体内?!如同用玄铁重枷锁一只幼兔!
雪,骤然变得又密又急! 细碎的冰晶颗粒打在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银针疾射,寒意刺骨。
书生的长睫上,已然开始凝结出细密的、几乎要将他眼睑封死的白色冰晶!他的生命之火,在这双重内外的酷寒夹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熄灭!
不能等了!
曲瑶毫不犹豫,贝齿轻启,狠狠咬破右手中指指尖!一滴饱含着千年草木灵秀之精、凝聚着淡雅粉色光晕的精血,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露,被她以指尖轻点,精准无比地按在了书生毫无血色的眉心印堂穴!
嗡——
淡粉色的光晕以那滴精血为中心,骤然爆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温润却蕴含着勃勃生机的樱色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嗤嗤——!
书生周身覆盖的冰冷积雪,在这奇异暖意的冲击下,竟瞬间化作升腾缭绕的白色雾气,如梦似幻。更加诡异的是,盘踞在他心脉深处那团浓稠可怖的黑雾,如同被投入滚烫烙铁的冰坨,发出了“嘶嘶”如毒蛇被火燎灼般的尖锐惨叫!它疯狂扭动着,竟被那看似柔弱美丽的樱粉色光纹强行逼迫着,自他的七窍之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最终在冰寒的空气中扭曲着、不甘地彻底消散!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痛苦呛咳后,秦墨猛地睁开了双眼!
漆黑的、如同浸透寒水黑曜石的眸子,在经历了濒死的模糊混沌之后,带着初生般的纯粹无垢与一丝惊魂未定,竟毫无阻隔地、直直地——
望进了曲瑶那双映着月华、藏着千年风霜、此刻却难掩惊讶的眼瞳深处!
那一瞬间!
曲瑶清晰地看到,在他幽黑瞳孔的深处,清晰地映照出的并非是她此刻所幻化的、凡俗世人眼中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形象!而是……
一株扎根于寂静山巅,虬枝盘结如苍龙,正于无声怒放、瓣瓣晶莹的满树樱花!那盛放的樱树,一枝最靠近躯干的横桠上,甚至还悬挂着她去年七夕心念浮动时,偷偷系上的一条崭新的、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祈福红绸!
他在生死攸关醒转的第一眼,竟直窥了她的本源真身!
“你……”
曲瑶心中剧震,几乎是本能地,纤足点地向后急退三步!然而一片天青色的广袖,却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劫后冰凉触感的手——猛地拽住了一角!
“仙子……”
那书生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过青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死边缘挣扎过的虚弱,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诚挚与清晰:
“学生……秦墨,叩谢仙子的……救命再造之恩!”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竟强撑着刚从鬼门关挣回的残躯,挣扎着要撑着地面起身,似要对她行那庄严恭敬的长揖大礼!
这番举动全然出乎意料!寻常凡人乍见她这等能驾驭精血灵光、治愈玄冥寒毒的非人之物,莫不是惊骇欲绝、晕厥失声,或是跪地叩首、战栗求饶。像这般条理清晰、知礼守节地道谢……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的力量终究被寒气侵蚀太多,尚未站稳,整个人便又失去平衡,“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向前扑倒在了冰冷的积雪之中!溅起的雪花混合着尘土冰碴,点点扑在了曲瑶那身素净无尘的天青色裙裾之上,留下几朵湿漉漉、灰扑扑的印记。
曲瑶看着他笨拙却又执拗的模样,那紧绷的心弦反而奇异般地松动了一丝。她重新走近,广袖轻拂,淡粉色的灵光微微闪过,替他拍去鬓发肩膀沾染的雪尘:
“倒是个机灵人儿,”她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懂得装死脱身。不过……”她话锋微转,眸光定定锁住秦墨的眼睛,袖中指尖灵力暗聚,“你平日里……也能时常窥见这些……常人所不能见的‘异象’么?”
“自幼如此,”秦墨坐直身体,一边狼狈地抹去唇边因方才剧烈咳嗽而渗出的血丝,一边坦诚回答,眼神坦然,“约莫七岁开蒙前后,便能看见些常人瞧不见的光影形状。”他的目光忽然不经意地下移,定格在曲瑶素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羊脂白玉佩上,眼神闪过一丝讶异,“咦?姑娘……您的玉佩……它……像是在哭泣?”
