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迎春做噩梦了。
梦里她正和姊妹们在大观园游玩,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后来,不知谁提议大家一起去放风筝,她很开心,正放着放着,忽然间她的风筝不知哪里去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落水了,水太过寒凉,冷得她直哆嗦。四处涌来的水往她喉咙里灌,呛得她想咳嗽。她觉得透不气过来,快要被溺死了。
好不容易被人救上来,忽然又有众亲人说她狠心,为什么眼睁睁不救他们?一个人过清净日子去了?
还有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向她哭诉。说她霸占了她的身体,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贾迎春连连解释,说不是她的本意,要不她还回去?那小姑娘哭着说她回不来了,要她一定要帮她照顾好家人,替她活下去。
一转眼,她又看到孙绍祖喝的醉醺醺地打骂她,让她去府里给他找门路、拿银子……
贾迎春的梦境像走马灯一样,各种情景频现。她解释、她委屈、她哭泣,却无能为力。
忽然间,她又仿佛看到府里被查抄了,众亲人死的死、关的关,她到处求人,以往与他们家交好的人家要么客气疏离、避而不见,要么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忽然,她又恍惚看见北静王爷在指挥着查抄荣国府,她上去求情。
那人冷笑一声:“你是何人?荣国府的人与我何干?还在这里,难道也想下大狱不成?”
她无法,坐在大门口哭泣,哭着哭着,忽然听到耳旁有人唤她。
“婉丫头,婉丫头,母亲在呢。”
是哦,她还有母亲。那个最疼她的亲娘。贾迎春似乎觉得她的亲娘还没有死,她还是姨娘的心疼肉。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憔悴妇人,她既欣喜又悲伤。喜的是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人真心关心她的;悲的是这温暖原本并不是给她的。
“怎么哭的这样伤心?枕头都湿透了。”苏慧道。
贾迎春摸了摸枕头,果然濡湿一片。
崔老太太让人拿来新的枕头,苏慧亲自给她换了。
没想到,都到了卯时了。
林清扬也揉着眼睛走到了贾迎春面前道:“大姐姐,我让人拿桂花酥来,你也尝尝。”
贾迎春摸了摸他的小脸,笑道:“姐姐不饿,你给姐姐留着吧。”
林清扬道:“这是自然,姐姐喜欢,我就都给姐姐留着。”
一席话说的崔老太太、苏慧和众丫头婆子都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贾迎春在养病吃药中度过。
这天,贾迎春正在屋里自己跟自己下棋。梨花满眼惊诧,道:“姑娘的棋艺几时这样好了?等老爷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贾迎春心中“咯噔”一下,忙道:“这几日我梦中看到一盘棋,觉得好生复杂,便试着摆了出来。”
梨花笑道:“姑娘若能认真学棋就好了。”
贾迎春也笑,只说自己忽然饿了,让她出去拿些糕点来。
梨花去了。
杏儿见屋里没人,道:“姑娘,老爷回来了。听说刚到家,就有个壮汉过来拜访了。好像是个军爷。”
贾迎春一直在思索贾府的事儿,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道:“哦?你怎么知道那人的身份的?”
自从上回出现那事儿以后,苏慧便不怎么让杏儿在贾迎春身边伺候了。还是贾迎春借口习惯了杏儿的伺候,才将其留下。
杏儿是家生子,父亲是从小伺候林柏的小厮,现在是负责接待客人的管家,哥哥现在也跟着林柏办差。有些事儿,消息比较灵通。贾迎春曾悄悄吩咐她关注一下外面的情况。
“哥哥见那人生的不俗,多打量了一下。那人好像在过兵营,身材魁梧,现在听说在兵部候了缺,刚上任,叫什么孙老爷的。”杏儿道。
贾迎春心底抽痛,面上也只是淡淡一笑:“这有什么稀奇,中秋节父亲回来,有人找他也是有的。”只是她捏着白子的手青筋暴起,显示出她的情绪。
“孙绍祖,会是你么?还真是冤家路窄。”贾迎春心中冷笑,暗道。
杏儿从没见自家姑娘这个反应,唬了一跳,道:“姑娘,奴婢不敢乱说。”
“听说那位爷三个月前夫人没了,他雷厉风行,将暗害主子的奴婢处理了,又将亡妻风光大葬,哀痛七天不止。”
“亡妻娘家败落,他还帮助其家人渡过难关,更发誓要为亡妻守孝三年。唉,他那亡妻也真是福分浅薄、红颜薄命哪。”
每说一句,杏儿就感叹一句,好像他那亡妻有这样的丈夫是天大的福分。
贾迎春开始还能压住心中的怒气,后来竟然怒极反笑:“你哥哥是这样给你说的?”
