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回来前,姬英离开了浩克大楼。
离下班时间还早,地铁没什么人,姬英坐的车厢里仅她一人。
车厢在一节节黑暗与光明之间穿梭,她无神地望向车外,心里却默默数着——开灯、关灯、开灯、关灯......直至重复了十五次,姬英到站下车。
往右拐穿过一条小巷,姬英站在一栋院落前。
院内有一棵花开正旺的木槿树,姬英记得一直到离开前,她都没见过它开花的样子,原来它的花是粉色的。
大门仍旧是过时的木栅栏,透过菱形孔能看到院中的一切。
两栋小楼的外墙皮剥落的斑斑点点,秋千架上金属皮也布满了锈迹,长久的风吹日晒让它失去了往日的人气。
通常他们被准许出入的是侧面的小门,她走到小门前,门上挂着一块金属牌匾,上面写着‘福宁福利院’。
保安室没人,碎了一半的玻璃坠在窗框上,布满灰尘的蜘蛛网成了另一半玻璃。
整个院落透着一股荒凉破败的气息,姬英绕到后院的围墙处,一个冲刺后双手扒住瓦檐,翻过了这堵年幼时不曾翻越的‘高墙’。
她跳下围墙,进入院子。
地上散落着许多碎片,铺在杂草之间,经阳光一照布灵布灵的闪着光,姬英避开这些玻璃,走进旁边的三层小楼。
这是她们从小睡到大的地方,一间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摆着十二张一模一样的上下床,身高超过一米六后她的腿就再没伸直过。
她循着记忆找到自己睡过十年的床,是一个下铺。
靠拳头得来的下铺。
福利院的女孩总是比男孩多,女孩之间的拳头大多在身上、腿上,大家很默契,只要不打脸,没人会告诉院长。
其实院长五年前去世后,她就再没来过。
总归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她是不愿再回来的。
绕了一圈小楼,儿时感觉走不到尽头的院长办公室,只走了不足一分钟就到了。
院长办公室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一整面墙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奖杯奖状,里面有一半都是她参加比赛得的。
每次获奖后,院长都会非常珍重地开个会,把孩子们聚在一起,单独表扬一下得奖的小孩,每到那时,姬英都会昂着脖子,看她的死对头们不情愿的给自己鼓掌。
姬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里,这个算一件。
如今这些奖杯都落满了灰尘,毕竟珍重它们的人不在了,宝贝也就成了无用的垃圾。
姬英回到院子里,她抬手摘下一朵木槿花,凑到鼻子前,闻到了淡雅的青草味,像是雨后青草生长的味道。
她望向树下的秋千。
这里曾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可以不吃不喝在秋千上晃一天。
姬英照记忆中的姿势挤上了木板,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麻绳,长腿蜷着拖在地上,想荡起来就要一直抬着腿。
她后退起步,准备荡秋千。
包里的手机传来持续震动。
姬英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夏思’二字陷入沉思,她和秦天的关系好像并不简单,夏思看秦天眼神时透露的占有欲,让她不安。
“喂?姬英,你在哪里?”夏思的声音很急,听筒里传出一阵阵刺耳的仪器声,“小辉突然心脏停跳,医生正在抢救,你......来吗?”
她都忘了,脑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章,那具躯壳才是。
挂断电话后,生锈的秋千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好似生锈的金属在生硬的摩擦着,令人难受。
最后一次环顾这片破旧的院落,姬英毅然决然蹬上围墙,跳出了这片荒芜之地。
......
“姬英,这里!”夏思站在秦天旁冲她招手,两人面前的抢救室传来阵阵响动。
她走到两人身边,透过抢救室的小窗看向屋内,一群人围了病床一圈,小辉小小的身体被完全遮挡。
姬英回头看向夏思身后,意识片段里小辉的父母、舅舅就在门边的长椅上,妈妈捂着脸,爸爸将妈妈抱在怀里,舅舅则低头站在一旁。
“为什么叫我来?”姬英回头看着夏思说。
夏思皱着眉开口:“我以为你.......想见一下小辉。”
“是我让夏思给你打电话的。”秦天扭头跟姬英对视,“意识同频后情感也会共鸣,你出舱后的状态让我误会了,我以为......对不起。”
姬英没有说什么,只转过头将视线再次落回室内,里面嘈杂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板传递,听着让人感觉闷闷的。
“你们以为错了。”姬英回头看向两人,“我该走了。”
“你不等小辉出来见见他吗?!”夏思拉住姬英的手,用的劲不小,姬英一时没扯出来。
“见了他然后呢?”姬英低着头呢喃,“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她扭过脸看着小辉的父母,“脑死亡的状态下,还在他四岁的身上插满管子,只为了维持你们想要的生命,维持着.......你们可笑的幻想。”
她咬着牙跟低声问着,“你们.......究竟想让我看什么?是他灰败凹陷的脸颊?单薄瘦小、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是那双永远、永远都睁不开的眼睛?!”
她面色冷漠的盯着秦天,眼睛似喷着怒火,“如果你有一点作为医生的责任心,现在想的应该是怎么如你们嘴里所说的那样,用你们的研究拯救千千万万个脑死亡患者,拯救千千万万个小辉!”