曲瑶闻声下意识低头——系在丝绦上的那枚水滴形玉佩,此刻果然在月光下折射出迷蒙的光晕,玉质表面凝聚着细小的露珠,正沿着玉璧缓缓滑落——如同无声流淌的泪水。这块玉……是百余年前,她在秦岭深处一处荒僻的山涧旁,收敛一位在风雪中伫立多年、最终化为望夫石的痴情女子尸骨时,于其紧攥的手中所得。每逢落雪之夜,玉佩便会悄然渗出这般如泪的露水。
“这玉佩……” 曲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对一个初遇的凡人解释这份跨越百年的痴怨执念。
“‘玉精泣露,必怀沉冤’,《酉阳杂俎·物异篇》确有此载。”秦墨却正了正神色,语气沉肃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意味,仿佛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方才救了自己性命、并显露出非人手段的‘仙子’,而是一位需要为其解谜的故人,“学生虽才疏学浅,一介布衣,但若姑娘……若仙子方便……愿闻其详。”
曲瑶先是一愣,随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起来。这书生当真是个妙人!方才还在冰封寒毒的边缘挣扎沉沦,甫一清醒,竟像个急于求解的学生,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探究起一块玉石的悲欢离合来了?
她清越的笑声如同山涧撞落冰棱,清冽透彻,回荡在寂静的樱树下,无形中又震落了枝头一片松软的积雪。细密的雪粉“簌簌”落下,在二人之间的月光里如银屑般飞扬闪烁,又悄然融化在沾染尘土的地面。
远处巡城武侯那沉闷的梆子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秦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被一种真实的惊慌取代:“糟了!酉时闭坊,而今已过宵禁!”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坊墙之外,已然亮起了数支在风雪中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人声隐隐传来。
电光火石之间!秦墨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猛地抓起地上一捧冰冷的积雪,胡乱抹在自己苍白脸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后一仰,直挺挺地躺回方才“昏迷”的位置,甚至还急促地对曲瑶藏身的方向,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曲瑶心领神会,袖中早已掐好的隐身诀瞬间施展,身形如同融入月影水波,瞬间在樱树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一队手持兵器、提着灯笼的武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走近。火把的光线在风雪中不安地跳跃,映照着他们警惕又恐惧的脸。为首的壮着胆子蹲下身探查“昏迷”的秦墨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点的武侯突然惊恐地指着雪地某处,声音都变了调:“队、队长!快看!这脚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就在那古老的樱树根部,赫然印着一串清晰无比的脚印!那脚印毫无由来,仿佛是直接从粗壮的树干内部……凭空走了出来!
“花妖!是……是城南那索命的花妖!”领头武侯的声音带着牙齿打架的“咯咯”声,脸色惨白如纸,“快!泼黑狗……”
“且慢!!!”
装死的秦墨“恰到好处”地猛然弹坐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不仅吓住了正要泼秽物的兵丁,更险些把围着他的那几个武侯惊得跳起来。
“诸位官爷!诸位请细看——”秦墨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声音却异常清晰镇定,手指直直指向曲瑶方才站立的位置,“那并非什么妖迹!分明是小生适才惊惶躲闪那巷口猛蹿出的野猫,马蹄(虽然他并没有马)踏乱了此处的雪地!你们瞧!那不是……”他顿了顿,指向一个方向,“那不是几个梅花爪印吗?”
将信将疑的武侯们闻言,立刻凑近秦墨所指的地方,借着火把仔细分辨。在积雪的边缘与干燥石板的交界处,果然模糊不清地印着几个小小的、形状奇特的爪印——自然是曲瑶信手拈来的小小幻术。
待巡夜人满腹狐疑、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街角后,方才还“虚弱”的秦墨一个异常利落的鲤鱼打挺翻身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得逞的狡黠,对着樱树虚空处得意地眨了眨眼。
曲瑶的身影如同水中幻影般重新凝实,出现在原地。她微微颔首,广袖随意一拂,一道无形的轻柔力量掠过,替他将背上沾染的雪尘尽数掸去:“机变百出,倒也不全是书呆子。”
“惭愧,惭愧,”秦墨耳尖微红,拱手作揖,但抬头望向曲瑶,神情又恢复了几分认真,“说来也奇,方才学生确实瞥见一只肥硕的三、三花狸奴……”话才到一半,他却突然顿住,目光直直地凝在曲瑶的发间,再也移不开半分。
曲瑶心中一动,迅速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心头猛地一跳!