杏儿点头:“哥哥说,金陵人人都知道。”
“那没说他那亡妻是谁家的小姐?缘何年纪轻轻没了?”贾迎春恨恨道。
杏儿越发觉得姑娘不大对劲,忙道:“不知道。只知道那夫人性格懦弱,被她的陪嫁丫头害死了。”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哪,不给亡妻守丧,又是上任又是来看上司,忙的紧呢。”贾迎春冷笑。
偏偏这一世,她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部侍郎,恰恰是他的上司,也是报应不爽。
她让杏儿出去吃茶,又把丫头梨花叫过来,让她告诉苏慧说她身体不舒服。
果然,不过多大会儿,崔老太太、林柏和苏慧、各位姨娘都到了贾迎春的屋子里。
贾迎春第一次隔着纱帐见到了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林柏看起来三十五六岁,容貌俊朗、气质儒雅。
贾迎春有些担心这样的人能否辖制得了那些带过兵的人。
林柏简单问了情况,吩咐苏慧照看贾迎春,听闻大夫已到,亲自到门外迎接去了。
众人回避了。林柏才引着大夫进来,诊了脉,又将大夫送到外室去了。问了病症,写了方子,他又亲自送了大夫出门去了。
待林柏回来,问了贾迎春身体情况,贾迎春一一答了。又告诉她大夫说很快就好,让她莫要忧虑。还告诉给他们姊妹们带了些好玩的东西,一会儿让人送过来。
贾迎春心下一暖,险些滴下泪来。
她也见到了五岁的小妹林清妍,小姑娘圆圆脸,怯生生地站在生母周姨娘身后,不敢说话。
贾迎春向她招手,她不敢上前,只是看着林柏、苏慧和周姨娘。
林柏皱眉道:“这孩子,你姐姐叫你呢。”
苏慧笑道:“这孩子胆小,老爷莫要吓着她。妍丫头,过去吧。”
周姨娘轻轻推了她一把,小丫头才上前轻轻叫了一声:“大姐姐。”
看到这孩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贾迎春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从丫头婆子们的口中得知,原来的林清婉性格娇纵、脾气火爆,并不喜欢这个隔母的妹妹。而且,林柏也更喜欢嫡出的这双儿女。
今见她这样,贾迎春对她多了几分怜惜,轻笑道:“二妹妹又长高了呢。”
小丫头似乎眼里有了光,轻轻笑了。
贾迎春也就让她跟着林清扬玩去了。
林柏道:“这些日子没见,婉丫头清减了不少。”
贾迎春心道:“何止是清减了,您那宝贝女儿早就溺亡了。”嘴上只说:“多谢父亲挂念,病了这一场,能再见到父亲已是万幸了。”
林柏叹了口气,他刚才听大夫说了,之前已经准备后事了,后来又起死回生。
“是女儿不孝,耽误父亲处理正事儿了。”贾迎春低头道。
林柏见这个女儿竟然这般乖巧起来,皱眉道:“不妨事儿。只是个刚来的相公罢了。”
贾迎春心下有了几分打算,忙道:“女儿之前读书听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父亲人品贵重,结交的人定也差不了。”
林柏眉眼含笑,道:“这人口碑确实不差。只不过我刚到任不久,他也才补了缺,不曾有过走动。”
贾迎春心下暗喜:“看来,那人与爹爹并无交集,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遂道:“女儿虽不懂,之前也听得先生讲过‘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爹爹,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慧素知林柏性情,不喜女人们谈论一些事情,唯独对这个女儿,偏偏爱如珍宝,充当男儿教养的。
“婉丫头累了,莫要多言。”苏慧忙止了林清婉的话。毕竟一家老小都在,怕引得林柏不悦。
“哈哈哈,不愧是我林柏的女儿,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林柏大悦,又悉心教导:“婉丫头说的没错。确实不能被表象迷惑,有些事情不能过早定论。”
遂又吩咐人将他从金陵带的土仪分一分,特意交代给贾迎春多一些。
已到了半上午,林柏书房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便回去了。
刚出了二门,就见他的小厮回道:“孙相公还在书房门口等着呢。”
这会子林柏哪有心情见什么孙相公、爷相公,让人打发了了事。
之前他在金陵任上时就梦到大女儿向他道别,心中烦乱,刚到家还没来得及见女儿,就来了个什么孙相公。若不是有人推荐,他早就将人打发了去。
好在婉丫头当下身体大有好转,让他渐渐放下心来。这个什么孙相公,夫人将去,不说在金陵待着,倒来了他这里,恐怕有所图。婉丫头所言也不无道理。
这边,贾迎春看着桃蕊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土仪,伤心不已。手心大小的金缕衣、银缕衣,“竹林七贤”的玉雕,西洋钟表、木雕画舫、泥塑小人,甚至还有小儿玩儿的拨浪鼓。
桃蕊一边比划,一边笑,一件件拿与贾迎春瞧。
开始贾迎春还能维持着体面,和丫头们玩笑,到最后竟然滴下泪来。
桃蕊忙收了土仪,让小丫头们搬到了外间去。
杏儿问贾迎春,可是不喜欢这些土仪?
贾迎春摇头,道:“喜欢的紧,只是身子疲乏,风一吹就流泪。”
杏儿也没多问。
午饭时,食盒里又多了几样梅花糕、清蒸乳酪等吃食,再次尝到这熟悉的味道,贾迎春心中五味杂陈。
晚间,杏儿将外面的事儿说了,贾迎春听说孙绍祖在林柏处吃了瘪,心情好了不少,也多吃了些东西。
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子,与孙绍祖的账,还要一笔一笔地算。还有,她也必须得尽快打听到贾府众人的消息,早一天找到失散的亲人,他们就少受一天的罪。
贾迎春打定主意,乖乖吃饭睡觉,让身体尽快恢复。