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深冬。
午间,绛仙镇上不见多少人影。
落雪簌簌,一位蓑衣老者拖着辆装柴木的板车,吃力走过大街。
他佝偻着背,盯着地上脏兮兮的雪泥。
路不好走,每迈几步,他便要深深喘口粗气。
板车“嘎吱嘎吱”作响,老者一脚没踩稳,打了滑,径直往前栽去。
好在一只手从斜里伸来,及时扶住了他。
他松口气,正打算道谢,余光忽瞥见一绺头发。
赤红色,微卷,如一条细长的蛇轻晃在风雪中。
老者愣住,抬头,瞧见个年轻姑娘。
看起来十六七岁,脸白眉细。
同那双显眼的赤瞳一样,她的头发也是暗红色。
没怎么仔细打理,仅用枯瘦的藤蔓挽起一半,耳侧垂下两绺细辫。
像是招摇的火,透出股蛮生蛮长的野性。
她模样张扬,神情却平和到有些木讷。
略偏狭长的眸子始终低垂着,也不正眼瞧人。
她显然不擅长交际。
视线相撞,她半晌才憋出一句:“帮你推车。”
老者认出她是谁,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短短几息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这地方小,事少,任凭什么新鲜消息,常不到一天就能传遍整个镇子。
而他一早就听说过,几月前有个年轻姑娘搬来镇子东头。
脸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赤发,穿身洗得发灰透白的旧袍子,还有不爱说话的脾性。
——正是眼前这人!
起先没谁注意她,直到陆陆续续传出传闻,说这姑娘是个扒皮吃肉的恶妖!
消息传得有模有样,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将一条蛇硬生生撕扯成团团血雾。
老者僵硬看向搀着他胳膊的那只手。
想起那条被扯成血雾的蛇,他忽觉整条胳膊又僵又麻,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她拧断。
“不、不、不用——不用!不用!”他打起哆嗦,满车柴也不顾了,拔腿就往前跑。
一把七八十的老骨头,愣是跑出股矫健似豹的劲儿。
烛璠没反应过来。
等板车往后滑了,她才迟钝地拽住车把手。
“你去哪儿?”她提醒,“柴,忘记拿了。”
半晌,她补了句:“还有板车。”
片刻又慢慢吞吞道:“绳子也没拿。”
老者听见身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脑袋一扭,却发现她竟跟上了他,手上还拉着一整车柴木。
那车柴木在她手上比空气还轻,根本影响不到她的轻松步调。
竟有这一身力气!
恶妖!
果真是恶妖!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他吓得魂都快飞了,擦一把脑门上的汗,步子迈得更大,干柴似的两条腿快要跑出残影。
“老伯?”烛璠迟疑一瞬。
跑得好快。
是家里急需用这些柴么?
那她是不是也得快些……
她仅犹豫一瞬,便跟着跑起来,呵出阵阵白雾。
整车柴“哐啷哐啷”作响,他俩一前一后地跑过整条街。
直到不远处出现栋又破又旧的小木屋。
烛璠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小屋,心道这老伯的家真远,都快出城了。
正想着,身后的板车忽压着什么东西,剧烈抖动了下,并左右摇晃一阵。
与此同时,有道兴奋的声音凭空响起:“检测到任务对象了!快!你快停下,检测到任务对象了!!”
烛璠迟缓地眨了下眼睫,不急不缓地停下。
她松开把手,捧起系在腰间的一块石头。
这石头是一月前,她离开狐族后出现的。
那时她被狐族陷害,身负重伤,好不容易假死逃生,怀中忽然多了这么块石头。
石头看起来普普通通,却说自己是渡劫灵玉。
它还告诉她,她被自己视为至亲的狐族背叛并不奇怪。
因为她是本火葬场文的女主,原本要被收养她的狐族虐身虐心到大结局,才能渡劫飞升。
但现在它为她找到了新的男主,她用不着再在火葬场里虐死虐活,攻略他照样能渡过情劫,飞升成仙。
不过这之后,它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直到现在,她终于又等到了提醒。
“在哪儿?”烛璠慢吞吞地问。
玉石早已习惯她这副波澜不惊到有些木讷的样。
相处一月,不论遇上什么事,她的反应都会慢半拍——虽然偶尔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举动。
相比起她,它显然要更激动:“就在这附近,离你特别特别近!你好好儿找一找。”
“这附近?”她抬头,环视一周。
雪霰连翩,白毡覆千岩。
除了在前面奔跑的老伯,好像也没其他人了。
她沉默片刻,委婉地问了句:“任务对象今年高寿啊?”