“而不是在这!”姬英用力甩开夏思的手,然后转身离开,“用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操控我。”
“姬英!”夏思还想说些什么,或许她想替秦天辩解吧,不过说什么都无所谓,就算骂她冷血又能如何。
伤害不会消失,小辉不会复活。
姬英一连下了几楼台阶后双腿突然脱力,整个人向前,直直倒在了楼梯拐角的平台上。
连轴转让她的身体超负荷——宣告罢工。
她脱掉西装外套,松开衬衫领口,双腿一伸,就这么背靠墙坐在了地上。
冰凉的大理石地板让她的体温降了下来,刚才的发火让她肾上腺素飙升,现在冷静下来后有些后悔。
她后悔把对她好的秦天和夏思当软柿子捏,肆意发泄着自己的负面情绪。
其实她最想骂的人是自己,这个软弱无能、冷血无情的自己。
她知道没有人愿意接受小辉离去这件事。
他才四岁,生命才刚刚开始,他的未来充斥着太多美好,让人不忍心轻易放手。
可她成为过他,从身体到意识,完完整整地。
她见过他眼中的世界,用他的身体行走过,感知过他全部的意识和思想。
她不想让那个早熟的、孤单的、彩色的小辉,被如今这个残损的、破败的、灰色的小辉覆盖。
正因为成为过他,才更了解他。
就如他乐意被她‘吃’掉一样,小辉只想当一只快乐的幼鲸,不想看大家流着眼泪送他离开。
他们不懂小辉,不是他们的错。
但为什么要苛责她呢?
非要让成为过小辉的自己,代入第三方视角,为他生命的逝去而惋惜。
可小辉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只要不亲眼看着他离去,小辉的生命会在她意识的宇宙中————
永存。
一阵脚步声从上方传来,姬英没力气起身,只侧身让出了一块空地。
“你好。”一道沙哑地声音传来,寸头男人走下楼梯站到姬英面前。
“你是姬英吧?”他俯下身子,蹲在了姬英旁边,“听夏警官说你跟小辉的意识同、同频过?”
姬英轻轻嗯了一声。
“那......小辉、他在意识里有没有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提问,害怕眼前的女人再次发火,她看着脾气不好的样子。
“你想听到什么?”姬英仰着头,并没有看他。
“我......我也不知道。”他低声思索了一会儿,“我只是太久没听到他喊舅舅了。”
“是吗?”姬英的双眼失神了片刻,“可......不是还有小颖吗?”
“小颖跟小辉不一样。”男人露出追忆的神情,“小辉喊舅舅时总是中气十足,尾音自然上扬,像个骄傲的小男子汉。”
“那小颖呢?”姬英轻声说。
“小颖的声音软糯,每次喊舅舅都像刚吃过糖,甜腻腻的。”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后将屏幕朝向姬英。
“你看,小辉和小颖长得一点都不像。”手指一张张划过,屏幕上的笑脸也一张张覆盖,“但他们却是如假包换的双胞胎,小辉遇事时......小颖跟感应般的突然发烧,直到现在都没好。”
“小颖她......还在发烧吗?”姬英说。
“嗯,三天了。”他熄掉屏幕,学姬英仰头靠在墙上,“也许小辉醒来才会好吧。”
楼梯间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两人陷入了沉默。
穿堂风从楼道经过,吹向他们头顶的窗台,掀起一阵涟漪。
两行清泪自姬英眼中流下,“是你在哭吗?”
姬英无声地说。
画面一如当初,只是身份已错位。
她对男人说:“让小辉的父母来,小辉......有话要说。”
“真的?!小辉!小辉,小......”男人突然失了声,他激动地看着姬英。
“快去,小辉撑不住太久。”姬英脸上的泪水多到流淌至脖颈,集聚在锁骨的凹陷里,打湿了她的领口。
他立刻起身,脚步慌乱着快速离去。
姬英双眼失神,她再次回到意识宇宙。
那头巨大的鲸安静的缩在角落,属于她的意识体摇摆着鱼尾——这不是她的习惯。
跟‘田中’一样,小辉的意识也残存在了她的体内。
一分钟不到,几道不同的脚步声纷乱、慌张地抵达这里。
姬英任由意识下沉,将宇宙交给了‘小辉’。
“小辉!小辉......是你吗?”妈妈在喊他。
“妈妈。”小辉的声音通过姬英的声带传出,明明是女声,却让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哎!是妈妈,妈妈在这,小辉不怕......”女人蹲下身子,看着‘小辉’黑沉沉的瞳孔,这是她的孩子。
“......爸爸和舅舅呢?还有小颖!舅舅刚才说小颖的身体还没好呢!不能用爸爸给小辉喂的神仙药吗?那样小颖就能跟小辉一样,很快就好了!”童真的声音在楼道回荡,在场的大人都湿红了眼眶。
“小辉,神、神仙药不能随便吃的,小颖的病更复杂一点,要太乙真人炼的七宝玄丹才能好,你帮爸爸跟太乙真人说一声行吗?”男人双手撑着膝盖,轻轻对‘小辉’说,说到最后声音已尽乎哽咽,“让太乙真人......多炼一炉。”
“好啊!”他点点头,自信的昂头说:“我可是太乙真人的亲传弟子,他一定会答应的!”
“嗡嗡嗡——”
“......我知道了。”秦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小辉,去世了。”
一时间,大人们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全部流出了眼眶。
他们悲痛地喊着小辉,撕裂人心的哭声在楼道回转,一阵一阵撞击着人们的心。
小辉的声音再也无法从姬英口中传出,黑沉沉的瞳孔也缩回了原来的大小。
他们彻底失去了他。
姬英靠着墙,任他们哭喊着、撕心裂肺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