她发髻旁那朵由本命精魄凝聚而成的樱花!此刻竟不知何故脱离了发髻束带!正静静地悬浮在她脑后一尺高的虚空中!花瓣舒展,通体流淌着温润皎洁的光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
随着它的旋转,洒落下无数细碎如同星辰粉尘般的、闪烁着淡粉柔光的粒子。这些光点纷纷扬扬,飘落在两人脚下的积雪之上,莹莹生辉,仿佛在夜色中铺开了一条梦幻的星尘之径!
这是花妖情动的征兆!
一种源自她精魄本源深处最隐晦、最古老的悸动!千年修行,草木之心无波无澜,此刻竟因这短暂奇异的相遇,因这场风雪中的援手,因这人笨拙却真诚的目光……
开出了千年未曾绽放的第一次花信!
一股巨大的羞涩和慌乱瞬间攫住了曲瑶!她甚至不及细思,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召!那旋转的樱花微微一颤,化作一道流光迅速飞回她掌心,被她紧紧握住,隐入袖中!指尖尚留花木特有的微凉触感。
等她做完这一切,强自镇定地抬眼,正对上秦墨那双依旧带着几分震撼与迷茫的眼眸。
他显然未完全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却被那纯粹而神圣的光影深深吸引。他怔忡片刻,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腰间,解下了一块雕刻着古朴蟠螭纹饰的玉佩——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看上去还算得体的家传之物。
“学生身无长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这……”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叮”的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那枚被他捧在手心、透着温润光泽的螭纹玉佩,竟毫无征兆地……沿着一道自然形成的、细微难以察觉的纹路,从中裂成了规整光滑的两半!
秦墨看着手心中平整分开的半块玉,目瞪口呆:“啊,这……这……”
曲瑶看着他手中那光滑的两块残玉,再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悬挂着的那枚依旧凝聚着“泪痕”的羊脂白玉。一个奇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这雪夜突如其来的樱花般,在她心尖悄然绽放。
“如此……倒也是缘分。”她伸出手,纤指微凉,轻轻拈走了秦墨掌中那半块螭纹残玉,“倒恰好补我此玉残缺之憾。”
说罢,她毫不迟疑地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枚“泪痕玉”也取下。运起一丝灵力于指尖,轻轻一掰——一声同样的脆响,泪痕玉也应声裂为两半!她将其中那同样带着泪意的一瓣,递还到秦墨面前。
月光如水。
两枚风格迥异、却质地温润的残玉在空中彼此靠近。断口相接,在月光下……竟严丝合缝地拼合成了一幅完整的、古老神秘的阴阳双鱼图案! 一半螭龙威严,一半泪痕婉转,构成完美循环的太极图案!一种无形的、超越物质的气韵,在双玉相接处无声流转!
秦墨望着掌心那半块带着清冷泪意的残玉,仿佛握住了某种烫手的命运。心头猛地一震,千百个念头瞬间划过,最终化作一句潜藏心底、不合时宜却又无比契合此刻氛围的低吟: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节妇吟》的哀婉诗句,就这样脱口而出。
“哦?”曲瑶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颔,秀眉挑起一丝玩味,眸光中如有星光闪烁,清冷中带点揶揄,“张籍的《节妇吟》?我可不曾嫁作他人妇,小郎君这感慨……用错了地方呢。”
“学生失言!绝非此意!!”
秦墨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涨红了脸,慌忙摆手解释!慌乱之下又一次踩到了自己过于宽大的衣袍下摆,整个身体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再次狼狈地栽进那冰冷的雪堆里——这一次可没有装死的必要了!
“呵……”曲瑶终是彻底笑出声来。笑声如同玉珠滚落玉盘,清越悠扬,在这寂静的雪夜传得很远很远。她这一笑,仿佛将今夜所有的离奇、慌张、悸动都随着笑声驱散了几分。
笑声渐歇。
曲瑶止住笑意,抬眼却发现秦墨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失神地望着她尚未完全收敛笑意的脸庞。他那双映着雪光月色的黑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两簇小小的、如同在她发髻旁方才绽放过的——柔美樱花的虚影。
空气似乎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落的簌簌轻响。
“你……”曲瑶清了清喉咙,打破了这莫名的凝滞,移开视线,望向黑沉沉的坊巷,“栖身何处?”
秦墨如梦初醒,连忙抬手指向城南方向:“崇仁坊,西南角有栋废弃老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与自嘲,“本是家道败落前的本家祖产,如今……也只剩三间尚可遮头,却挡不住风雨、每逢雨雪便四处漏水的破败厢房罢了……”
话音未落,曲瑶那比常人敏锐百倍的嗅觉,忽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又真实存在的……铁锈般的腥甜之气!