“不是那老伯!”
“哦,哦。”烛璠收回视线,转而打量起周身。
前方是一片广阔的荒地,一眼扫过去只有老伯在跑。
后方则是零零散散的几间屋子,也瞧不着人影。
但兴许在房屋后面。
她打算过去看一眼,想着不能丢下板车,便拉着把手打了个转,朝反方向走了几步。
又是“哐啷”一声响,板车再度压过刚才压着的陡坡。
玉石惊声道:“又来了又来了!离你很近!”
很近?
烛璠顿住,扫视着周身空荡荡的一片。
可她附近没有人啊。
她又转过去,慢跑了两步。
板车再次压过刚才的小陡坡,不同的是,这回她听着了一声轻微的闷哼。
烛璠停住,身形一动不动,额上不自觉渗出一点冷汗。
刚刚还在兴奋怪叫的玉石也陡然沉默。
半晌,她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这板车成精了。”
“……应该是你压着人了。”
“好奇怪。”她拉着板车继续往前走,头仍旧低垂着,语气没什么起伏,“那样普通的老伯家里竟会有一辆成精的板车,这绛仙镇也是藏龙卧虎。”
“你压着人了啊!”
烛璠停下。
长时间的死寂过后,她问:“你说的任务对象,会死吗?”
“……现在不会,但再等下去可不一定。”
烛璠放下板车,还不忘抽空看一眼老伯。
见他还没跑多远,她才走到那个“小斜坡”旁边。
仔细观察,的确能勉强瞧出人形。
看轮廓,似乎身量极高。
中间还横着几道车辙印。
“怎么会被雪埋起来,雪是昨夜下的,那岂不是被埋了一天一夜。”她喃喃自语,下意识忽略了那些车辙印,依照轮廓判断脑袋在哪儿。
找着脑袋后,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雪。
一张神清骨秀的脸逐渐露出。
是个面容端雅的青年。
青年周身有雪雾缭绕,半埋在雪间的银发似皎皎寒霜。
眉如远岫,眼梢微挑。
即便在这雪地里磋磨许久,他的唇也依旧恰若点朱,使这清透添得一点艳色。
他模样漂亮,但在看见这张脸的瞬间,原本言行迟钝的烛璠忽然惊跳开去。
玉石又说话了:“已绑定任务对象,照妄观道长,雁闻寂——第一个任务很简单,想办法留下他就行!——欸!你搁那儿乱蹦做什么!”
烛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险被吓得魂飞魄散。
惊惧至极,她竟不管不顾地化出原形,变回条赤色小蛇。
赤蛇撑起上半身,蓄足了力,对准那张脸猛地往前弹去,再往回收,如此重复。
并大张开嘴,发出“嘶嘶——”的哈气声,意欲恐吓。
看见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后,她才又化出人身,拉着板车就往老伯的方向跑。
“你!你坑我!”她吓得满头汗,万分笃定道。
“怎么会坑你?你这是去哪儿,他还埋在雪底下啊。”
烛璠终于被惧怕逼出一点迫切,脚步更快:“道士和妖向来不对付,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他,我要是救他,用不着等到天劫,就要先死!”
以往在狐族,那些狐狸就喜欢坑害道人,也时常被他们追杀。
若是遇着厉害的道人了,每每都落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雁闻寂便是那些道人中最不近人情的一个。
此前她就听说过,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斩杀的恶妖邪魔足以垒起一座通天塔。
要她攻略他?
别开玩笑了。
更何况她现在的修为大大削弱,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玉石宽慰:“别担心啊,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什么?”
“不仅身受重伤,还失忆了,你何须怕他。”
烛璠一顿,想起他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
以前她也见过他。
常一副神姿高彻的仙人模样,头回见他这么惨。
她想了想,问:“他怎么会受伤?”
“被身边人坑了。”玉石言简意赅道,“但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你不用担心,以前的事他都忘得干干净净。别说什么妖啊魔的,恐怕连如何使剑都忘了,怎么可能杀你。”
烛璠心有犹疑。
玉石又补一句:“你再想想,要是渡劫那么简单,岂不人人得道成仙?”
成仙……
轻飘飘两个字砸在烛璠心头。
被强行灌下的化形散,撬开蛇鳞的利刃,险些剜去她内丹的尖刀,还有假死脱身死时的创深痛巨……
在狐族的一幕幕俱都从她的脑中掠过。
她紧闭起眼,片刻后缓缓睁开。
踌躇着往后看一眼了,她终是扭回脑袋:“那也得等送完柴再说。”
玉石叹气:“你帮那老人推车送柴,虽说心善,可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法帮你渡劫的啦。”
“送完再说。”烛璠执拗道。
她很快便跟上那老伯,眼见他猛栽进一座小院儿,人都没站稳,便“啪——”一声关上了院门。
烛璠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没觉得冒犯,反而松了口气。
她放缓速度,将板车拉至院门口,松开了车把手。
“放在这儿了,自己出来拿啊。”她慢吞吞地叩门,语调平缓。
她转身离开后,好一会儿,那院门才敞开一条缝。
不过仅短短一瞬,那条缝又飞快合上,发出“嘭——”的一声轻响。
等她再回去,雁闻寂竟然已经醒了。
他勉强支起上半身,其余身躯仍埋在雪中。
有雪雾作掩,远远看去,他便如披霜华羽衣,身不沾玉尘。
一副雪中仙客的姿态。
但走近了就能发现,他玉冠稍松,一身白袍尽见裂痕血迹,活像被刀剑劈砍过。
还有血不住淌下,洇透白衫,连雪地都沾染上触目惊心的血红。
端的惨悴。
烛璠抿紧唇。
到这份儿上,逃避也没用了。
玉石说得没错。
渡劫渡劫,总不可能像平坦大道那样宽敞顺利。
她顶着寒彻风雪,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随着她走近,道人眼睫轻眨,缓缓移过视线。
两人视线相撞。
他有着双很明净的眼眸。
淡色瞳仁,眼梢微挑,似融着淡淡笑意,眼底下还缀着两颗不明显的小痣。
眼神是温和的。
便如暮冬初春时节吹起的一缕暖风,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可下一瞬,他便抬起埋在雪中的手。
手中赫然握着把剑。
剑尖直指向她。
“你是谁。”他问。
剑身银白,恰若寒霜。
但上面又凝固着不少血迹,刺目惊心。
烛璠倏然怔住。
她认得出,这是他的本命法器。
不知道有多少妖魔死在这把剑下。
哪怕眼下他没挥剑,萦绕在剑身上的浓重杀气也制住了她。
有一瞬间,烛璠好像又感觉到了皮肉被刀剑破开的剧痛。
这阵幻痛让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跑。
偏偏一双腿不争气,活像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
攥在手里的玉石震了震。
烛璠回神,知道这是玉石在无声催促她尽快完成任务:想法子留下他。
可——
可——
可他真失忆了吗?
怎么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还会举剑。
是玉石弄错了,还是他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反应?
还有——她该说什么。
他问她是谁。
直说是妖吗,那万一又激起他的本能反应了,拿剑劈她怎么办。
要想一个,想一个不会被攻击的身份。
可越想,烛璠浑身的肌肉就越发僵硬,后背也冒了冷汗。
偏偏她有一坏毛病,一紧张就喜欢乱说话。
眼下,她盯着那剑尖上的一点银光,喉咙干涩到喘不过气。
“我……”她还没想明白,话便先说出口了,“我……我是你的契主。”
不知为何,雁闻寂竟轻笑了声:“契主?”
烛璠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她的思绪陷入沉滞,几乎想也没想,便慢吞吞道:“你是我从幽冥市买来的生傀契奴,我俩已经定下了生契,我便是你的契主。”
幽冥市,人、妖、鬼三界的鬼市。
而生傀,说白了就是活人奴仆。
耐心等了半天的玉石:???
她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