她目光骤然下移!落在了秦墨那双穿着简陋麻履的脚上!
鞋袜和裤脚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而此刻,在鞋帮处那湿冷的深色布料上,正缓慢地、不断地渗出深红的、粘稠的液体——那是血!方才他被她以灵力治愈心脉寒毒时未曾注意到的……脚下那些被积雪掩盖的尖锐碎瓷所划破的伤口!血迹早已将他脚下的残雪染出几小片刺目的暗红!
“别动!”
曲瑶再次蹲下身,那动作轻盈而果决。她甚至没有征询,素白的手已轻轻按住了秦墨下意识想缩回的脚踝。指尖凝聚着温润的淡粉色灵光,如同初春最温柔的暖风,轻柔地拂过那双伤痕累累的脚底和踝骨。
灵光柔和地闪耀着,如同晨曦微露。光晕流过处,那些被冻得泛白发胀、皮肉翻卷的伤口,如同被无形的神针缝合牵引,伤口飞速收敛、愈合,只留下几处色泽极淡、如同初开樱花瓣般柔和的淡粉色疤痕印记。
就在曲瑶准备起身时——
一只骨节分明、犹带着劫后寒气与湿意的手,突然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
曲瑶微微一怔,以为他要道谢或搀扶,却没想到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托起了她一小片沾满了雪泥污渍、湿漉漉的广袖袖口。
秦墨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正在研究一件稀世珍玩上的瑕疵,他指着那污痕,语气是纯粹的关切,带着属于读书人的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
“姑娘这件鲛绡云纱……沾了泥污,颇为可惜。此纱性灵,最忌浊水侵染,需以破晓时分、荷尖未晞之清露小心轻拭浸泡……方能回复洁净光鲜……”
“铛——铛——铛——”
远处巍峨的钟楼之上,浑厚而肃穆的三更钟声恰好敲响!沉重的声波穿透漫天飞雪,如同古老的召唤,一声声撞入曲瑶的心头,又化为无形羁绊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曲瑶定定地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小心捧着那片沾了污渍的袖角,看着他掌心中那半块依旧残留着他体温的泪痕残玉……眼底深处似有漩涡翻涌,最终却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动作快得只在对方视网膜中留下一道天青色的残影。
“有缘自会再见。”
清冷的、不带一丝情绪波动的话音还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她的身影已然化作一阵裹挟着清冽樱花暗香的柔风,倏忽消散在漫天飞舞的银色雪幕之中,再无痕迹可寻。
原地只余下秦墨一人,呆立于漫天风雪中。手中紧攥着那半块触手微凉的泪痕残玉,冰冷的玉璧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掌心。肩头上,方才那阵无形的微风拂过,竟意外地留下了几片柔嫩的、带着淡粉光晕的——樱花花瓣?它们静静地依偎着,如同月色无声的眷顾。
从遥远的终南山方向,传来了一声穿透云霄的、悠长而清越的鹤唳。那是山中的同族感知到她违背了回山的时限,发出的催促与警示的信号。
曲瑶在空中最后回眸,深望了一眼风雪中灯火微茫的城南方向。转身化作遁光离去时,无意间扬起的天青色广袖拂过低沉的铅灰色云层,一片娇柔的、属于她本命精魄的樱花花瓣,就这样不经意间挣脱了束缚,轻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自云端悠悠然地飘落下来……
那莹润通透、透着粉色微光的花瓣,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最终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了秦墨归家必经的那座小小石桥的拱顶之上。
花瓣嵌入薄薄的积雪,柔和的微光在夜雪中幽幽闪烁,如同一个等待开启的、雪夜秘密的信笺。
而在长安城最高的那座钟楼之巅,飞檐斗拱的阴影深处。
一个高大、冰冷、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威压的身影,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的雕像,静静负手而立。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线条冷硬如鬼神的狰狞铁面具。面具后那双毫无温度、似能洞穿九幽轮回的眼眸,此刻正穿越重重风雪迷障与万家灯火的光晕,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崇仁坊西南角的黑暗区域。
他那宽大的、绣着血色曼珠沙华的墨黑袍袖之内,一部泛着幽黑金属光泽的沉重书册,正无风自动!
书页“哗啦啦”地快速翻动着,最终停留在某一页。
在原本密密麻麻的冰冷命格记录之间,一道刺目的、仿佛用尚未干涸的鲜血书写的朱红小字,如同烧红的烙印,骤然浮现其上:
“命定之劫,第一世,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